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气冷,缀锦专门翻出去岁许夫人送的提花锦缎披风来,元月仔细穿了,准备出门时,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定睛一瞧,院子里已然淋湿一片了,才又嘱咐缀锦取油纸伞来。
缀锦在内间翻箱倒柜,她无事可做,随手揪出窗台上花瓶里的一枝白海棠来把玩,忽想起昨儿白日还不曾见房里有海棠,便问缀锦:“我瞧着这花儿像书房外面那株海棠树上的,可是你傍晚折了带回来的?”
“奴婢哪敢私自动殿下心爱的花儿啊。”缀锦攥着伞出来,伸脖子望望窗外,“昨晚您吃得撑早早歇了以后,曹平送过来的,说是殿下白天特意绕树几遭挑了开得最好的两枝插的瓶。”
那手里的花儿跟烫手似的被她一把丢开,缀锦不理解,忙弯腰捡起,吹了两下浮尘,面露心疼:“这花儿多俏啊,扔了怪可惜的。”
元月背过身,冷冷道:“你看着好便送你了,我向来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
缀锦小心将花插回瓶中,转眸暗中观察了阵儿她的脸色,瞅那撅得老高的嘴便猜出她在口是心非,于是心生一计,伸手揽过花瓶,笑嘻嘻道:“奴婢是个俗人,比不得姑娘,奴婢先谢谢姑娘了。”
元月却不为所动,直接揭过话题:“雨越下越大了,快走吧,不然阿衡又该怪罪我不上心了。”
缀锦哑然,挠了挠头,又把花瓶放回原位,尴尬道:“奴婢才说笑的,殿下对您的心意,奴婢怎敢抢了去。”
“给你就给你,说什么抢不抢的。”她打开门,“拿着,顺路摆到你房间去。”
缀锦欲言又止,可她态度不容置疑,便只得硬着头皮照做了。
穿廊行至缀锦屋外,与信步而来杜阙、曹平打了个照面,杜阙目光灼灼,盯着缀锦怀里的花瓶不语,元月一人做事一人当,直言:“我不爱这些花草,就送给她了。”
曹平想张嘴给杜阙打抱不平,到底被杜阙抢了先:“我记得,你以前很爱花草树木的,尤其喜欢去御花园赏海棠。”
她面带微笑,直视他的双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的喜好很多变的。”
目光交汇间,他亦扬起笑容,缓缓道:“怪我,阿月既不喜欢,扔了也罢。反正合阿月心意的,又不止这一样。”
同一时空,曹平与缀锦的视线也汇聚到一块儿,但与前者饱含深意的对视不同,后者是茫然的、无措的。
曹平张嘴比口型:发生什么了?
缀锦摇头:我还想问你呢。
几人默契地沉默着,直到了王府,诡异的气氛方为杜衡所破:“你们可算来了,母亲等得心都焦了,在我耳边问了好几回了。”
王府十分气派,七拐八绕地总算到了目的地。
伺候王妃的冬缕打窗户里望见来人忙提醒王妃:“王妃,元姑娘和六殿下来了。”
王妃靠立露笑意,令冬缕取来引枕垫在腰后,而后叫沏茶来,特叮嘱另热泡杯红枣牛乳茶给元月喝,冬缕答应着刚准备去,王妃又唤住补充:“多加几块儿冰糖,那孩子就爱吃这口。”
冬缕笑着出门备茶,迎面碰上几人,冲几人点点头,元月上前拉住冬缕,热切道:“许久不见姐姐,姐姐一切都好吧?”
她以往常来王府玩闹,自然不会与冬缕不熟。
冬缕笑回:“一切都好,多谢姑娘惦念着奴婢。”后暗暗打量一番杜阙,见杜阙虽默不作声,可目光却始终落在元月身上,仿佛周围只有元月一人似的,冬缕敛起讶异之色,收回眼神:“王妃还叫奴婢去沏茶去,奴婢便不多留了。姑娘进去吧,王妃等着呢。”
元月不再多留,放人离开,然后进了门。
王妃斜倚在矮塌沿上,闭着眼假寐,身上盖着一张薄绒毯子,小腹处微微隆起一座小山丘,见状,元月刻意放轻脚步缓移到矮塌对面坐着,手肘支着榻上的矮几含笑不语。
杜衡好笑地摇头,忽记起屋里还有一个人,忙引杜阙去一边椅子上落座,而后返回王妃身侧,轻推王妃,嘴里唤:“母亲,阿月来了。”
王妃转醒,一睁眼果见对面笑吟吟的元月,假作嗔怪:“你这捣蛋鬼,来了也不吱声,悄悄坐那儿看我笑话,该打。”
“伯母自己打盹,我这是不忍心打搅您,您反倒来怪我,我可太冤了。”她笑呵呵打趣。
此话逗笑了王妃:“这张嘴,越发厉害了。看在你变着花样逗我乐的份上,且不追究你好些日子不来陪我说话的过错了,还另有样东西要给你呢。”
元月插言打住王妃命人取东西的动作,起身边朝杜阙的方向走边说:“今儿可不止我一个人来,还有一位客人得让您见见。”
外间,杜阙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瞅她过来,自觉站起,随她一同到里间问候王妃。
王妃饶有深意地上下觑了番杜阙,启唇道:“腿上的伤如何了?听你叔叔说,你那日走半道上便躺倒不省人事了。”
“已好全了,多谢王妃记挂。”许是错觉,元月总感觉杜阙看向王妃的目光藏了些许敌意,即便他的的确确是笑着的。
王妃颔首不语,似乎自然习惯了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门扉轻启,冬缕一一给众人奉了茶,其余人皆是龙井茶,散着清香,独元月的红枣牛奶茶甜香味十足,杜衡与她恰恰相反,最不喜噬甜,微微皱眉:“我说母亲偏心,母亲还不承认,这回总不能抵赖了吧。”
都知这是玩笑话,都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个时辰,下人进来禀报:“王爷回来了,正往院里来呢。”
元月一激灵,慌忙问下人拿了镜子整理仪容,王妃甚觉有趣,偏头看了眼天色已晴,便对旁边的杜衡道:“你父亲定是听说今儿六殿下要来,这才这个时候赶回来。天晴了,不若咱们娘儿几个去后花园逛逛,留他们俩相谈,如何?”
随之对静坐不语的杜阙道:“你叔叔前几日还念叨你,你便陪他多说两句吧。”
元月放下镜子,望着杜阙,但见他面色波澜不惊,实难以窥探心中所想,而杜衡却已经扶着王妃起来了,观她呆坐原位,杜衡调侃:“你还不走?莫非是嫌上回练字练少了,还想去书房坐上两个时辰,再听一番父亲的‘悉心教导’?”
说来也惭愧,她出身大家,自个儿父亲又好舞文弄墨,可偏生了她这么个不上进的女儿,字写得丑不说,性子还格外调皮,为躲避念书儿时没少出花样折腾夫子,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凑合读了几年书,不过是比寻常人家的子女多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在外落个粗俗愚笨的名声罢了。
偶然一次,她的“墨宝”经由杜衡之手落到了端阳王手中,便招来了端阳王不厌其烦地指导,一见了她,就把她叫到书房练字,没有两个时辰敷衍不过去,弄得她苦不堪言。后来学聪明了,每回来王府之前先打听好王爷在不在,在的话宁愿闷府里绣花也不肯去触霉头。
“走,这就走。”元月不敢多留,多看了眼杜阙,发现他微垂着头若有所思,索性咽下了嘴边的话,随杜衡母女走了。
时值万物复苏时节,王府后花园景致好极了,因王妃喜花,王爷便特意托人去往各地采买花种,再带回来培植。
两三年的光景,整座园子堪比皇宫的御花园了。后王爷又花重金建了几间花房,坐落于院子的东北角。
春夏时候,王妃便领人来园子里赏花吟咏;至秋冬,便把宴会场地挪到了花房外的暖阁里。
可见王爷对王妃的情意之深。
王妃肚子重,冬缕、容儿两人一左一右簇拥搀扶着缓步前行,元月、杜衡则跟从王妃的脚步游览夹道两侧的花草,碰上开得漂亮的,免不得停下细赏谈论一番。
彼时几人正好行经过一丛牡丹花前,众人不约而同刹住步子,齐齐回看元月。
元月因杜阙留下和王爷单独谈话而略感不安,一道上心不在焉的,他们说话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实在把话茬子抛到了跟前,再随便接两句话应付过去,这会子没察觉众人都停了脚,直越过众人闷闷前行。
“瞧她,一脸失魂落魄,都走出去多远了。”前面不远就是花房,王妃看她只管埋头走,怕她不留神撞上墙壁,忙出声。
元月恍然惊醒,脸色羞得通红,倒回去冲众人笑笑:“你们站住不走,也不叫我,白让我丢脸了。”
杜衡掩唇伸手掐了恰她跟火燎似的脸颊:“你倒会倒打一耙。我问你,你一路上魂不守舍的,究竟为什么事?”
王妃好整以暇,只看着她不言不语。
她顿时难堪不已,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的确是在想杜阙,可此想非彼想,她那是好奇两人会谈些什么,但眼前这几位意味深长的样子定不会相信她的辩解,只会觉得她害臊难以启齿,这话万一传到杜阙那儿,以往所做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思及此,她干脆耍无赖揭过这篇儿,指着花房一侧的暖阁道:“走这么远,我口都干了,咱们进去歇歇脚吧。”
杜衡、王妃相视而笑,心中皆有了答案,也不再难为她,依言转进了暖阁。
与此同时,杜阙同端阳王盘腿席地面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子已占据了大片。
端阳王手执白子,扫视棋局,片刻,将棋子丢回棋奁,下人适时登上热茶,端阳王一手接来抿了两口,叹道:“殿下的棋艺越发精进了,本王甘拜下风。”
杜阙收手,下人同样捧茶过来,杜阙摆手屏退,谦虚道:“运气好罢了,我怎敢在王爷面前夸弄棋艺。”
端阳王展开眉头,手指棋局:“一开始本王以为白子必赢,中场时又觉白子可能赢,直到最后才看明白,必赢的竟是黑子。”
瞧杜阙不接话,端阳王笑叹道:“殿下,棋局风云变幻,这政.局又何尝不是。”一语未尽,端阳王贴身小厮孟寒进来回话,端阳王附耳听罢,手掌撑着双膝起身。
杜阙紧随其后,二人视线相接,端阳王缓缓道:“殿下,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昨夜回城路上,七皇子府的马车翻下山坡,七皇子、七皇子妃并府里仆人俱不见踪影。”
端阳王刻意顿了顿,欲从杜阙平淡无波的脸上寻出丝丝破绽:“兹事体大,本王得去宫中出一份力,殿下自便。”
人散,屋里陷入寂静,杜阙平直的唇线浅浅弯出一抹弧度。
曹平推门而入,捕捉到他面色微霁,结合适才端阳王急匆匆出门,猜到了七八分,遂强压快意,询问杜阙接下来的打算。
“雨过天晴,正好去宫里走一趟。”杜阙长腿迈出门槛,“待会儿你送阿月回府,另外转告她,我今夜可能被事情绊住回不来,让她不必等我用晚膳。”
人已出去几步,复折回,只听他又道:“那个净秋,趁早处理了。”
曹平惊愕不已,结巴道:“皇子妃问起来……该如何……”
“你跟我这么久,难道这还要我教你不成?”
“是……您放心,奴才尽快着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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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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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王妃、杜衡,元月回府吃过午饭,回屋歇午觉去了。
许是这两日奔波劳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到了华灯初上。伸了个懒腰起床,因实在无事可做,便起了去看望净秋的念头。
净秋脱身已有好几日,听缀锦说,她身体状况好多了,不再是刚回来那副一见人便惊恐尖叫的地步了,现下已然能跟缀锦闲话几句了。
踏月而行,元月打发缀锦到门外守着,自个儿步入里屋,一眼望见床沿边静坐的净秋,两眼低垂,看着脚尖发呆。
“净秋,我才吩咐厨房做了西湖醋鱼,你的肚子也空着,等会儿跟我去屋里一起吃吧。”她挨着净秋坐下,语气尽量放柔。
闻声,净秋缓缓抬起下巴,也不看她,只瞧着窗棂:“姑娘的好意,奴婢无福消受。夜里风大,姑娘还是请回吧。”
话语中的疏远,犹如一根冰锥刺入心头,元月强颜欢笑:“你……在怪我?”
幽幽之声敲打在耳畔:“奴婢怎敢责怪皇子妃。奴婢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奴婢如何做得出背信弃义之事?”说到“背信弃义”一词时,净秋忽然转过头来直盯她的双眼。
五指猝然收拢,指甲切入皮肤,须臾,复归原样,她直视净秋,未曾有半分怯意:“你不肯背主,是为衷心;我奉旨出嫁,是为保全家族。我们皆非背信弃义之人。”
诚然,她心悦公孙冀,但不意味着可以为他放弃元家。父母之恩大于天,她宁愿自己挫骨扬灰,也绝对无法接受父母受伤害。
嫁给杜阙,实实在在护住了元家,她不认为,这叫背信弃义。
净秋怒然蹿起,指着她冷笑:“依皇子妃的意思,少爷该是那忘恩负义之人了?”
眼眶酸涩,元月拼命忍住不落泪,不卑不亢道:“光我相信他,有用么?陛下会因为我的信任而放他一马么?不会。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委身于这皇子府么?可我没办法,元家上下全在我一念之间,我不得不从。”
泪珠盘旋于眼底,刺红了眼珠,彼时的她,宛如一座出于破碎边缘的菩萨,狠绝的话再难脱口,无助与彷徨涌上心头,净秋掩面痛哭:“少爷……没有谋反,公孙家,清清白白。这世道究竟怎么了,为何好人落得如此结局……我不懂,不懂……”
悲怆的情愫充斥心间,自以为是的坚强轰然碎裂,元月潸然泪下,歪倒在床失声哀泣。
里头啼哭不止,缀锦心惊不已,府里人多耳杂,夜里又静得很,放任不管免不得招来旁人的疑心,况且净秋左一个谋反又一个公孙家的,着实不妥。思量再三,缀锦自作主张进门,提醒:“姑娘,真不能哭了,明儿起来眼睛肿了叫人看见又该多嘴多舌了。”
净秋仍哭哭啼啼的,缀锦一咬牙狠心道:“净秋姑娘,方才的话,你切莫再提了。我们姑娘已然不好过了,你何苦再戳她的痛处,还口无遮拦地给她添麻烦?我们姑娘不欠谁的,更没受过谁的恩惠,倒是受了不少牵累。”
元月当即从被子上爬起来,喝止缀锦:“出去,轮不到你来说嘴!”
缀锦未表现出一丝惧意,迎着她愤恨的目光继续道:“姑娘,不管您如何处置奴婢,这话奴婢也得说。你救她回来,是为旧日情分,可她全无感念之心,满嘴胡言,完全不体谅您的处境。”
“她衷心主子,奴婢也为您着想。奴婢斗胆提一句,她的病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不如赠她银两,让她离府,留在京城也好,离京也罢,只是千万别连累了您,连累了皇子府,连累了元家。”
元月出嫁前夕,许夫人拉着缀锦的手语重心长叮嘱,要她一定照顾好元月,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含泪答应,若有朝一日真出了意外,她定拼上性命保护元月,因为她这条命是元家给的,没有元家出手相助,她早就被那畜生爹打死了。
净秋嘴上没把门的,看向元月的眼神里饱含怨恨,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不如趁早打发了安心,但代价便是元月怒极,首先处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