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出园子,只是从袭人那儿听了个大概,好像是过一阵子林姑娘要去金陵,现在宝玉和几位姑娘都去潇湘馆了,又哭又笑的,隔着老远就有动静。”
回金陵。
林如海是江苏布政使,黛玉要回家自然是回江苏首府金陵。
可,为什么这么突然就要回?
贾瑜从床下蹦下来,随手从旁边架子上取了衣服套在身上。
“去潇湘馆?”
没理会晴雯话,贾瑜几下倒腾好大步出了屋子。
黛玉那儿人多不急着去,他要先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贾瑜从稻香村出来直接出了园子,去了王熙凤院子,要问事情,谁比管家奶奶合适?
王熙凤正和贾琏商讨这事,看贾瑜突然闯进来对视一眼。
上次贾瑜和贾琏闹了些不愉快,可事情过去一阵子气就散了,毕竟是亲兄弟贾瑜又那个性子,何况还间接发现王熙凤有孕。
不过他们两个关系不亲近,他在这儿估计贾瑜不好说话。
贾琏起身,拍了拍贾瑜肩膀轻叹一声出了门。
“我刚还跟你哥说,小瑜估计得过来,话音刚落你就来了。”
王熙凤坐在榻上,指了指对面的位子,贾瑜落了座开口道:
“林妹妹要回家?”
“嗯,”
王熙凤也是一叹,近来贾瑜做了些傻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怎么回事,照这么下去林丫头说不定还真可能留下。
可惜,这时候被接走什么都不好说了。
“赖嬷嬷家孙子赖尚荣谋了个知县,这事儿你可知?”
“和他有什么关系?”
赖尚荣十年前就捐了官,前两日才传出来选上了官。
“他那知县选得巧,正好是江苏镇江府下面的县,自家有个江苏布政使的姑爷,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一声。
这不,你林姑父的回信昨晚到了,先是应承了赖尚荣,又提了你林妹妹的事儿,说是五六年不见念的很,要接你妹妹回去住一阵子,正好趁着赖尚荣上任,一同坐船过去。”
说是住一阵子,真回去了谁好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而且这时候挑得巧,黛玉眼瞅到了说亲的时候,趁着回金陵定了亲贾瑜这边就彻底没戏了。
就是过一年半载再回来,定了亲还能变动不成?
别是成了另一个湘云,不声不响相看完定了人家,叫老太太那边空打了一场算盘。
“老太太允了?”王贾瑜下意识开口问道。
“允了。早间请安时候还对你妹妹说了这事儿。”
这话说得,老太太就是心里不同意,还能说出来不成?
父女分离多年正好有个机会相聚,连最近事多不好抽人特意送一趟的理由都没有,又说了还会送回来,总不能死把着姑娘,不让人见亲生父亲。
贾瑜呆呆看着桌上的茶杯,脑子里一片混乱。
昨天他还和黛玉说鸳鸯闲话,今天黛玉就定了要回家。
是回家,不是别的地方,说到底,这几年不过暂时收养,终归姑娘还是林家的。
黛玉姓林,总有一天会回林家。
京城,金陵,两地相隔何止千里。
黛玉不在府里,他在这儿做什么,在稻香村自己种地玩么?
要是人没来过,好像没什么所谓,可人来了又走了。
“我也要去。”
“去哪里?”
“我要跟林妹妹去金陵。”
要是宝玉说的这话,王熙凤还能当句疯话放在一旁,可贾瑜说的就不能轻易当笑话看。
“你先别急着说胡话,你林妹妹是回家,你跟着过去算怎么回事?不说别的,就说光走个来回就近三个月,你是去了就回还是随她?
父女团聚,一两个月可以,一年半载也说得过去,你难道还能一直在林家住着?”
“林妹妹在咱们家住了几年,我过去她家住几年为什么不行?”
这哪里一样,黛玉亲母早丧,这儿是黛玉亲外家,又是老太太眼巴巴过去接的人,这几年都是当正经姑娘教养的,放哪里都是名正言顺,贾瑜过去是什么身份?
父母亲族俱全投奔个姑母没了的外姓姑父?这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堂堂荣国府嫡系子孙,这么上赶着贴上去,叫人知道了看笑话。
林如海将来应了二人亲事还好,要是不应贾瑜的脸面还要不要?
王熙凤想劝两句,想想劝也无用,干脆连口都没开。
他想去谁能拦着?当初无声无息出门半年多家里不也都捏着鼻子按下了?至于脸面,他大概不怎么放在心上。
让他在胡闹一场,不如自己这边铺点台阶。
“你确定要去?”
“嗯。”
“行,你先去和林丫头商量好,若是她也不拦着,我帮你去老太太那儿说!”
。
潇湘馆。
黛玉伏在暖阁榻上听着窗外雨声心里逐渐平静。
上午还是晴空,下午就开始刮风落雨,今年秋日的天变得格外快。
能回到父亲身边她心里自然是欣喜,就是在贾家被人捧着,哪里如在自己家待的自在?
不是林姑娘,不是表姑娘,只是府里唯一正经的姑娘。
上午珠大嫂子,宝钗宝玉,迎春探春惜春,甚至往日说过些话的丫鬟都过来了,有说笑有不舍,偏偏贾瑜那边一点动静没有。
他该有些动静的。
黛玉望向窗外,贾瑜打着把伞从大门外进来。
隔着雨幕,二人眼神交汇。
贾瑜没有立时进院,在门口处望着黛玉站了一会儿。
能看清,又不太能看清。
就像看人。
从王熙凤那儿出来贾瑜没有直接来潇湘馆,而是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又去小厨房要了些饭菜吃了。
自己慢悠悠吃过东西才逐渐接受黛玉要走的消息。
这是好事,黛玉应该很高兴,但,很明显,他这个自认一心为了黛玉好的人,十分非常抗拒这事。
如果不是林如海突然要黛玉离开,他或许还做梦呢。
黛玉以前曾说过不要一竿子打到底,人和人间相处不能只说好与不好,关系近的算计是常事,关系远的偶尔也能雪中送炭。
就是宝钗,二人哪怕面和心不和,终归是有交情在的。有了烦难,能顺手帮了互相也不会推诿。
待人宽和不求全,能放且放,凡事太过较真只能让自己烦扰。
他那时不以为然,只道黛玉就是嘴上厉害内里脾气好,现在想想还真是在理。
他不想黛玉回金陵,不想黛玉嫁给别人,前者是私心,后者说一堆理由还是私心。
原来他和老太太没什么不同,嘴里说着待人好心里暗自算计人亲事。
贾瑜望着黛玉,看她还在看着自己,微微一笑,信步走到院内。
紫鹃替贾瑜收了伞,贾瑜在外停了片刻散了散湿意进了屋。
黛玉没开口,只看看贾瑜又看看身前的茶水,贾瑜上前坐到黛玉对面,伸手碰了碰茶碗。
是凉的。
她在这儿坐了应该有一会儿了,很大一会儿。
贾瑜难得没有胡扯,和黛玉安静听了会儿雨。
从屋檐落下是嘀嗒的声音,落在竹林是沙沙的声音,落在石子路上是哗哗的声音。
以前说话太多太密没注意过,现在听听好像还挺有意思。
“你要回家,是不是欢喜得很?”没叫紫鹃换茶,贾瑜为自己倒了一杯喝了。
“是,”黛玉看贾瑜喝了茶,自己也轻轻抿了一口,“你是不是不想叫我回去?”
“是。”
贾瑜微微后仰,将身子靠在墙上。
“不想和你分开。”
自己又哪里想分开,贾家不是她的家,可这里有她的人。
贾瑜惯爱说胡话,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起当了真。
黛玉微微低头,不知是回应贾瑜还是单纯动作。
“我想跟你回金陵,你愿不愿意?”
跟自己回金陵?黛玉抬头对上贾瑜问询的目光。
果然他只会胡闹,若是真不舍找老太太说以后是正理,跟自己回去有什么用?
难不成对自己说的那番胡话,还能对着父亲说不成?
除了自己,谁还能受得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离经叛道?
他就只会做些没用处的傻事。
从第一日认识他起,这人就一直在做傻事。
和老太太老爷太太对着干有什么益处?只顾当时痛快不想想将来,家大业大的出身生生活成了势孤力薄的模样。
明明对迎春,探春,惜春,宝玉没什么意见,却总爱嘴上不饶人。
知道怎么做事却硬是不拐弯,府里哪个丫鬟小厮私下不说他难交往。
自己走了,谁听傻人说傻事?
大概她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明明一清二楚却偏偏逆着来。
心里嘲讽自己一番,黛玉轻轻点头低声道:
“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他要跟着去金陵?”
贾母听到贾瑜名字不禁眉头一皱,活了将近七十年,她从未见过贾瑜这样棘手的人物,就是有那样性子的也舞不到她跟前来。
贾家老祖宗,哪怕贾家大不如前,资历辈分摆着,就是一般皇家人见着她说话都要礼让两分,心里如何对待不提,面上都要过得去。
偏偏贾瑜是个难缠的,不仅性子难缠,身份更是难缠。
嫡亲孙子,就是有心避着也避不开。
难不成还能因点小事把人逐出家门?
大概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碰上个讨债鬼。
贾母心里想了一番愈发头痛,她是老了,但头不昏眼不花,近来贾瑜在园子里做了一堆蠢事,她哪里看不出来是何意思?
贾瑜那是在捧着林丫头,千方百计讨人欢心呢!
往年他二人交好,好吃好玩互相想着,旁人看着只当是兄妹合得来,现今做的那般刻意,就是瞎子都不能硬说只是兄妹情谊了。
贾瑜对自己宠爱的外孙女起了心思,贾母不怪罪甚至乐见其成。
宝玉那边和林家结不了亲,贾瑜真能顶上也是件好事,便是贾瑜不争气,毕竟也是姓贾的亲孙子。
想开后,贾母不再恼贾瑜的心思,恼是的那小子偏偏前一阵子刚言辞拒了贾赦。
一头说完不会娶林丫头,一头又对人百般殷勤,这说出去是什么道理?
贾瑜怎么想的,贾母看不明白也不想再管,总归那小子在黛玉那儿知道轻重,不会妨碍黛玉名声。
自己对这孽障仁至义尽,剩下的由他去吧。
王熙凤不知贾母暗中提过二人之事,怕贾母不喜贾瑜,过来后先是为贾瑜说和一番,又暗自提了提林家,才说起贾瑜要跟黛玉去金陵。
“小瑜性子孤僻,碰上个说得来的玩伴儿不易,不愿意分开也是人之常情,”
说其他的有失体面,还不如推给年幼不懂事,想到贾瑜周岁都要十四,王熙凤硬着头皮说下去。
“不过是孩子心性,得了个心头好就不舍的撒开,遂了他意慢慢儿就想开了。”
至于到底会不会想开,想开了会不会直接回京,没影的事儿她可不能乱保证。
“你是他亲嫂子,他又和你交好,你说说。”
“这事儿单看怎么论,”看贾母口头不紧,王熙凤将提前想的说辞摆出来。
“要说小瑜护送林妹妹去金陵,旁人看了只能道咱们家仁义。赖尚荣再如何是个奴才出身,没有大管家的体面,又是顺带脚稍人过去,林家姑父就是不如何,难免别人觉得咱们怠慢人。”
“林姑父如今身居高位,林妹妹是其独女,就是二爷亲自送人过去都不算委屈,只可惜二爷近来事务繁杂,送人的差事交由小瑜也是正正合适。”
什么有理什么无理,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由头就不错了。
王熙凤说完暗中观察贾母脸色,见其神色如常继续道:
“到了金陵,也不用说去林家如何,咱们自家又不是没房没地,小瑜过去住自家干别人何事?”
贾史王薛四家祖籍都在金陵,王熙凤父兄就在金陵,薛蟠宝钗叔父一房也在金陵,荣宁二府近亲都在京城,不过族人那边却是不少。
“那边的房子常年没住过人。”
“虽说咱们没回去过,可有人回去过,二太太陪房周瑞,负责春秋两季租子的,每年都过去跑一趟,多少也收拾着院子。”
“周瑞?我记得那个,他今年过去没有?”
“也是赶巧还没动身,”
说到周瑞,王熙凤眼珠转了两转。
她和周瑞一家有些龃龉嫌隙,要说源头还和贾瑜脱不开关系。
最初是前几年,周瑞家女婿冷子兴犯了事,周瑞家的求到她头上,赶上贾瑜要找人麻烦,她便将事儿推了出去。
不光自己没管,还劝了太太不接手,毕竟贾瑜那时候盯得紧,惹急了谁知道他会怎么折腾。
冷子兴没门路出来,在牢里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又花费了不少银钱才脱身。
自此周瑞一家便对她有了些怨言。
不过是个奴才,照王熙凤心思,帮着救人是情分,不帮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理是这个理,偏有人不这么想。
有了怨言做事就有偏颇,王熙凤后被王夫人问过几次,其中都有周瑞家的身影。
没什么大妨碍,只是让人腻歪。
有来就有回,王熙凤不是任人欺负的,时间长了二人隔阂越来越大。
前几日周瑞家儿子犯到了王熙凤手上,要不是赖嬷嬷为人说情,王熙凤都能直接将人赶出府。
一直和个奴才较劲让人心里窝火,可对方是太太身边人不好大动,这会儿有机会不用上白瞎了。
“那周瑞常年管着这处进项,是个众人皆知的妥帖人,有他看着,就是小瑜哪里出格了,当场说不通过后也能圆回来。”
“他倒是个稳当人。”
贾母点头应道,她不担心贾瑜本人如何,担心的是人去了金陵会不会丢了贾家的脸面。
人她拦不住,当时拦住了也没多大作用,与其让他自己过去,不如提前备下个熟悉当地的稳妥人在旁照看。
“就是有一点不便,”王熙凤迟疑片刻,看贾母眼神询问开口道:“他管着收租子,不好在那边常驻,完了事总是要回来的。”
贾府的田庄土地可不止金陵有,更何况收上来的东西要送回京,贾瑜看样子一时半会回不来,总不能让个大忙人放下正经事儿专管给人擦屁股。
“这有什么不便,没了周瑞,家里的租子还收不上来了?”贾母笑了一声,接着道,“这府里上下几百口人,就指望个周瑞活了?找不出一两个人接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