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宁!”少年忙跟着她走了出去。
月光如洒,小娘子沐在清冷的银辉,面如寒霜。
“你来的路上,一个禁卫都没遇上?”宣宁转过头问他,神情严肃。
萧且随方才遥遥听见她的呼喊,哪还管得了那么多,现在定神一想,果然察觉出不对来,“不错,路上除了卫缺,一个人影都没有。”
虽说这边殿宇空置,倒也不至于这样久都没有巡卫路过。不好了…宣宁脑子一嗡,拔腿就要往太和殿跑,“阿随,他们要反,我要回去告诉阿耶!”
小娘子脚步紊乱,一转身就踩中自己的下摆,险些摔个狗啃式,她慌忙牵起衣摆,两手一翻打了个结。
少年却耳朵一动,察觉到有整齐的脚步声靠近。他轻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隐进黑暗中。
“殿下!”
树影婆娑下,几个金吾模样的儿郎神色匆匆地赶到山下,他们似乎早知道这里有人,目不斜视恭敬拜倒,朗声说道,“宣宁殿下,请与卑职等从玄福门往内城去。”
萧且随眉头一拧,将宣宁遮在身后,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听此言,几人纷纷抬首,微弱的灯光下照见,前头那汉子绯衣金袋,虬髯满面,是个生面孔。可后头两个儿郎,一人飞眉轻佻,一人满脸兴味,竟是久不露面的陆业和裴四郎。
“业表哥?裴望州?”宣宁探出脑袋,问道,“怎么是你们?”
裴四郎眨了眨眼,笑着说道,“我爹说今晚有大事发生,让咱们几个来保你平安,不过在路上见到卫缺半死不活,耽搁了一下。”
隔着昏黄的飞庭灯,他隐约瞧见了萧且随只著着贴身的衣衫,裴四顿了顿,古怪地嬉笑道,“不会是咱们来得不是时候吧?”
“别瞎说!”陆业给了他一拳,对两人扬声说道,“事不宜迟,赶紧下来!”
他话音刚落,原本晦暗的夜色中倏然亮起了无数火光,宣宁忙昂首向南边望去,太和殿外,冰冷的甲胄在明灭不定的光照下冷冽肃整,只见为首一人举着火把和镶着金边的暗色番旗,利落地一翻。
无数喧嚣的古怪呐喊震裂了静谧,那绝不是大魏将士的声调。
宣宁浑身都僵住了。
惊喊声四起,太和殿瞳瞳灯火摇曳着,巨大的殿门倏然合上了,隔绝了一切声响。
少年握住宣宁微微颤抖的手,说道,“别慌,既然裴千牛派人来寻你,自是官家早就有了对策,你跟着他们去内城避一避,我去那边看看。”
“好。”宣宁知道自己过去没有用处,用力反握住他,眼神认真恳切,“你要小心。”
这一眼中的担忧与信任自不用说,少年神色一柔,低声说道,“当然,等我回来。”
萧且随带着她跃下了假山,众人才见到他的衣裳穿在了宣宁公主身上,而宣宁公主发髻凌乱,满面绯红,几个金吾噎得咳嗽,眼睛都不知往哪里看。
陆业眉头轻蹙,萧且随和小宣宁他还不了解么,他们绝不会如此,他看见宣宁手上的血污,低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萧且随眼神转冷,往上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陆业明白了,紧紧地捏紧了拳,低声说道,“去吧,我来解决。”
而萧且随呢,尚且缺一件衣裳穿,眼神在几个金吾身上转了转,他们个子都不太高,他又把注意打到陆业和裴四身上。
“给我穿穿。”他不由分说地扒了裴四的衣裳,抻好肃整,深深地看了一眼陆业,举步飞跃,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
宣宁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可她上完药,一碰到青槐软枕,顷刻便陷入黑甜的梦乡。
一夜安定。
等她再睁开眼,便见一个乌黑的发团抵在她的手边,清晰的木樨香气萦绕,少年侧着脸跪坐在榻旁,眼下青影淡淡,清朗如月的面上难掩疲惫。
丹凤阁又不是没有客舍,他怎守在这儿,像个傻子似的。宣宁抿了抿唇,喊了一声,“阿随?”
“嗯…”
少年无意识地答应了一声,鸦睫轻颤,毫不设防地睁开了眼睛,懵懂又清凌的目光落在小娘子脸上压出的红痕,他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初醒的哑,“醒了?睡得好么,身上还疼不疼?”
“小伤罢了。”宣宁抱着薄被坐了起来,后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她轻轻嘶了一声,问道,“怎么样了?你可受伤了?阿耶呢?”
她伸手托住了他的脸颊,捧着左右看了看,这样好的一张脸,可不许有什么损伤。
密密麻麻的酥意顺着白纤的指窜进来,萧且随惬意地垂下脑袋,抵在榻上任她抚摸,低声说道,“官家无恙,昨夜他来过,见你睡着,便又离开了。”
“人抓住了?”
萧且随似乎就等着她问这个呢,得意地“嗯”了一声。
沈亥风早将所查之线索上报天听,只不过他们皆以为他们会在十月公主大婚那日行事。
宣宁的心紧了紧,听他停顿,着急地拍了拍他的脸,“快说!”
轻轻柔柔的,压根儿不疼呢,萧且随乐滋滋地想着,她竟开始对我手下留情了,从前打起人来,哪回不是用尽全力。
“承江王已秘密回京,早和裴中郎调度了云策营在兴庆宫。”萧且随兴冲冲地将听来的事儿告诉她,“原来吐蕃九王子扮作随从潜入长安,昨夜他没有跟在五王子后边,沈亥风已起疑心,很快将消息传出去了。”
怪不得沈亥风跑那样快,宣宁瘪了瘪嘴,伊川乔装的消息她早知道了,她哼声说道,“阿兄回来了,谢方行就不知所踪,哼,什么事儿都瞒着我,真没劲。”
她想了想,问道,“伊川呢,死了没有?”
萧且随滞了滞,语气酸酸的,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吐蕃九王子的名儿?他就是…那个人吗?”
李意如和那个异域男人的纠葛他早在梦中就知晓了,上回李宣宁盯着那几个番人看,那个伊川就在其中。
宣宁哼了声,不耐地重复道,“他死了没?”
伊川身手的确敏捷,昨日大军压进殿外,他很快就发觉不对,领着亲兵杀出重围。
朱雀门近在眼前,却不知从哪里奔出个金吾儿郎,他骑乘突厥战马,驰骋中弯箭劲射,伊川弃马闪躲,最终被赶来的禁卫们按住了。
“所以,他究竟死了没有?”宣宁有些莫名的烦躁,这绝不是属于她的情绪,失控的错落感让她甚至有些惶恐,一定是“她”想问的!
宣宁生了“她”的气,用力锤了锤萧且随的手臂。
“你很在意他的生死么?”萧且随眨了眨眼,忍住了心中的酸涩,放慢了声调,“你怪我抓住了他,是么?”
第88章 迷茫
少年的手指白皙, 很显骨感,他紧紧地攥住边角,手背上凸显着青色筋络,棱角锐利。
宣宁还想着上回他在静听院捏碎飞角石桌的事儿, 这要是把她的床榻给弄散了, 她往哪儿说理去?
“快撒开!”宣宁拍拍他的手背, 好声安慰, “我哪里就怪你了, 不过是想知道昨夜的情形罢了, 你若是累了就去临照阁歇着, 我另外喊别人进来问就是,别在这儿胡闹。”
踩凳狭窄, 萧且随松了手,抻了抻曲得酸麻的长腿, 就这样半撑在榻沿看着她,眸色水光得像洒进细碎的糖箔纸, 清透中带着些怨念, 浓黑的睫一扇扇的,好似受了欺负的小狗儿, 摇着尾巴要找主人为他做主。
“别人哪有我清楚。”他嘟囔了声, 反正她迟早会知道, 他干脆些告诉她, 免得她总想着赶他走,“他没死,吐蕃使团一干人等都圈在驿馆了, 伊川则被押入刑部大牢候审, 官家指了刑部侍郎主审, 承江王、临汾王和大理寺少卿辅之。”
“你只晓得关心他人。”萧且随瘪着嘴,而后又碰了碰她的手,冰冰凉的,他扯扯薄被将她的小手遮起来,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李宣宁,楚郢没有死。”
“没死!?”这实在出乎意料,宣宁险些嚎叫出声,“打了十几下都没死?看来‘我’得开始练练臂力了。”
萧且随神情略略严肃起来,“我请陆子彦去处理他,可没想到他已然清醒了,这畜牲死有余辜,我本想着再回去补上两刀,可没想到原来他脖子往下都不能动弹了,所以…我想先问问你。”
一个痛快的死法确实便宜了他,宣宁眼睛亮了亮,问道,“他如今在哪儿呢?”
“官家知晓了昨夜的事儿,他讨不到好处去,蔚园也已经圈禁了。”
云策营和神邶营一并出动,驿馆和三州世子的园子均有重兵把守,就连淄川王府外也围起了飞翎,九门紧闭,长安城风云色变,人人自危。
“这样…”宣宁沉沉地说,“看来三哥气数已尽了,只是不知戚氏一族会不会善罢甘休,连根拔起也少不了一场涤荡。”
看来最近阿兄他们有得忙了,宣宁看向萧且随,他本也应在阿兄麾下大展身手,如今却甘愿只得一个小小驸马之位,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憾?
少年却没想那么多,他在这儿将就了半宿,脑袋上蓬乱乱的,前头翘着几根不听话头发,看起来慵懒随意,但也令宣宁感到不适。
她伸手去压他的发梢,可那头发怎么也不肯下去,她实在不舒服,下狠手往他脑袋上一按,将那两根头发扯断了。
怎抚得好好的忽然拔人家的头发?萧且随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气,捂住脑袋退后了些,两眼委屈,“淄川王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儿,你做什么要来袭击我?我可是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的啊。”
宣宁当然知道,可她又喜欢看他吃瘪,眼圈儿红红的,看起来很好欺负,她随手将头发放在了一边,说道,“谁准你在我屋里过夜的?丹凤阁那么多客舍,你非得栖在我的踩凳?”
萧且随自知失礼,低声道,“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卫缺又受了伤,你身边哪里还有得力的侍卫?我不在这儿守着如何放得下心。”
门外的卫钺:“……”
宣宁一愣,随手拿起一旁的轻衫拢了拢,嘟囔道,“我的长卫可不会趴在我身旁睡呢。”
萧且随噎得顿了顿,又说,“在他伤好之前,我都要守着你。有人来了我自就飞上房梁去,绝不给你添麻烦。”
这是什么掩耳盗铃的法子,宣宁想赶他出去,可想起上回卫钺不听指令的事儿,又犹豫了片刻。卫钺是由北衙门管辖的,要撤换他需有正当理由,那会儿的事他以公主为先,也并不算错漏。
“那好吧。”宣宁大发慈悲地允了,她微微向后一仰,问道,“卫缺的伤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
萧且随正待回答,却听外边脚步声凌乱匆忙,怜光急急贴近了门扉,通报道,“殿下,官家和承江王来了。”
宣宁与萧且随对视一眼,少年眸色慌乱,抚着榻就要站起来,宣宁没好气地抬眼看了看房梁,示意他上去。
还真要跳啊?萧且随站起来,可酸麻的双腿却使不上多少力气,他有气无力地跃起,又“啪嗒”一声重新跪倒在地上。
宣宁“哎”了一声要去扶他。
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承江王好冷一双眼睛,险些穿透了排云屏风在萧且随脑袋上凿出两个血窟窿,好让他和楚郢一同去做伴。
一早就赖在女郎闺房里,算是怎么个意思?
木杖砸在地上哐哐响,李槐冷着脸,绕过屏风,目光如刃地看着萧且随,糊涂的珠珠,楚郢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个萧且随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谢先生所言,他早先就赖进了公主府,住了半月都舍不得走。
一大早被人家父兄抓在屋子里,萧且随此生从未有过这样惊慌的时刻,他额角突跳,愣愣地起身行了礼,求助似的看向宣宁。
宣宁咳了声,转转眼睛说道,“唔,其实我喊他来,想问问长卫史的伤势。”
她问道,“阿随,卫缺的伤势如何了,可还能来当值?”
问伤势就找太医问,问值守便问卫钺,找萧且随来做什么,李槐狭长的丹凤眼轻眯,他是瘸了,可不是瞎了,萧且随这鬓角轻散的模样,分明就是将将起身。
萧且随得了她的暗示,忙回道,“卫长史昨夜在跟随殿下的途中遭遇了吐蕃武士的突袭,受伤颇重,现下人在北衙门呢,恐怕要养上几个月的伤才行。”
李意如和谢方行并未将楚郢信上的内容详细透露给宣宁,宣宁只以为他们三方勾结,却并不知伊川和荆西以她为交易的打算,是以她拧着眉,疑惑地问道,“吐蕃武士?”
卫缺的武艺惊人,要重伤于他可不算易事,就算楚郢与伊川勾结上了,伊川也没必要在那关键时刻派几个高手分神为楚郢的龌龊事儿打掩护吧,难道她这儿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要伊川来取么?
宣宁懵懂的小脸上写满的不解正是李意如和谢方行所需要的效果,官家深深叹了一口气,明白了宣宁的确与这些争斗毫无纠葛。
伊川要带走她,自然遣派高手跟着楚郢来寻她的。而楚郢呢,明白她往后就要成为吐蕃王子的玩物,在那般嫉恨交加的情形下,就更丧病地要将她占为己有。
这些污糟事儿入不得她的耳朵,心知肚明的几人都噤了声,李槐只怕她要伤心气恼,忙喊人将他从江南寻来的宝物送上来。
李槐笑道,“阿兄没赶上珠珠的定亲宴,现下给你补上礼物,你可不许恼我了。”
宣宁被转移了思绪,忙昂首问道,“阿兄事儿那样忙,及笄那日就没赶上,定亲宴又不在,那十月初五那日呢,阿兄不会也不在长安吧?”
淄川王虽有嫌疑,却并未落网,再加上谢方行那边的沉船案快结案了,指不定他还得往扬州去一趟,李槐不好把话说全了,犹豫了一下,果然见着宣宁脸色一变,就连一旁递过来的珍贵袖箭也不屑再看一眼,鼓着脸颊,显见是生了大气了。
“朝廷那样多能人,非要逮着阿兄去办案子么。”宣宁拉住了官家的衣角,赌气道,“阿耶!若是十月初五你将阿兄遣出了长安,那我也就不嫁了!让满长安来看看咱们李家的笑话,亲妹出嫁,阿兄却不能来送!”
官家大笑,他倒是不拘谁去查这个案子,只不过承江王好上进,筹谋了这么久,终于把老三的把柄攥进手里,他能舍得放手,将功劳拱手让给老十么?
李槐也笑,垂眼去看那气鼓鼓的女郎,他还想着那日在书房里头见着的知礼懂事的妹妹呢,未想到她仍然这样天真任性。
当然,他爱护她,并不论她是什么性子。对他而言,能让妹妹一生这样恣意任性,亦是他妄图攀峰登顶的契意之一。
“好啦,别气恼了。”李槐轻轻倚了倚木杖,答应下来,“阿兄和你保证,十月初五那日我必定会在长安。”
“真的?”宣宁抽抽鼻子,两只清亮的眸子隐隐有些水光,她不自觉地勾唇,柔下了声调,“阿兄说话算数?”
“当然。”李槐笑得轻柔,“阿兄何时骗过你?况且,让满长安都来看了咱们的笑话,阿耶能饶得过我?”
官家笑了笑,说道,“你事事依着咱们珠珠,她之任性,自然是要怪在你头上,十月初五若是有了不妥当,朕第一个饶不了你。”宏熡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