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起对宣宁的宠爱,两人不相上下,可谁敢说宣宁任性罪在官家?李槐抿唇笑着,低声道,“是。”
宣宁这才有兴致捧起那精致的木制袖箭摆弄了两下,撒娇道,“卫缺伤了,阿耶可得陪儿去好好给挑一个新的长卫史啊!日日在眼前晃圈儿,宣宁不要那黑脸怪相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近来忙得不可开交,官家推说让裴籍帮她挑选,宣宁却怎么都不听,摇头晃脑把官家眼睛都摇花了。
此等小事依她也就依了,官家轻笑,解下了腰间的“飞”字令牌,“行,那你自己去飞翎廨挑选吧。”
“好~”宣宁如了愿,美滋滋地抱着那令牌,露出两只小尖牙,眼睛弯成一汪月亮,明艳天真。
萧且随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幽幽的黑眸落满了宠溺的微光,他从未感受过与亲人嬉笑的温馨。
而李宣宁呢,生来便享有这般尊崇的宠爱,她是权势和富贵滋润出的赤色芙蓉花,张扬高雅,娇嫩宝贵,磋磨和苦难都不应降临,她值得所有美好。
不,应该说,她就是美好本身。红熡薯远
好不容易应付好了父兄,宣宁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他们定是有事瞒着她呢,他们像保护娇花一般照顾着她,屏蔽所有风雨,以宠爱浇灌。
可花儿能不经历风霜雪雨么?
宣宁有些迷茫,她想问“她”,可“她”好似不想再理会她了…
虽说她蒙住镜子试图控制“她”是不对,可“她”并不会被绢帕所困,一样可以利落出手啊!难不成真要她给“她”道歉不可?宣宁咬牙切齿地想,“她”气量竟这样小?
不行!
宣宁看着那令牌,腾然起身下榻,蓬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脊背,小娘子甩开了被子,伸出一双纤长笔直的腿儿,立即就要喊人进来伺候。
雪衫轻薄,清浅的日光描摹出玲珑婀娜,秋色不足为她风姿添彩,她不加修饰的美直击魂灵,萧且随感觉心尖烫得厉害,慌忙地移开了目光。
而小娘子并不自知,她捏捏拳头,自言自语道,“走!咱们看看他去!”
第89章 芙蓉
打马自长街轻跃, 短短两刻钟便过去了三波巡卫,待来到刑部大牢,更是里外三层兵将,围得密不透风。
长安城山雨欲来, 风声鹤唳。鸿熡姝媛
宣宁与萧且随翻身下马, 穿过长阶, 被重甲飞翎们拦在了外头, 为首那年轻儿郎面色清冷, 寒意满溢的一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过来, 阴沉沉的嗓音好似含着雨天打落的尘泥, 他以手按刀,说道, “官家旨意,闲杂人等退避三舍, 违令者,斩!”
宣宁啧啧称奇, 她本以为卫缺已经是飞翎卫里头脸色最臭之人, 没想到这里卧虎藏龙,一个赛一个的倨傲。
小娘子轻哼了一声, 推开了想上前的萧且随, 从袖中取出“飞”字令牌一下怼到那人面上, “让路!”
飞翎卫看她一眼, 任凭那冰冷的令牌在脸上拍过,又重复说道,“官家旨意, 闲杂人等退避三舍, 违令者, 斩!”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让宣宁都疑心自己手上的令牌是假的了,她收回令牌瞧了瞧,又垂眼看了看他衣摆的花纹。
区区绿衣银带,想来他并不是这儿管事的,宣宁冷下声音,“飞翎卫见此令牌还不听命!?喊你们长史来见我!”
飞翎卫的长史可比此人通情理得多,绯衣飞翎匆匆赶来,并不敢查看宣宁手中的令牌,给了那不懂事的飞翎一个肘击,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斥责道,“你敢拦这位,真是瞎了眼了,你可知道她是谁?”
冷面人哼一声,他如何不知她是谁。他没有理会长史,紧了紧刀鞘就往一旁去了。
长史拿他没法子,鼻子出了一口气,嘀咕道,“尽给我惹事。”
身旁几个飞翎对视而笑,方才推他去拦宣宁殿下多么明智。公主府缺个长卫史,谁不想填这个肥缺?
傅见山武力高强,相貌又俊朗,不剔除了他,好运哪里轮得到别人。好在他天生不会做人,此番得罪了公主,怕是小命也保不住。
——
通道深处的凭椅坐着几个司直和通事,正与当值的狱卒了解今日情形,见到有人下来,纷纷起身探看。
娇小的娘子骄矜满面,后头跟着个年轻儿郎。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怎这时候能到刑狱里来?
“是宣宁殿下。”其中一个大理寺司直曾参与月清殿案件中,认出宣宁后,低声与旁人说道。
“不必多礼了,伊川赞布呢,我要见他。”宣宁打量着四周,暗牢里头倒是还算整洁,只是经年累月地见血,收拾得再清整也难免腥潮难闻。
她皱了皱鼻子。
“这…”这可是不是公主嬉闹的地方,怪只怪今日能管事的人还未到场,小小官员哪里敢拦这位,狱卒犹豫开口道,“官家有令,不许任何无关人等探望吐蕃王子等人,不知殿下来此可有官家的手令?”
宣宁“喏”一声,将令牌递过去给他们看,她说道,“当然,否则飞翎卫怎会放我们进来,别啰嗦了,快些带路。”
狱卒看过了令牌,琢磨着,这等大事,官家怎会派个不通世事的公主来这儿,可他不敢质疑令牌的真假。
他望向她身后的儿郎,那少年挺拔俊朗,贵气卓越,身上著的鹤纹,想来应是那位萧郎君。
他眼底一抹微光闪过,说道,“殿下有手令,卑职等自不敢阻拦,只不过萧郎君身份特殊,只怕不能与公主同去。”
宣宁想了想,不错,萧且随是突厥人,当然不能参与到这个案子里头来,她拍拍萧且随肩膀,令他留在这儿等待。
“你一人去?”萧且随蹙着眉,目光在几人面前巡睃了一圈,低声问道,“会不会不太好?”
宣宁道,“司直与通事郎与我同去,你不必担心,这儿可是长安城的刑狱,纵使他多英勇,如今锁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我总觉得不妥。”少年没来由觉得不安。
“不会有事的,我不过问几句话就出来。”宣宁不以为意,随着领路者一同往暗牢深处去了。
牢笼中铺成了蓬松的干草上,宽大的身躯背靠着冷墙,姿态算不上多狼狈,昏黄火光的阴影下,他长腿舒展,一手靠在小案,甚至看出着几分闲适的况味。
狱卒上前一步,将侧壁上的火把点燃了,斗室亮起光明,男人上身未着衣物,环绕的白色绷带间精壮结实的肌肉若现,流畅的线条中好似蕴含无穷尽的力量。
落在此番地步仍信步闲庭,这不亚于蔑视大魏国威,宣宁本就因为李意如之事不待见他,此时见他如此逍遥,更添烦闷。
而伊川呢,看清来人之后,原本冷冽的面上竟浮起一丝兴味。他抬起翠色的眼睛,半眯着,像蛇见到了猎物,湿冷冷地盯在宣宁身上。
小娘子十分不悦,她反转手腕,手中的漆黑的马鞭精妙地钻进铁栏间隙,将那小案上的油灯卷至干草上,纵使他再闲适,也不得不站起身来躲避。
伊川几乎是跳起来躲开了溅洒的灯油,火苗一下窜起来,他抬起脚去踩,四肢上的铁链晃动着,声音总算有些悦耳了。
看见吐蕃九王子狼狈,公主好似非常满意,压着声音轻笑了声,驱开了旁人,只留个通事郎在侧,可她开口问的话却令通事郎微微一愣,公主她…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宣宁很意外,她都到这儿来了,却仍然感受不到李意如的存在,难道“她”如今能隐藏得这样深了,不行,得诈她出来。
于是她故作惊讶地说道,“奇怪,我和这人素不相识,怎思绪起伏得这样厉害…?”
宣宁公主脑子有疾的名声在外,通事郎万没想到她会在这儿犯毛病,一时捏着手指,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既不和九王子会话,留他在此处做什么!
通事郎闭着眼,只恨不得能把耳朵割了。
小娘子声音又娇又甜,说出的话却让旁人摸不着头脑,“在裁绡楼说的话,有人已经忘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有人却不肯露面?”
“不可能你能杀楚郢,却对他下不了手吧?”
“若是你不肯,那我就代劳了?”
伊川赞布呢,两手握住铁栏,看着那鹅黄轻衫的小娘子来回走来踱去,自语喃喃。
她是来做什么的?他不明白,魏廷不可能派这么个小公主来与他谈,难道是荆西那边这样快就招了?小公主知道了他们的密谋,觉得冒犯,于是来找他的麻烦?
那一马鞭的神威仍在,险些将灯油震进他眼睛,伊川摸了摸眼角笑了笑,不错,她的确比他想象中更加有趣。
这小女郎自己说着说着,就气恼起来,伊川挑着眉,看见她脸上都红了,语调又气又急,可惜他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忽闻小公主冷冷哼了一声,转身靠近几步,举起袖子指着他,伊川直觉感觉到危险,果然她袖中藏有乾坤,冰冷的小箭一瞬就劲射而出。
牢笼狭小,他避无可避,冷箭没入血肉,伊川闷哼一声,扶住了受伤的右肩,抬首目光看过来,却仍然带着笑意。
“你究竟闹够了没有?”李意如皱着眉,用力将“她”的手放下来,乖乖贴在侧边。
“你不是说要杀他么?怎么不动手?”
李意如笑了声,看着伊川鲜血直流的肩膀,语调嘲讽,“好,就你宣宁公主最最聪慧,阿耶把他好好地安置在这里,你却非要来惹些事端?”
“他是外域人,就算是犯了这等大事,仍要等着朝廷大议会后才可定罪,割城、赔款,哪个不比处死他来得有裨益?”
“我自然知道!”宣宁可没想那么多,她不过想逼“她”出来罢了,如今目的达到,她才不愿在这里久留呢,“咱们出去说,我还有事儿问你呢。”
宣宁抬腿就要走,李意如却生生定住了脚步,回首几步上前,冲伊川伸出手,用番语说道,“给我。”
伊川眸色一闪,说道,“你会说吐蕃语?”
简单两个字她当然不至于不会,可伊川貌似想装傻,李意如侧过脸对通事郎说道,“让他把那袖箭交还于我,再请大夫来给他处理伤口,切莫将此等锋利之物留在九王子手中。”
宣宁滞了滞,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通事郎连连称是,好声好气地劝说道,“九王子,请将箭取出来给我,咱们即刻会请大夫给您处理。”
伊川听罢,知晓此时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他本意要等承江王或者临汾王亲临再行事,可大夫一来,即刻就会发现他的锁链已解。
在吐蕃,身份再尊贵的女人也不过是男子的附属,不知眼前这个女人,在大魏究竟重几分几两?
甬道中忽然扬起一阵怪异的风,黑灰迷眼,李意如不过举袖捂住脸,下一刻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扯进了怀中。
冰冷的袖箭横在脖颈间,男人手臂下落,径直搂在她腰上,伊川咧嘴对惊倒在地上的通事郎笑了笑,说道,“早闻长安这朵芙蓉花尊贵无双,不知够不够换本王一条命?喊人准备马匹、钱财和弓箭,否则咱们这位尊贵的公主小命休矣。”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可能会忙,不更吧,周一见。
晋江原创好,爬虫坏!
第90章 胁迫
什么样的猎物能让雪山的雄鹰失去警惕呢, 乖巧地配合,顺从地协同,再加上一些仓惶的失措?
此局何解?李意如垂眼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通事郎,捏住了衣摆, 一言不发。
伊川赞布何能于吐蕃众王子中独掌权势?他自是血腥和暴力的集成者, 只观他连皮带肉地把箭镞拔出来一声不吭, 便可窥一斑。
“他在刑狱里有内应。”思及方才那个狱卒, 宣宁恨得牙痒痒, 闯下了大祸, 灭顶的愧疚几乎令她窒息, 只恨颈上的箭镞被男人握在手掌之中,否则她宁可自刎而死, 也不愿受此胁迫。
“他说什么?”李意如有意颤着声调,可在伊川看不见的地方, 两只眸子却清冷如山泉,深沉镇定, 毫无波动。
通事郎结结巴巴地把伊川的意思传达了, 李意如便道,“按他说的做。告诉他, 万不可伤了我的命, 更不可伤及无辜, 否则他休想逃回吐蕃。”
“是。”通事郎迭声答应着, 撑着手起身,仓促传达了公主的意思,转头就往外跑。
长长的甬道上响起脚步声, 两个语言不通的人只得沉默下来。掌下的肌肤滑嫩柔白, 伊川意在羞辱, 收了她袖中的箭袋,又在她身上各处轻拍以确认无其他锐器。最后轻佻地在她深陷的腰窝抚了两遍,凑近了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她们虽听不懂,但这必定不会说什么好话。宣宁气极了,有意挣扎,可无名之力将她压制得死死的,她使不出力气,挣扎中红了眼圈,低声道,“李意如,你就这样惜命,还是你真的想和他回吐蕃去——”
李意如冷冷笑了一声,她不确定伊川此时是否听得懂一些只言片语,她转了语调,含糊说道,“你再使点劲儿吧,让他知晓你力气大不好控制,而大魏那位腿脚不便却又尊贵连城之人正与你有关,你猜他会如何做?”
宣宁闻言一惊,是了,他的锁链早就解了,若不是她来捣乱,只怕等阿兄来提审之时,他就打算胁承江王为质。
原来他一直打着这个主意!小娘子霎时撤了力气,脚下一软,歪歪斜斜地靠在身后的男人身上。
伊川哼笑了一声,手臂收力,带着她往怀里紧了紧。那日在九华山看着这小公主穿林射鹿,英姿神勇,实际上遇上点事儿便是小女子模样,瞧着她这样颤颤巍巍的,想来是害怕得紧了。
他将箭镞往掌心靠了靠,免得真伤了手下这娇嫩柔弱的猎物。
“李宣宁!”
飞翎卫一拥而入,萧且随见此场景几近目眦尽裂,昔年在肃州城外,他便是眼睁睁见着她自刎身亡,难道就算时光倒流,她亦无法摆脱这般命运?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此刻与昔年何其相似,朦胧的记忆随着识海无序的波浪冲刷,宣宁似乎回到了乌团密布的肃州城,黑云欲摧,大魏将士们甲胄上冷光闪熠,银鍪儿郎横枪立马,义无反顾向她而往。
宣宁颤了颤睫毛,心跳骤然失控,重来一世,她仍然这般莽撞,落到这个田地,实属她罪有应得。
可少年心伤欲绝的眼睛一瞬让她的如坠泥潭,紧绷的思绪溃不成军,“她”怎会认不出萧且随来,那分明就是他啊!
世间生死别离痛之入骨,她与他相见不相识,他与她相识却不敢相认,轮回无常之苦似岩浆滚过心腑,她怎能让往事在他眼前重演。
“阿随…”
少年的声音像淬了冷毒的刃,萧且随看着伊川赞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放了她。”
伊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有意压低身子在李意如的耳边道,“我带走你,按照规矩该要与这突厥野种比上一场才是,只不过我见他这般瘦弱,只怕一击之下便见分晓,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