宣宁忽然感到心中鼓胀的酸涩,她目光游移,见着一旁的贵妃榻上整齐地叠着两张棉被,她下巴一抬,问道,“他就睡那儿?”
怜光道,“郎主除却去窑坑打造手作,其余时间都在裁绡楼,夜里就歇在此间小榻。”
他既然已进了公主府的门,自然是可以歇在这儿的,不怪她的新长卫史不为所动了。
不过他整日里又去窑坑找什么新鲜玩意儿消磨时光了?忘记上回都险些出了大事了。
“他人呢?”
“李宣宁!”
萧且随想来是去洗漱了,少年束发羽冠,著着一件绛紫色的襕衫,颀然挺拔,眉目锋锐,一双眸子十分深邃,显见有北方血统,只是他仍是大魏人的模样,他微微昂首,只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如他这般耀眼。
他好似和从前有些不同了,怎看得人心里发烫似的,宣宁微微羞赧,移开了眼睛。
少年快步走过来蹲在榻前,握住了她的手,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物什,“方才我去了趟北衙门,镜子已经烧制好了,你看看。”
那是一方小巧精致的折花琉璃镜,镜面光整,精雕细琢,和从前那块一模一样。
早晨清透的日光穿过薄纱,镜子里的小娘子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她的双眸雪亮,殊色清甜,似乎从来美好,从来无忧。
她可是堂堂魏公主,李家十九娘。
她反握住他的手。
当然了,世间万般珍贵,皆应为她掌中所有。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番外(前世)
承宣元年的三月, 长安下了一场大雪。
裁绡楼外的杏树枝干堆满积雪,公主府银装素裹,满地落白。奴仆们正搭着梯子,要敲走檐下尖锐的冰棱。
萧且随立在那儿已不知过了多久, 他一眼不落地看着那正趴在冰雪地上撒欢的孩童, 雪花蹁跹, 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 宽阔的肩上落着白, 像茫茫雪色中的常青的松柏, 挺拔而淡漠。
他眉目潇潇的额上添上了有一道长至眼角的刀疤, 那是昔年流放长白山之时受黥刑,而后剜去那个“奴”字所致, 原本妙绝长安的昳丽面孔,如今却像一块碎开的宝玉, 饶是如此,他的姿容却并未损伤, 反而更添几分桀骜。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模样, 著着夹绒的月白圆领袍衫,带着虎头帽儿, 裹得严严实实的, 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儿。
李遂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大的雪, 新奇极了, 小手手没进厚厚的雪色,他抬首看那男子,招手喊他, “阿耶!来呀!”
萧且随好似走神了, 没有回应。
雪下了一夜未停, 已有寸深,孩子滚了几圈,外边的玄色裘披已沾得雪沫子,李遂站立起来,六合靴踩进雪里,两只小手挥舞着,像在划船。
他见着身旁呆愣愣的男子,突然坏心思浮起,抬起小脚将一捧雪踢了过去,李遂小小年纪,脚力却还惊人,雪团子扑进男子的脖颈,冷得他轻颤,一双深邃的眸子缓缓回神,聚出些许无奈。宏露薯远
碎雪洒得一身狼狈,白雪落发间,又簌簌轻掉落,鬓边赫然已有留下了霜色。
孩童却不知愁绪,捧着腹嘻嘻地笑他。
这一幕似曾相识,萧且随有些恍然地想,从前她也似这般任性胡闹,爱把雪塞进别人衣领子里,见他缩着脖子,两只眼睛弯弯的,就像这孩子一样,带着些得逞的笑意。
李遂见他痴傻,还要作弄,突然见到院门外一个高大身影大步走过来,舅舅来了!他忙用小手扑走裘披上的雪粒,往萧且随背后挪过去,两脚并拢站好。
萧且随看清来人,要跪拜行礼,李槐扶他一把,道,“雪地湿冷,免了吧。”
说罢,他目光看向李遂,眼里清浅的笑意一点点消逝。
严厉的目光犹如实质,李遂不堪重压,小脸低垂,嗫嚅着,“舅舅…”
“谁教你这样戏弄他人?”李槐道。
李遂素来害怕皇帝舅舅。
人人都说从前舅舅对阿娘好得很呢,怎对他却好似非常厌恶,虽说平日里的赏赐和尊荣都一样不少,可舅舅的眼神很冷,冰锥似的射过来,好似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他极其厌恶的人。
是以李遂每回见了舅舅,都不太敢说话。
他抿着嘴,攥在玄色衣摆的手更用力几分,两只圆圆的眼儿湿漉漉地抬起来,求助似的看向身旁的人,低声说道,“阿耶…”
他看一眼李槐铁青的脸色,又慌忙改口喊萧且随,“不是、是阿叔…”
萧且随闷闷笑了一声,随手揉揉楚遂的发顶,不甚在意地挥手拂了拂发间,白雪纷纷而落,落拓的鬓间银光刺眼。
“官家何必恼怒,遂哥儿就和他阿娘一样爱玩闹,我早都习惯了。”
提到她,李槐的面色总算柔和了几分,可眉间愁绪仍在,他轻叹一声,声线和这雾霾的天儿一样阴沉沉的,“今晨又收到傅见山八百里加急奏报,你这一回来,荆西就蠢蠢欲动,北边也不甘人后啊,萧叙拒不参大朝会,大概想趁着中朝政局未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吧。”
萧且随明白他的意思,这会子回长安来,也不过是因为她的祭日将近了,如今该做得事儿都做完了,他自然也该回边城去。
他思忖着,开口道,“萧叙确是元嘉帝的拥趸,不过他对中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也不会和荆西断了联系,官家,让崔介和卫缺在北边可别下手太狠了。幽州一乱,朝廷两相受压,僵局难解。”
李槐轻笑一声,揶揄道,“宁王对幽州还是隆情深笃啊,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喏,这么点大,就知道往萧叙脑袋上刮耳光——”
李遂探究地望过来,他知道阿耶是姓萧的,低声问道,“萧叙是何人,是不是我的二叔?”
萧且随忙摇头,转向李槐说道,“官家!可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没得和我学坏了。”
李槐笑了笑,从袖笼中取出一物递过去,“你看看这个,可绘得精确?”
萧且随垂眼看着手中的那一张羊皮图纸,淡漠的目光中渐渐聚起亮光,半晌后,他抬首问道,“此图纸是何人所绘?”
李槐见他脸色,已知图纸的精妙,往外拍拍手掌,郑少监便领着个青衣道袍的男子走进来,那男子是魏人模样,只是面上皲裂发红,垂着的双手也粗糙不堪,一眼便知没少在西北行走。
那人甚是傲然,行到面前,并不向官家和宁王行礼,一双鹰眼只盯在李遂身上,那孩子无意间与他对上个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藏在萧且随背后不敢出声。
“这位就是寒山居士谢先生,建和三十八年的探花郎。”也曾在蔚园做过门客,可李槐并不计较,这些年为推下元嘉帝,他已是做惯了收拢人心的事儿,只要是有志之士,不拘过往。
好在这个谢方行确实有几分本事,听说他经年流连于荆西与吐蕃等地,对那边的地形地貌了若指掌,他的绘图功夫也精妙绝伦,绕是白丁也能轻易看得懂。
萧且随对他也略有耳闻,本以为只是钓名沽誉之辈,现下看看这图纸,确实有几分本事。
李槐此来,便是因为他预备拉拢这个谢方行,可谢方行昔年本就是探花之身,后又辞官在野,想来是不好名利的。
好在他对做公子李遂的开蒙老师并不抗拒。
那奇怪的居士低着沙哑的嗓音,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萧且随冷冽的眼浮上了几分笑意,他躬下身子,揉了揉李遂圆圆的小脑袋,说道,“先生说笑了,在公主府住着的还有哪家的孩子,自然是宣宁殿下的孩子,公子李遂。”
“遂哥儿,喊人。”
李槐定下了这件事,也默认谢方行已经答应了。
李遂抬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圆溜溜的眼,乖巧地作揖,喊道,“先生。”
谢方行同样回过礼,“公子万安。”
他转身对李槐说道,“陛下,半年前我曾走访逻些城,听闻吐蕃首领伊川赞布正欲学习长安官话,谢某便毛遂自荐,去往皇宫教学。”
“某在那曾见到一位女郎,样貌和宣宁殿下相似。”
在场的另外两人脸色骤变,萧且随急道,“先生此言当真?”
李槐亦面有焦急之色,虽说谢方行昔年或许见过宣宁,可时隔多年,他又如何能认得出来,李槐道,“朕知先生鬼斧神工,尤擅丹青,您可能将那女子的样貌描摹下来?”
谢方行本就为此事而来,自无所不从。
——
承宣五年四月。
纷乱的硝烟烧了四五年,大魏终于肃清了陇右,大都督将前荆西大节度使楚郢和吐蕃首领伊川一并降俘押入长安。
同时回来的,还有一具玉石打造的棺,大都督与棺同行,骨瘦形销,踩马踏过漫漫长街。
长安五月,白练如霜,公主陨亡,承宣帝令免征三岁,赐恩科,赦死囚,大魏子民皆为公主服白。
谁人在为她恸哭,是她的阿兄?
李槐于明德门外亲迎车架,巍巍大魏,天子之尊,在看见萧且随手上那串被抚得发亮的承宣通宝时,浑身颤抖,于长街哽咽痛哭。
而大都督在公主府闭门百日,待入皇陵那日,才形容憔悴地推门出去。
从前大都督常年在西境,每年三月都为公主祭日返回帝京,他身姿雅磊,英挺清绝,骑着白马儿从朱雀大街来,去往春光烂漫处,回行时,行囊中每每装满带着晨露的花朵。
他多年独身一人,只将公子遂带在身边,他为她打理公主府,亲自过问大小事宜,好待她回来之时,万事无忧。
这般痴情的俊朗儿郎,又是天子近臣,积累赫赫军功,不知为多少女郎春闺梦中人。
可他如今形容倾颓如恶鬼,瘦骨中仿佛失了魂魄,堂堂西境大都督,戎马倥偬,却在登马时失足跌下来。
萧且随有一瞬的怔忪,上一回他从马儿上跌下来,便是在明德门外,那是杏花时节,宣宁不过将将十五岁。
转眼时移事迁,乱红飞花去,已是整整十二年了。
昔年春日并肩同游,她在他摔倒的时候嘲弄他,夏日赛场挥汗,她又在赛场上和他抢甲字号牌,秋日踏叶射猎,她为了陆子彦能赢,将他射在猎物上的弓箭扯下来扔掉,冬日卧冰听鲤,她嫌水冷,诓骗他潜游下去抓。
李宣宁跋扈任性,最喜欢抢人家的心头好,可他将世间一切难寻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她怎会甘愿躺在玉棺中无声沉睡,再不复醒?
她究竟要怎样才肯睁开眼睛看看他?
他亲手凌迟了楚郢,切断了伊川的手足四肢扔进深山,在一切其他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寻仙问道,求神拜邪。他坚信这世间总会有一种办法,能让她重回到他身边。
“凤骨?”
“不错。”萧且随的神色狂烈又偏执,他指着古典上的记录,对李槐说道,“凤者,灵鸟仁瑞,著华冠披百眼,通神问天,这世间,除却官家,何人能称之为凤?官家只要取出一块胫骨交于我,此法必成。”
李槐似有所感,他看着那古朴的书籍,问道,“那狼髓又为何物,莫非指得是北边草原上的狼王之骨髓?”
萧且随抬手指指自己,说道,“官家忘了,臣正是狼王之子。”
谢方行打断了他们,他拱手上前,厉声道,“此等天方谬论何足信也?大都督偏信神魔,已堕入邪魔之道,陛下切不可与他为谋!”
李槐叹了一声,道此事容后再议,等萧且随退下后,他对谢方行说道,“大资莫恼,大都督思念成疾,神智迷乱也不是一两回了,你何必与他计较呢?”
“平日他装神弄鬼也就罢了。此事事关龙体安危,他怎可这样儿戏,‘一块胫骨’?都是他的臆测,难道官家会信吗?”
谢方行冷哼了一声。
李槐又长叹,说道,“我自然…是不会信的。”
半月之后的深夜,司天台忽往资政殿来报,曰华盖十六星倾斜,星黯月明,色变,主大凶,恐国无主也。(1)
谢方行一向不信星宿之说,他收起奏章,按住了疲惫的额角,抬眼问道,“怎会报来资政殿,可与官家禀告过了?”
司天台参事忽而跪下,“下官有罪,官家今日午晌过后,便与大都督去往祭台,吩咐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更不许任何人与大资知会,只是如今午时已过,官家还未出来…兼之星像大变…下官只怕…只怕…”
谢方行霍然起身,寒声道,“伺候官家的人呢,郑贯何在?裴明州何在?明知萧且随已然是个疯子,怎能让官家与他独处?”
郑少监这才满头是汗地从门扉后走出,“官家特意嘱咐,谁也不许将今日的行踪告知大资,大资,您知道的,官家遇上昭懿长公主(2)的事儿,他就…”
案几上的灯火忽闪,谢方行喉咙轻滚,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方玉兔朝元砚上。
郑贯不敢再说,叹了一声催促道,“大资,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谢方行推开众人,疾步往司天台而去。
狂风掠过长廊,儿郎满风盈袖,清瘦的身影直欲驾风归去。月影如魅,案上一本厚厚的靛青书册倏然快速翻页,簌簌声不绝,某一刻,夹在其中的绯色书笺飞离出来,落在了地上。
书笺褪出旧色,她的字迹娟秀端丽,尾端的墨洇开了一团,那是她在万盛千秋夜的灯会上,在河灯中随手签下诗句。
遥不可及的梦中人双手合十,临水照灯,凭栏轻眺,她随手提着一盏玉兔飞景灯,回首盈盈一笑,衣袂纷飞,皎然如月中仙子。
他终是生出了私心,在阴暗晦涩的夜里,将这方真心的祝愿捞入怀中,收纳珍藏。
疏烟春信近,澹月万年平,日华盈有雪,惟愿海河清。(3)
万年永平,海晏河清。她的祝祷,他不辞夙兴夜寐,一定为她实现。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增添了2000字!(2023.11.1)
标注解释:
(1)改自《甘石星经》洪镂淑圆
(2)前世宣宁的谥号
(3)前世李意如在国庆节(叉掉)万盛千秋节(确信)在河灯里许下的愿望,某人在后边捞起来了。
(4)大资:资政殿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