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这简直…简直是有伤风化!礼乐崩坏!辱门败户!丧伦败行!
岂有此理!?
一大清早,他俩商议着出去玩,他提出极其无礼的请求,而她欲拒还迎地应了,他把她半压在波斯白毯,衣角重叠,来势凶猛,把她的发髻都亲散了…
数都数不清了,半遮半盖的树荫、波光粼粼的湖畔、灯会幽暗的边巷,他俩十指相嵌,气息交缠,急切地深吻,难分难解。
天爷啊!宣宁呆住了,她怎会做这样的梦!若是让他知晓了,一辈子都要取笑她!
可这真的是梦么,宣宁感觉口干舌燥,掌下的衣衫这样温热,她甚至触到了他紧窄的肌肉,线条分明,朝气蓬勃。
“哗——”
长安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色的海,乌金西坠,这里的太阳有半个天空那样大,浪海中飘行着一叶轻舟,隐约可见一个清瘦的背影俯在上边。
披袄半遮,她著着一袭青白间色裙,发髻想来是想作成留仙髻的,可她的侍女手艺不好,歪歪斜斜的,不太像样。
宣宁狐疑地看着她身旁的狐裘,拥有了这般纯色的裘衣,她竟没有一个手艺过得去的侍女么?
很快,她就走到了舟旁。
女郎睁开眼来,对她笑道,“来。”
“你是谁?怎会在我的梦里?”宣宁很警惕,仔细地打量着她。
可她越看越心惊,这女郎容色太过貌美,肤若凝脂,玉润冰清,仿若天上月。
若她再年轻几岁,难说长安城中谁人还能与她争锋。
女郎听她这般说,笑容更盛了,“认不出我了?”
细长的眉,狭长的眼,这样标准的丹凤眼,宣宁一下认出来,“你是李家的人!”
她伸手握住了宣宁的,说道,“方才已经梳理过了吧,可得出什么觉悟了?”
宣宁眨眨眼,不明白她的话。
她太瘦了,仃伶的肩上看得出嶙峋的骨,娇弱如柳,却偏偏还有些忧心忡忡的意味,好似有什么事儿放心不下,一定要当面与她交待。
她轻叹一声,说道,“我本以为非亲眼见着仇者坠入地狱不可,可不知为何,又觉着这些不是那么要紧了,只要他不再能伤害到你,于我而言,他已经无关痛痒。”
“你说谁?”宣宁分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鼻尖却没来由地涌上酸涩,她垂下脑袋看向两人交握着的手,她的肤色这样白皙,白得几近透明。
她也是李家人,宣宁心里只觉得亲近,她们一同坐在小舟上,海浪冲刷的声响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宣宁从未与哪个女郎这般亲近过,“她”好像是她魂魄中所缺的一份,只有两手相握,两心相连,她才得以完整。
宣宁瞧着她的发髻,再忍不住说道,“你的发髻歪了,不如与我一同回府,我喊我的大青衣给你梳吧,她最擅长做留仙髻。”
当然了,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发髻,怜光自然能做到最好,女郎笑了声,爽快地答应了,“好啊!”
“真的?”宣宁露着笑容,“那说好了啊,你一定和我回府去。”
女郎垂了垂眼,“说好了。”
“宣宁,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
“别恨我,任何时候都不能恨我。”
“当然不会了。”宣宁脱口而出,“我怎会恨自己呢?”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住了,宣宁手心倏尔发起烫来,她垂眼一瞧,两人的手间腾起柔和的轻雾,女郎白到透明的手好似失了形状,要融进这片轻盈的烟雾。
宣宁觉得慌张,紧紧地握住她,连声说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做到的。”
“我本就为你而来。”
下一刻,那女郎倏然消失,白色的烟雾极速地化进她的血液,宣宁浑身一凛,身体中的奔流好似一支汹涌澎湃的洪水,冲破桎梏,打破壁垒,融入三魂七魄。
宣宁猛地睁开了眼睛。
纯白的鱼牙轻纱映入眼帘,床顶上雕刻着繁密的宝相花纹,一旁的窗牍半撑,夕照落进西窗,温和地洒在案几上的九州细颈瓶,这是晴后的霞光,海棠花轻摇,却是淡淡的木樨香盈满了这间屋子。
她可不会熏木樨呢,这是哪儿?宣宁顿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糊,她侧过脸,见到一个乌黑蓬乱的发团抵在她的臂间,她霎时瞪大了眼睛。
这些年认识这样多的儿郎,萧且随的后脑袋可是难得一见的圆,她敢说,长安城没有比他更头圆的儿郎了。
“萧且随!”
宣宁撑着手想起身,可四肢却仿佛这会儿才恢复知觉,酸软的疼痛突袭而来,她一瞬以为自己被马车碾过十来次。
她重重地倒回了榻板。
萧且随抬了抬脑袋,他鬓发半落,眼下黑影,下巴也冒着青色的胡茬,他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用朦胧而迷茫的一双无神的眼。
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做什么?宣宁不明所以地动了动四肢,除却有些酸软,其他的倒还好,想来是并无伤病的,只是躺的时间太久了,静待恢复即可。
她昂首想看看这儿是哪儿,可眼前这宽肩挺拔的儿郎将她的视线遮得严实,宣宁想起梦中之事,颇有些气恼地说道,“你傻了?这是哪儿?你怎会在我榻旁?”
萧且随好似魂魄尽失了,看了半晌都不说话,足足一刻钟后,他将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两下,看着她,莫名其妙地说道,“你怎么还不消失?”
他的话实在令人不解,以致宣宁都忽略了他的无礼,她气得“哈”了一声,说道,“我为何要消失?”
少年喉结轻动,赤红的眼睛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俯身上前吻在她的唇上,轻言道,“每回我一碰到你,你就消失了啊。”
“萧且随!!!”宣宁大惊失色,他怎这样轻浮!难道自己仍在梦中?
她狠狠一口咬在他嘴角,大喊,“卫缺!卫缺!来人啊!快把他给我赶出去!!”
很快就有人破门而入,宣宁胸膛起伏着,带着喜悦看向门口,扬起的唇角很快就压得平直。
来的人不是卫缺,而是一个脸生的年轻儿郎,他著着件厚重的绯色袍衫,板着脸色,跪下行礼道,“殿下万安,殿下既然醒了,那卑职这就去请谢先生过来。”
宣宁一脸茫然,他说了一堆,怎没有一句她听得懂的话。
“你是谁?卫缺呢?”
那儿郎垂下眼睛,回道,“回殿下,卫长史重伤未愈,卑职傅见山,受承江王之令,暂代公主长卫史一职。”
萧且随越俎代庖喊他起来,又说道,“快去请谢先生过来,再派人去禁中和承江王府报信,告诉官家和大王,就说公主醒了。”
傅见山答“是”,躬身退了出去。
“他…”宣宁看着他,疑惑道,“卫缺怎么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待她不耐地侧脸看他,却见他双眼蓄满了泪水,萧且随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抵在唇边,滚烫的泪珠落在她的手上,宣宁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到嗓子口的话也咽了下去。
“阿随,你怎么了啊?”
“你昏睡了三个月了,宣宁。”萧且随哽咽地吻她的手,“我知道你会醒的,我就知道…”
“三个月?!”宣宁一愣,想到卫缺都重伤了,便问道,“难道我…遇袭了?我怎么记不得了?”
她突觉不妙,萧且随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对她这般亲密,自己的长卫史却见怪不怪,难道…梦里都是真的?他如今已是她的准驸马了?
她艰难地开口道,“阿随,现下是何年何月了?”
“现下是建和三十七年腊月廿二了。”他用手背揩了泪水,笑了声,“不是有人九月里就喊着想滚雪球么,昨日刚落了雪,等你好全了,咱们去院子外头顽吧。”
宣宁难以置信,她的记忆仍停留在三十六年的三月二十,他们相约去乐游原玩耍的前一日,原来这里就是她的公主府。
她尝试地问道,“荆西世子呢?他…病了?”
萧且随揉揉她的发,轻笑道,“楚郢被圈禁在西郊的一所道馆中,我带你去看他?”
荆西、吐蕃与淄川王勾结谋反,楚粢甚至还在歧州准备接应伊川,谢方行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将这些杂碎一网打尽,楚郢和楚粢以叛国罪论,本应当凌迟处死,可官家因宣宁公主昏睡不醒一时迁怒在楚郢身上。
他以残废之身孤身沦落,注定要在羞耻和难言的污秽中度过余生,他昔年那般对待李宣宁,实在是罪有应得,李宣宁也该去看看他的惨状,消了这一口气才是。
宣宁毛骨悚然,天爷,他说楚郢!而不是楚鄀!
可她根本都不认识他!
“我才不去呢。”宣宁嘀咕道,“他怎样,与我何干?”
萧且随勾了勾唇,附和道,“不错,他如今什么身份,哪里配见你。”
宣宁扶着他坐起身来,萧且随便殷勤地在她肩上捏着,问道,“饿不饿?嗯?渴不渴?天儿这样冷,我让他们起锅子,烫炙羊肉给你吃?只是不知你初醒是否需要忌口,等大夫看过再说?”
宣宁摇摇头,抗拒地把他往外边推了些。
少年感觉到她的冷淡,有些不解地移开了手。
廊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一张略有些眼熟的面孔转过了屏风,清隽温润的儿郎提着药箱踏进了内室。
宣宁侧过脸问萧且随,“这又是何人?”
萧且随一噎,险些笑出声来,他说,“哦,这位。他是你阿兄请来的大夫,来给你瞧病的。”
谁有病?宣宁气得在他臂上一拧,斥道,“你才有病呢。”
谢方行眉棱轻蹙,他盯着她的眼神就和方才萧且随一模一样,半晌,他倏然笑了一声,眉目间的疏离渐渐淡去,他取出针囊,掀起眼皮睇了萧且随一眼,“不错,殿下万安,谢某正是大王请来为您诊脉治疗的医者,殿下初醒,正需要及时施针治疗,闲杂人等可以回避了。”
萧且随只恨自己不懂医术,他捏了捏拳,喊来怜光,低声嘱咐道,“看好了,别让他对公主不敬。”
怜光称“是”,待萧且随退出屋子,她又在谢方行一个眼神下退到屏风外头去了。
“你给我施针?”宣宁别扭着,声音闷闷的,“要扎哪儿呀,疼不疼的?”
“不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医者说道,“我不会伤害你。”
宣宁感到肩上一刺,“……”
这叫不痛?
有病的另有其人。
——
“阿兄!阿耶!”
宣宁一脸懊丧,拎住了官家的袖摆,扁着嘴巴咕哝,“阿耶,你们总算来了!”
她狭长的凤眸轻晃,示意两人看谢方行放在榻旁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针囊,尖细的药针长短不一,面上泛着银光,看起来冰冷刺骨。
谢方行施针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结束,时不时传来的细密密的疼痛真让她受不住。
她哪里吃过这个苦!
可阿耶却不为她做主,只拍拍她的脑袋,侧过脸去问谢方行她的病况。
宣宁在梦中时,曾不觉阿兄有腿疾,可眼前之人分明撑着木杖,她疑惑不解,难道自己真如谢方行所说,是因为坠马才导致部分记忆丢失的?
来不及细想,只听那谢方行说道,“公主昏睡乃是脑中瘀血未散之故,如今虽已转醒,四肢却因久卧而使不上气力,需每日施针打通经脉,活血理气。”
“每日?!”宣宁惊呼一声,每日这样扎半个时辰的针,这不得疼死她呀,她心里苦巴巴的,又噙泪看向几人。
李槐方舒展的眉头又微微蹙起,“请问先生,这般治疗多久她才能痊愈呢?”
谢方行不急不缓地收拾着药箱,又从袖中取出新的方子递了过去,“殿下如今身子虚弱,按照这个方子每日昼、夜服用两回,午晌则需用针,再兼清淡饮食,忌辛辣冷酸,如此下来,再过一月可得痊愈。”
李槐久病成医,各类药材的用途倒也懂得一些,他瞧着那新开的药方,里边的用药精准小心,是个温和地方子,想来珠珠应确无大碍了,他将方子递给了青衣,吩咐她们下去熬药。
官家点头道,“那就依谢先生所言。”
“阿耶!”宣宁哀嚎一声,“我哪有什么经络不通呀,只不过是躺得久了乏力了,只要略休整几日便好了,哪用得着日日扎针呀。这个谢先生说扎针一点儿也不疼,可他骗人,分明是疼的!阿兄,他是男子,你怎会遣他来给我诊治呢!”
“针刺进来怎会不疼的。”李槐轻笑一声,“再者,医官眼中何分男女。你这三个月躺在这儿无知无觉,多少名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多亏谢先生医术高明,咱们得听他的话。”
官家深以为然,沉着脸色说道,“你阿兄言之有理,一定要听大夫的话。若是再任性妄为,朕可要将你带回丹凤阁了。”
他顿了顿,又说,“恰好长平那是偏了些,进宫多有不便,朕想见见妤儿也不易,不如就将你这府邸赐给她。”
宣宁大惊,长平真的有了孩子,她咋舌道,“阿姐她…她已经…”
官家点头,“是个郡主,长平生这孩子可费了大力气,万幸母女平安。长平是个有情义的,你昏睡这样久,她还领着妤儿来看望了几回呢。”
宣宁不可置信地皱着鼻子,长平来看她?这事儿怎都透着古怪,她有些不自在地“哦”了一声。
这几日慈州雪灾,朝中忙得不可开交,官家和李槐又嘱咐了几句,便又离去了。
那个谢方行也不知给她施的什么针,麻麻痒痒的,发出不少汗水,屋子又点着火龙,热得她有些心躁。
她又将梦境中零碎的记忆翻找了一遍,北院的衔月堂有一方玉石砌成的水池,里边引着温泉水,冬日里用起来必定快意。
她扬起声音喊了怜光进来,说道,“本宫要沐浴,北边的玉泉池可有好好收拾?”
怜光答道,“禀殿下,前日里的议会上郎主才问过了薛参事,说是各院打理的都很是妥当。”
宣宁满意地点头,说道,“做的很好,快到年节了,你与参事同备节礼吧,再另外给她些赏——”
她忽然顿住,骤然提高了音调,“郎主?!公主府哪有什么郎主?”
怜光近身侍奉多年,对公主时而变幻的思绪已经麻木了,她恭敬地为公主解惑,“回殿下,就是萧都尉,殿下与萧都尉的婚期本是定在十月初五,是以九月底时,万国使者为参庆典,纷纷来朝。”
万国来朝,大魏又与突厥有盟约在前,战马都送到高陵草场了,此时回撤只怕有损大魏颜面。那日公主坠马的消息锁得很好,知晓公主昏迷未醒之人不多,宫宴却如期而至,宾主同欢。
怜光见公主惊得说不出话来,又补充道,“虽公主府布置了红绸,但初五那日殿下并未出席,是驸马爷独去太和殿参席敬酒。”
他一人去?虽说民间嫁娶多是新郎官一人敬酒,但魏公主下降仍是驸马的主子,她在长安贵亲中是出了名的任性随心,不知那些儿郎要怎么笑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