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你,别的,不重要。”他目光如炬,肯定道。
她付之一笑,并不信以为真:“陛下是看我可怜,所以随口诌了这话来哄我开心吗?”
杜阙眉宇间浮现出丝丝受伤:“为何就是不肯信我一次?阿月,将信任托付于我,当真有那么难么?”
她摇摇头,不欲同他过分纠缠:“陛下如是来同我争吵的话,那恕我不奉陪。”
说罢,以手比出“请”的姿势。
“……好,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那我便不提。”他稳稳当当留在原地,“三月三,是我的生辰,你陪我过,行吗?”
元月往左挪挪,眼看着自己的衣摆摆脱了他的衣袂,方坐住不动。
杜阙时时刻刻注意着她,当然不会看不出她刻意的疏离。
“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他嘲弄牵唇,“你都不肯让你我的衣裳挨着,又怎会同意陪我过生辰。”
触及心事,她无从反驳,只道:“陛下既知,何必来盘问我一遭。”
三月三,只是三月三,无关其他。
“是不是我不拿皇帝的命令来逼你,你便至死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他问。
她答:“是。”
他自顾自点了点头,随后站直,俯看过来,笑道:“皇后,朕命你,与朕同度生辰。”
她应道:“是,陛下。”
初三傍晚,元月着盛装,点红妆,乘步辇出凤仪宫。
宫人们俱敛声退让行叩拜礼,待凤辇远离,话匣子大开。
有人说:“人人都盛赞尚书府千金闭月羞花,但跟咱们皇后娘娘比起来,还是差远了的。”
有人赞同:“难怪前朝那起惹是生非的把‘红颜祸水’的名号往娘娘头上扣了。”
也有人反对:“我说句该死的话,我倒觉得他们讲得有几分道理。陛下平日多杀伐果断啊,一遇上皇后半句硬话也没了,而且一牵扯到娘娘,陛下就容易喜怒无常。前段日子不还一脚要了素云的命吗吗?”
有人提醒:“那娘娘还出面给凤仪宫的人求情了,还因此被禁足了这么久,你怎么不提?”
气氛微妙得紧,拥护皇后之人和反驳皇后的人都各自劝自己人。互相瞪了片刻,不欢而散。
高居众人之上的元月,听过随行婢女的打抱不平后,由衷笑了。
婢女问她为何发笑,她则道:“难道君王的宠爱,就一定是好的吗?”
婢女懵懂道:“不一定是好的,那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做梦都想得到陛下的宠幸呢?”
“有人爱荣华,有人爱自由,不可相提并论。”她今日格外有耐心。
“那荣华和自由,便不能一齐获得吗?”
“旁人我不知,于我,不能。”
漫谈着,太极宫到了。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正殿外的回廊下左右徘徊,望见元月来,那人作揖浅笑:“皇后娘娘。”
元月冷眼相待,半日,才应言:“孙世子,别来无恙。”
孙瓒神色如常,态度热络:“我一切都好,倒是皇后,清癯了良多。”
“毕竟我不像世子,没心没肺。日思夜想得久了,病态便现出来了。”她笑道。
孙瓒、杜阙联手害惨杜衡一家的事,她永记于心。
“我家老爷子也说我没心没肺,”孙瓒面容和善,“皇后也该学学我。什么事都放在心上,既让他人难受,又给自己添堵,何苦呢。”
元月不屑:“该记在心里的,我一件也不会忘;世子抛之脑后的,我也替你念着。如此,方不负相识一场的情分,不是吗?”
言讫,挥袖进殿。
大殿左右两侧坐满了文武大臣,当中几个眼熟得很,有父亲的同僚,也有父亲的友人,父亲便夹坐在其间,很是不起眼。
“参见皇后娘娘。”群起高呼。
元月不适应这种万人恭维的感觉,学着以前先帝废后的样子道:“平身。”
齐刷刷的谢恩声中,她留心到一个身影,那是位十五六岁的女子,一身儿的藕粉色,打扮得极为素净,容颜清丽,放在人堆里,很是夺目。
察觉到她在打量,那女子盈盈福身,微微一笑,腮边印出两个酒窝来。
她亦回以一笑,正了视线。
一袭赭黄袍的杜阙正坐于殿中央,左手边摆着一把椅子。
“皇后,坐到朕身边来。”他拍拍椅背,长眉一扬。
元月眼皮微垂,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眸间的不悦。
不紧不慢登上高台,她轻轻落座,腰肢笔直,全程未与横在椅背上的手臂有过接触。
“今日元大人也在出席之列,皇后开心么?”杜阙似笑非笑道。
“得见父亲,自然是开心的。”她看向面前满满一桌的珍馐,讽道:“三位将军领兵在前拼死奋战,此处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陛下可真是位明君。”
短短一月,周、王、陆三位将军已与敌军交战不下三次了,但战局依旧焦灼,远看不到收复沧州、棣州二城的苗头。
杜阙鼻子里带出一声低笑:“皇后不必太过忧心,朕自有分寸。”
言毕,颔首示意舞姬近前献舞。
她交叠搁在身前的双手暗暗收紧。
真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舞姬款款而来。软纱轻拂,细腰轻舞,分外赏心悦目。
杜阙提瓶斟满酒,举盅笑邀座下。
元月也随之举杯,笑对众人。
左手边第一排是英国公的位子。英国公两鬓花白,形容瘦削,那双眼却炯炯有神。
英国公旁坐着孙瓒,他自斟自饮着,瓶中琼浆已没了大半,眼光不时在簇簇倩影上流转,看起来很是快活。
元月冷冷挪眼,遥与满脸关切的元嵩对上视线。冲他眨了两下眼表示还算愉悦后,注意力重新回到案上的佳肴上来。
酒盅方触唇,一只手便覆到了手腕间:“不许。”
也罢,不喝也不会怎么着。
她听话地放下酒盅。
长坐无趣,遂扭头向面然薄红的杜阙道:“此处闷热得很,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似乎真醉了,竟没盘问许多,只道:“当心些。”
她含笑点头,抓住碧春递过来的胳膊悄悄从后殿出去。
后殿紧邻一方荷塘,严冬已过,湖塘里碧中映红,一片春意盎然。
荷叶之下,偶有鱼儿游过。
元月心念微动,提着厚重的衣摆上前两步。
“今儿还带着鱼食不曾?”她侧过头来问碧春。
“带了。”碧春一面答,一面从荷包里捏出一把鱼食洒到她手心,末了又觉得不好意思。
元月笑着揶揄:“咱们后殿那片塘子里的鱼儿,都让你喂熟了,一见你去了,全涌过来讨食吃。”
“奴婢长在南边,打小和鱼虾接触,所以比别人多了解一些……”碧春挠头腼腆道。
“你家在何处?”她捻了于是丢到塘子里,鱼儿结对而来,雀跃争抢着。
碧春道:“奴婢家在青州下辖的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想过能到京城来,更没想过会进宫来,直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离家多久了?”元月故意忽略“青州”二字,似漫不经心问。
碧春掰着指头数了数,回:“还差一个月就满八年了。”
她也屈指一算,有几分同情:“背井离乡这许久,想家吗?”
“一开始会想,慢慢的就淡了,到现在一点也不想了。”碧春笑嘻嘻的,面上却有丝丝惆怅划过。
方打算开口,便听后边有脚步声在靠近,定睛一看,正是席间多扫了一眼的女子。
“臣女赵棠见过皇后娘娘。”那女子恭敬道。
赵棠,也姓赵……
元月有几分意外:“赵小姐可是赵礼部的千金?”
赵棠不卑不亢道:“赵礼部正是家父。”
“赵小姐也来赏荷喂鱼吗?”她了然笑问。
措不及防的,赵棠扑通跪倒,叩首道:“臣女有一事请求娘娘,望娘娘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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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折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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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觉得她的存在挡了进宫封妃的路,所以恳求她主动让位吗?
也好,她求之不得。
“赵小姐请求我什么,不妨说说看,如能办到的,我自会尽力。”元月藏好心思,不动声色道。
赵棠的额头仍贴在地上:“求娘娘到陛下面前说个情,为臣女同卫国公之孙方云英赐婚。”
元月不由得愣住了。
迟迟听不见她的回应,赵棠大着胆子再央告一遍:“娘娘,臣女与方公子两心相悦,奈何家父执意反对,逼臣女入宫随侍不得,便欲把臣女许配给孙世子……臣女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着大不违来求您。臣女素闻娘娘菩萨心肠,最是体贴下人……求娘娘成全!”
今日之前,元月万万料不到“菩萨心肠”“体贴下人”的词语会用在自己身上。
“碧春,扶赵小姐起来。”
碧春依言去搀扶,却被赵棠躲开,猜到她又要哭求一通,元月忙出言:“我总要搞清楚你和方公子之间的情谊,才好向陛下进言,也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见她同意了,赵棠喜不自胜,虔诚拜了一拜,踉跄着起来。
接下来,元月花了半个时辰来了解赵、方二人的情缘,摸清楚前因后果,她发自内心一叹:“赵小姐当真是个痴情人。”
原来赵棠和方云英是青梅竹马,幼年同在白鹭书院上学。方云英天资聪颖,为夫子口中的典范,赵棠则逊色不少,时常被夫子留堂。小女儿家脸皮薄,受不住这等“屈辱”,便想着不读了,回家钻研女红、管家等技能。是方云英及时拦住了她,一面温声开导,一面花课余时间来指导她的课业,温柔耐心到极致。
久而久之,赵棠的功课突飞猛进,成绩仅次于方云英之下,位列全书院第二,也就是这时,她对方云英心生了爱慕。方云英亦然。
二人私下约定,待赵棠及笄时,方云英便来提亲。
去岁赵棠及笄,卫国公府却突生哗变——方蕴柔、魏氏接连身死,国公府二房多了两个孙女、两个孙子,方云英秋闱落榜……方云英从此一蹶不振,日夜买醉,赵棠多番劝解无果。
就在年前,方云英约赵棠见面,亲口与她划清界限,任凭如何挽留也无济于事。
赵尚书见二人一刀两断,自然而然打起了送赵棠进宫的想法。赵棠宁死不从,赵尚书却不管不顾,频频到杜阙耳边吹风。杜阙不胜其烦,当着满朝文武让其下不来台,这才作罢。
谁知安分不过半月,又打起孙瓒的主意来。昨儿亲自登门拜访英国公府,明里暗里向英国公透露了有意结亲的意思。英国公态度不甚明朗,可也没说拒绝的话。
时人皆知孙瓒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赵棠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姐送上门来,他会说个“不”字?
赵棠也是没法子了,才冒险来求元月。
“从前方公子不嫌臣女愚笨,教授臣女学识;而今方公子屡屡失意,臣女又怎能岂他于不顾,独享荣华富贵……”赵棠难为情地笑了笑。
“……你的事,我会向陛下说明,至于陛下意下如何,我不敢断言。”她淡淡提醒。
赵棠无声绞住衣袖,缄默了会子,说:“娘娘肯赏脸,臣女已是感激不尽,至于结果是好是坏,臣女绝无怨言。”
元月边洒完剩余的鱼食,边道:“我并非打击你,而是给你个心理准备,毕竟现在我说的话,陛下不一定会听。”
帝后不和的传言赵棠有所耳闻,否则她父亲也不会生出要她入宫的念头来。
可以说,这次来求皇后,是她的一场豪赌。
不成功,便成仁。
“臣女明白。”赵棠敛眸道。
打发走赵棠,元月在塘子边看了会鱼儿后,转身回席。
一进后殿,才发觉不久前还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大殿,眼下竟安静得不像话。抱着狐疑走出来,“座无虚席”不复存在,仅有几个宫人在打扫残局。
“几时散席的?”碧春叫住左手边撤了碗碟要走的宫人问。
“一炷香以前。”那宫人恭谨回答。
“陛下去什么地方了?”这场盛宴的主人翁自是不能少问的。
宫人咬着腮帮子想了想,道:“好似往冷宫的方向去了。”
碧春当即转过脸来看元月。
“去吧,没事了。”她依旧从容。
碧春没了头绪,只好来问她:“娘娘,大好的日子,陛下去冷宫做什么……?”
她思量片刻,笑道:“许是去追忆过往了吧。”
碧春似懂非懂点着头,又问:“那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去吧,答应了人家总不好食言。”她收住笑容,缓缓道。
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多了,她的身子恐也熬不到夏天了,今夜不去,没准日后想去也去不成了就当最后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吧……全了赵棠的心意固然好,没成她也无可奈何了。
太极宫离冷宫遥远,元月羸弱,自己走过去已是不可能,便坐了步辇去。
路上本不用经过御花园,她却要求由御花园绕道,众人只好依命行事。
到御花园外,元月小心翼翼下来,与几个微微喘着气的太监接上视线:“你们抬了辇回去吧,这儿离冷宫不远,我自己散着步过去。”
太监们面面相看了半晌,都道:“天黑路滑,还是由奴才们送您吧。”
“你们几个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么?我说一句,你们还嘴一句?”她冷冷道。
恐她又动气,碧春忙喝:“该死的奴才!几时轮到你们来置喙娘娘的命令了?况且这儿有我伺候,你们还不放心?”
元月不言,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太监们只得灰溜溜告退。
等人散了,元月表情一松,乜着碧春打趣:“在六皇子府时,就属你胆小怕人,见了我不是低着头走开,就是磕磕巴巴答不上话来。如今长进不少,越发有缀锦……的影子了。”
提及缀锦,心中不免难过起来。
细算下来,原来缀锦离开已经快半年了,也不知临死之前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碧春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心里也跟着难受,眼眶忍不住湿润了。所幸夜深,灯笼也暗,看不太出来。
“瞧我,以前最烦别人唠叨,现在我也成了那个絮叨的了。”元月及时拿话止住伤悲,“走吧,随我逛逛这园子,看看是不是大变样了。”
说是逛,她却鬼使神差地只挑昔日与杜阙一起走过的那几个地方走了走:湖心亭、海棠林、养性斋。
湖心亭初见,海棠林下为一份馄饨争执,养性斋中临窗看书……不可否认,与他相伴的那两年,是她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