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瑜看着黛玉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下一紧很快又是一松。
“想什么呢你,”黛玉歪歪头,看贾瑜有些心不在焉,鼓鼓嘴,“连我说话都不听了。”
“听,听你的。”贾瑜看黛玉嘴里抱怨,眼里却是笑意同样笑了笑。
“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哪里是突然想到,那事儿一直在心里盘旋十多天了。
贾瑜略略低头,随即抬起头。
“以你师兄的才华,过两日灯会怕是又要引得小姑娘争相掷荷包了。”
若是换了别的才子还真有可能,这边姑娘们大胆一些,平民女孩儿和官家小姐说起亲事,都比北边直爽许多。
不过,或许出于父亲的暗示,自己这位师兄看着温和,在外对各府小姐却一概拒人千里,就是灯会去看热闹,怕是也没几个有机会跟人接上。
上次在扬州,张竟就一直躲在诗会台子后面,若不是提前得了信猜测自己是林家女,可能心痒也不会露头。
师兄那边不大可能有荷包,贾瑜这边可说不准。
黛玉看贾瑜微蹙眉头,打眼看过去还有几分‘姿色’,轻哼一声。
“我师兄不用担心,你管好自己就成。”
“嗯,你师兄不用担心,他挺好。”
“他当然很好,我父亲教出来的人怎么会差。”
想到张竟,黛玉多了两分得意,不单为张竟本人,更是为了林如海,她的父亲厉害,带出的学生同样不差。
“人品心性,才华前程,各处都是顶尖的。”
不好直接夸赞父亲,黛玉将话模糊,用在张竟身上。
“嗯,知道了,”贾瑜下意识向后靠,做出动作差点仰过去,才想起这是石凳,石凳没有靠背。
“小心些,”黛玉伸手要拉,贾瑜避开黛玉,自己坐稳。
“好,”贾瑜想了想接着道,“若是嫁给你师兄这样的人,下半辈子估计能过得很好。”
张竟做夫君,黛玉在心中勾画出了大致形象,点了点头。
“也不知谁这样有福气,能嫁给师兄。”
“你有福气,你最有福气。”
“你乱说什么,”黛玉伸手就要拧贾瑜嘴角,抬头一看,见他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色,动作滞了一瞬。
黛玉缓缓放下手臂,看着贾瑜一字一句开口道。
“我没听明白。”
“我说,你要是嫁给他,我能挺放心的,”贾瑜苦笑一声,“不过好像轮不到我放不放心,你爹都放心,我哪儿有什么资格说话。”
嫁给张竟。
黛玉一向伶牙俐齿,哪怕是对上贾瑜,较了真对方也要甘拜下风。
可此时她想不到任何能说的话。
贾瑜说话一贯如此,不会绕弯不会委婉,她一直知道。
黛玉口唇轻轻翕动,默了许久才说出一句。
“为什么。”
“因为他挺好,哪里都比我好,我配不上你。”
回家后黛玉很少哭了,以至于平时出屋只带一条帕子,情急之下没拿出来,只能用手擦拭。
贾瑜看着黛玉面上神情有些恍惚,小姑娘在哭,放平时他会说别哭,然后讲些不知所谓的笑话。
贾瑜从怀里掏出一条黛玉的帕子递过去,安慰人都不会,他就只会说什么破笑话。
“用这个擦。”
黛玉没有接过帕子,低着头,一手捂着脸一手找自己带的帕子。
忙中出错,黛玉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抽出帕子。
将自己收拾好,黛玉拿帕子半遮着脸微微仰头,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心中又恨又痛,只两句话的功夫黛玉就失了全身的气力。
恨他无端质疑,痛他妄自菲薄。
在世人评判中贾瑜确实不是一个多好的人,可她不这么认为,贾瑜同样不这么认为。
贾瑜是个古怪的人,好像天生什么都不在乎,和他人相较时也喜好田忌赛马,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学问好的不如他样貌出众,样貌好的不如他出身富足,世家子不如他洁身自好,洁身自好的不如他为人风趣。
零零散散说下来,若是还比不过人,连牙尖嘴利,胡搅蛮缠都是优势。
可这样的贾瑜,对上张竟却说处处比不上。
“你不信我?”
“信啊,”贾瑜摇了摇头,“我只是不信贾瑜。”
从进入林府的第一天,或许再早一点,从见到张竟的第一天,贾瑜就想明白了来金陵之前,黛玉要他说清楚什么。
兄长,父亲,护卫,任何其他关系都不该有独占之心,以往不觉,宝玉,三春,湘云,宝钗,大家一同长大,互相热闹你好我好是司空见惯。
然而,和张竟对上,贾瑜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是有天作之合的。
不是亲人,不是伙伴,是相配。
先头是不知道说清楚什么,到了金陵后是想清楚了不想说。
现在说了,凭借着过去的情谊和没见识过几个人的优势,黛玉同意了,将来呢?
他要锁着黛玉不让她出门不让她见人吗?
躲开一个张竟,难道不会出来第二个第三个,赵竟钱竟一堆人排着呢。
黛玉当初能默许,可能是因为她见人太少了,她还是太小了。
如果夫君的身份会被比较,他还是宁愿装傻胡搅蛮缠,做个假夫君真兄长跟在人身边。
可惜,当在林府见到张竟的时候,贾瑜没了法子,她两个是熟人,不用以后,黛玉随时能够比较。
“林妹妹,我想明白了,想明白要说清楚什么了,可是好像不该说,只谈那个,这姓贾的好像没什么能配得上林家小姐的地方。”
该懂事时不懂事,不该懂事时偏偏又懂了。
刚才哭得太急太猛,现在倒是没什么眼泪了。
黛玉想过这根木头开窍时是什么模样,千想万算都没料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中。
她在这儿想着如何跟父亲坦诚,贾瑜却一心想着要将自己拱手让人。
她难道是不能思想的物件?
可恨她无用,这个时候竟然都说不出让贾瑜回京的话。
黛玉站起身,俯视贾瑜。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贾瑜仰起头,看着逆光下黛玉的脸点了点头。
“呵。”
黛玉冷笑一声,转身欲走,然没迈出一步就发现衣角被人拽住。
“松开!”
贾瑜没回话,依旧死死拽着衣角。
“我说,松开。”
黛玉用了力气依旧没有挣开。
好是他歹是他,黛玉彻底没了耐心,扭过身就要回怼,然而侧身看见人却只说了个‘你’就收了声。
贾瑜在哭。
黛玉和贾瑜相识多年,那小子就是哭也不会当着人面,不会当着外人,也不会当着她。
但这次他双手都在拽着衣角,没有手去挡脸了。
贾瑜往日只道她是水做的,有那么多眼泪,现在看来,贾瑜也是水做的,哭起来和她没多大区别。
若是一般情况,看到贾瑜这样她该嘲笑两声。
可现在不一般。
黛玉抽出帕子,和贾瑜一起默默流起泪来。
“你这又是做什么?”
“不想让你走,不想让你嫁别人。”
“你刚还说”
“我心口不一,你别听我胡扯,别嫁张竟,什么赵钱孙李,都不要嫁他们。”
多大人了,说话还像个孩子。
黛玉拿帕子揉了揉眼角。
“答应你了。”
“谁答应谁了?”
“林家小姐答应她身前儿这姓贾的小子了。”
。
园子门外,张竟依旧在徘徊。
将几个要进园子的婆子打发走,张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事情不对,没必要啊。
他这是在做什么,闲得没事不如回房中读书,在这儿给两个人做放风的算怎么回事。
就是他们说话进人也没事啊,不过是中间断一会儿,他长眼睛,别人也长眼睛,哪有几个愿意做碍眼的。
过年几天不出去跟人说话,整日跟两个孩子混在一起,自己都有些转不过弯儿了。
张竟暗自埋怨自己一番,看园子中影影绰绰有人出来,拿好书快步回屋。
管太多不好,他还是专注学业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贾瑜这人可取之处不好找,不可取之处却随处可见。
不知那日说了什么,从第二天起贾瑜就像变了个人,对周边人更加随意了,对黛玉更加热络了。
当然,都能理解,毕竟顺风顺水长大的孩子,初到陌生环境,总有个适应的过程。
不过,让张竟怎么想都不理解是的,贾瑜对他态度大变。
他二人以前没说过几句话,就是在黛玉处碰上了也顶多互相点个头,虽然大多时候只是自己单方面出于礼节点头。
要说厌烦不喜,张竟没从贾瑜身上感受到,只能归于他好像眼神真的不大好。
可那天后,贾瑜变了。
对上他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明里暗里贬低,若是有什么凭据也行,张竟自认还算谦逊,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被人指出能改就改了。
但贾瑜说得完全没道理,只是用一连串话把人绕进去,在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肆诋毁。
若不是确信自己没那些毛病,张竟都要自我反思了。
黛玉在场还好,敷衍说他一句失礼能消停会儿,一旦不在场了,说起来没完没了。
张嘴听说,闭嘴据传,都不知道一个刚到金陵一个月多的人,把哪里那么多人脉。
别的本事没见着,红口白牙,信口雌黄倒是用得炉火纯青。
多来两次,张竟学会了避着贾瑜走,即便迎面对上也会假装看不清人。
别人说几句,他还能劝慰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他又不是有什么独特的爱好,明明知道对方是无稽之谈,他为何要过去听人说?
万幸贾瑜不会当着其他人的面造谣,张竟躲了他也不过多纠缠,碰上人爱说,碰不上就算了。
最让人不能理解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贾瑜都说成那样了,从眼神和说话氛围中,张竟依旧感受不到对方的厌烦。
可能是他的直觉有些不太准吧。
贾瑜对他如何,张竟不是很在意,反正他是有些不想认识贾瑜了。
任谁被人那般当面诋毁,都不太能和人和睦相处。
成伯说在荣国府,贾瑜还是贾家老太太宠溺的后辈,不得不说,那老太太可真是独具慧眼。
贾瑜如何对待张竟,黛玉当然看得出来,可看出来也没什么好法子,硬拦倒是拦得住,可她哪里说得出口。
将话说开了,贾瑜也不再憋着,两个人刚擦干眼泪,贾瑜就迫不及待开始抱怨。
一说离家千里,借住姑父家,吃穿住行都要看人脸色。
二说比不上别人,下人都以张竟为重。
前者难免,就是林如海和黛玉多加嘱咐,在别家住着总不如自己家舒服。
后者更是能理解,不说张竟在林家上下住了将近六年有了情分,就是少年举人,谁不高看一眼?
这两点没法改,若是她再为张竟之事多劝,岂不是又给贾瑜多找了份罪受。
设身处地想一下,贾瑜现今状态好比当初自己在贾府不喜宝钗,她帮着张竟等同贾瑜帮着宝钗。
自己说一句宝钗不好,贾瑜就顶回来,护着宝钗说话,自己会如何想?
因此,哪怕是于理不合,她也只能向着贾瑜。
至于张竟,和宝钗性子有些相似,面上很好说话,就是被贾瑜当面刺了也只当在玩笑。
无论如何,她不能更不想拘着贾瑜,师兄那边只能私下道歉了,师兄原谅最好,不原谅暂时疏远她也能体谅。
一家人时间还长,眼下还是安抚焦躁不安的贾瑜更为重要。
元宵夜,张竟领着黛玉贾瑜参加灯会,和预想中一样,三人刚入了场,贾瑜便使出浑身解数迫使张竟远离。
要不是为了黛玉,张竟才懒得跟贾瑜一同出门,确信到了足够安全,有守卫暗中护卫的地段,张竟不理会贾瑜,和黛玉交代好几时几刻,在何地汇合后,和二人分了道。
“你师兄可真厉害,”
贾瑜和黛玉边走边看,远远瞧见刚离开不久的张竟被一群人围住,撇撇嘴道。
“招蜂引蝶。”
黛玉不会管教贾瑜,更不想顺着他意思说张竟坏话,闻言只当听不见,侧身在一旁摊子上挑东西。
“这个好看,”
身旁正好是卖竹簪的摊子,贾瑜看黛玉开始挑选,不再执着张竟,帮着人看起来。
“你看,我就说。”
黛玉把看中的竹簪插进自己发间,贾瑜看了会咧嘴一笑。
“这竹簪没什么特别的样子,你今日又穿得素净,戴不戴没什么分别,等回去我拿这竹簪,把头发挽成小花再戴上去就好了。”
不知中了什么邪,这两日贾瑜明明在府中四处作妖,黛玉却看他更顺眼了。
不觉得他无理取闹,只觉得他可怜可爱,就是此时卖弄会簪花,都觉得人两只眼睛又大又亮。
“你就会些这样的本事。”黛玉笑着将竹簪拿下收好。
“你师兄会吗?这本事可不是一般公子爷会的。”
一般公子爷不会,可一般丫鬟婆子会。
“现在倒是知道哪里比人强了。”
“可不是光这点。”
黛玉抬眼询问,贾瑜没有直接回答,待二人走到人少处才开口。
“我肯定是比他强,不然为何这世上最灵秀,最通透,最聪明,最美丽,最有才情,最活泼可爱的小姐答应我,不答应他呢?”
木头不光开了窍,顺道还附带着打通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黛玉轻哼一声。
“这么说,若是这小姐没那些‘最’,就不值得称道了?”
“非也非也,”贾瑜学着老夫子的样子摇摇头,“那小姐世上罕见,就是没了上面的‘最’,也会有其他‘最’。”
“还有什么?”
“最木讷,最呆板,最丑陋,最愚钝,最”
“那些是好话吗!”黛玉瞪了贾瑜一眼。
“放别人身上不是好话,放那小姐身上是好话,”原本嬉闹的语调变得正经,贾瑜转身和黛玉面对面。
“若不是我比他强,最木讷,最呆板,最丑陋,最愚钝的小姐怎么答应我,不答应他。”
自己不光中了邪,还着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