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圆怔了怔,抿着唇笑了笑:“不娶妻?就算他愿意,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会同意的。他也……从没跟我说不愿意。”
岳圆轻声道:“其实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事,我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就希望一辈子都能陪着他。后来才发现原来我这么不知足,想到他要与别人娶妻生子就无比痛苦。”
门窗都紧闭着,岳圆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像用一把轻薄雪亮的匕首划开了她紧缩的心脏。
阿菱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岳圆撑起笑容:“不说这些了,你在郡王府怎么样?”
太多事情不能告诉岳圆,阿菱顿了一下才道:“挺好的。”
岳圆打量着她的表情,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那就好,张婶子和小丫也挺好的……”
二人叙过一回旧,阿菱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岳圆膝上有伤,只送了几步就被阿菱按回到凳子上:“你好好休息,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回来。”
阿菱先去拜别老夫人,领了一通琐碎的叮嘱才抽出身来,走出寿春堂不远,忽而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您过谦了,夫人和小姐都喜欢跟您说话。”
是金花的声音。阿菱下意识地向林翠交掩处看去,一个梳着高髻的女子扭头露出半边侧脸,眉间一点红痣若隐若现,笑意盈盈:“金花姑娘以后会有好姻缘的。”
阿菱倏地站住了脚,落锦眨了眨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姑娘,怎么了?”
阿菱:“那是谁?”
青萍一路送她出门,闻言便笑道:“那是住在金鱼巷的金夫人,二夫人出门礼佛的时候结识了她,后来她便常来府中做客。金夫人略通岐黄之术,又懂卦象,为人风趣幽默,二夫人和五小姐都很喜欢同她说话。”
阿菱诧然,嘴上却道:“原来如此。”
人已经走远,阿菱收回目光,脚下的步伐却略显沉重。阿菱扶着落锦的手坐上马车,在沈府一众人的目送下消失在了街角。大管家抬手挥开马车溅起的尘土,咳嗽了两声:“都回去吧。”
一个小管事跟在他身后,试探着问道:“一个侍妾,怎么还让您亲自来送?”
大管家看也没看他一眼,仰头望着天,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造化弄人啊。”
小管事摸摸脑袋,往前走几步拽了把缩在角落里发呆的高风,揶揄道:“哟,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跟着姜管事南下采买布匹了,还不去跟那几个相好的道个别?”
高风满脑子都是阿菱刚刚提着裙子上马车的模样,通身打扮气派哪怕是戏文里的神仙妃子也不过如此了。他脑子发沉,无端端升起一股怒火,炙得人心口发痛,却又不知往哪里发泄,憋闷得浑身难受。
他推开小管事,阴沉沉地:“胡说什么。”
小管事被推得一个踉跄,对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靠女人吃饭的软蛋!”
高风的差事确实是碧云向五小姐求来的,这差事体面又有油水,王妈妈嘴上嘟囔了两句不舍得儿子奔波,心里其实满意的不得了。
碧云办成了这件事,自觉是王家的大功臣,顺理成章地在家里当起甩手掌柜,几个嫂子背地里挤眉弄眼了多少回,王妈妈也当没看见。
碧云志得意满地对着镜子梳头发,瞥了眼坐得远远的高风,娇声道:“你过来,给我倒杯水。”
高风现在没心思应付她那些小情趣,坐在那儿不吭声,碧云有些不满:“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高风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你自己没长手?”
吼完高风就后悔了,他娘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好好哄着媳妇,可一时之间又下不来台,心里后悔面上的表情就越发凶狠。
碧云气得手抖,砸了手上的梳子:“高风!你别忘了你的差事是从哪儿来的,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越是没能耐的男人就越听不得别人说自己靠女人,高风一下子就被点着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居然直接掀翻了桌子,茶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你他妈再给老子说一遍!”
高风越发脾气就觉得自己这样做没错,要不是碧云勾引他,他说不定早就跟阿菱成亲了,他要是知道她原来长得那样漂亮,碧云再厉害他也不要。
王妈妈听到动静赶紧跑过来,看着一地狼藉差点晕过去,张口想骂碧云又忍了下去,把儿子拽到自己屋里:“你跟你媳妇发什么疯?”
看着高风模样不对,王妈妈心里一突:“你今天看见她了?”
高风沉默不语,王妈妈狠锤了他一下:“那就算是个天仙,你娶回来又有什么用!还不好好跟你媳妇服软。”
高风分毫不退:“服软?她都要爬到我头上了!”
王妈妈拿他没办法,听着那边隐隐传来的哭泣声有些烦躁:“行行行随你便,反正嫁都嫁进来,她本来就该为你费心。”
母子二人一坐一站,各有各的心思,却都默契地没有理会哭闹的碧云,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渐渐沉进了夜色之中。
·
岳圆忽然从梦中惊醒了。
光裸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她轻轻地喘了两口气,支起身子想要下床,下一秒却被沈明浔搂进了怀里。他竟然还没睡着,声音十分清明:“做噩梦了?”
岳圆胡乱“嗯”了一声:“我想去洗澡。”
沈明浔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却没有放手,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做了什么梦?”
岳圆眨了眨眼,声音有些干涩:“我梦见……少爷成亲了,到处都挂着红绸。”
沈明浔静静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我成亲对你来说是噩梦?”
岳圆总是呆呆的,偶尔的试探也像傻话一般令人发笑,沈明浔想大概是邵玉珠的事吓到了她,耐着性子地拍着她的背轻哄:“你不要怕,我不会娶邵玉珠那样的女人。”
岳圆脸上没有出现沈明浔料想中的表情,玉白柔软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她忽然凑近了,隔了一会儿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又轻又软的吻。
沈明浔心也跟着软了下来,等着她下一步动作,然而岳圆只是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窝,闷闷地道:“少爷,只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沈明浔起先没把这句话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岳圆难得的撒娇,心里甚至颇为受用,可他忽然发现岳圆整个人都在他怀里颤抖,泪珠胡乱洒落到他的身上。
沈明浔去摸她的脸,她却死命地扭头不肯看他,沈明浔声音一沉:“岳圆,抬头。”
僵持了片刻,岳圆才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对着他,原本暧昧的氛围一下降到谷底,沈明浔抿着薄唇,半晌没有说话。
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没有多么明确的期盼,只要她没有害人之心便足够了,他也绝不可能像二老爷对待柔姨娘一样去对待岳圆,他会让她和她的孩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岳圆想要什么呢?他不娶妻一世只守着她一个人?荒唐。他出生在尚书府,总有一天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虽然他并不觉得娶一房妻室对他来说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沈明浔的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抚上了岳圆的脸颊,触到冰凉的泪水他才猛然惊醒,他差一点就觉得不娶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她在他怀里哭了一场。
可笑。沈明浔收回手的瞬间敛去了所有的表情,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刻意放冷:“你是该去洗个澡,好好冷静一下。”
岳圆肩膀微微一缩,她的目光晃了晃,随后胡乱抓起衣裳,低着头裹到身上。
她的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沈明浔以往最爱她这般情态,此刻却忍住了没有伸手,不去看她怎样笨手笨脚地下床,又怎样跌跌撞撞地离开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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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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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鹤先生时隔多年再度入宫拜见君王,成帝龙心大悦,十分高调地赏下一桌御膳,与北鹤先生一道出宫。
成帝笑着走下对谢恒殊道:“他不喜拘束,咱们家里人一道吃吧。”
谢恒殊已经在宫里待了一整天,也不在乎这一个晚上:“是。”
太子与谢恒殊并肩而行:“阿弟多日不曾进宫,待在府中可有什么消遣?”
不知为何,谢恒殊总觉得从太子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揶揄的味道,他尚未答话,成帝已然笑道:“听说你身边新添了个美人,一笑百花杀,闹得满城皆知啊。”
三人分主次绕圆桌坐下,谢恒殊被兄长伯父明里暗里取笑了一通,面上仍然很端得住,半点不脸红:“一个蠢丫头,长得……还凑合吧。周二那厮胡言乱语,您怎么也信?”
成帝哼笑:“周麟可比你这小子听话多了!怎么,他最近又惹着你了?”
成帝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探寻,谢恒殊微微昂着头,年轻俊秀眉目之间是不加掩饰的明朗锐气:“我不喜欢他。”
成帝忽然觉得手痒,想狠捶这小子一顿,甩了甩佛珠串勉强忍住了:“你这个脾气也不知道像了谁。”
太子温和地笑笑:“少年人多半如此,磨练磨练就稳重了。”
成帝摇摇头,也不再提那些玩笑话,挥退围在边上的布菜太监,端正脸色道:“这回修藏书楼的事你要好好上心,郑北鹤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满足他,我看你们还算说得来,进门也不至于被他赶出去。”
谢恒殊答应了,太子也道:“若是缺钱缺人手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斡旋,尽量不要与人起争执。朝中事务错综复杂,底下的人又各怀心思,从上到下未必事事都能如你所愿地去进行。有些老大人脾气沉,你能忍便忍一忍,真跟他们抬上杠,恐怕要吃亏的。”
太子因长年带病的缘故,说话速度比常人要慢一些,他语调拿捏得很好,听来常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大约因为这个缘故,谢恒殊从小就不讨厌听他说话:“是,多谢兄长教诲。”
成帝看着眼前的一对堂兄弟长叹了口气:“算起来,我也许多年没见南阳王了。”
桌上静了一静,谢恒殊没有陪着成帝思念亲人,尽管他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父亲。
这顿饭成帝吃的兴致不高,最后放下筷子道:“好了,你们兄弟自去歇息吧。”
夜沉如水,一只飞鸟划破夜色冲上屋脊,消失在天际。殿脊的兽头之像折而向上,好似张口吞脊,无端吞去了半边月亮。
太子凝视远方,缓步走下塌垛:“父亲是想念叔父了,阿弟也有许多年没回过南阳了。”
民间一直有传闻,大雍朝开国皇帝杀孽太过,所以皇家一脉的子嗣才如此艰难。当年文慧太子去世,宣帝晚年丧子悲痛交加,三月后驾崩。明帝登基十年又患重疾,当时膝下仅有两子,长子十五岁,却非皇后所出,嫡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
明帝有意将皇位留给嫡子,皇后以主少国疑为由断然拒绝,扶持长子登基,又封幼子为南阳王,只待成年后便派去驻守封地。
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因其行事果决又不贪恋权柄,为人正直志识宽远,一向很得成帝与朝臣的敬重。到了晚年,她对南阳王之子的偏爱,对太子的冷淡,都在向外释放着某种信息。
太子年逾三十,膝下无子,对此却能泰然处之,与谢恒殊闲聊时就像个真正的兄长。谢恒殊往前走了几步,太子又提起北鹤先生的事:“父皇的意思是,待藏书楼建成,便封北鹤先生为博士。若有变故,你在旁多劝劝他。”
既然是设博士,便不能不收弟子,一来二去至少能将北鹤先生留在京城好几年。
谢恒殊想了想:“他不会拒绝的。”
太子有些惊讶,谢恒殊:“他游历半生,只剩下重修《水经注》这么一个心愿。”
北鹤先生不会介意借皇家的力量去向天下宣扬这本书。
太子了然,没再接着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二人在宫道告别,太子忽然敲了敲脑袋:“对了,知道你身边添了人,你嫂嫂特意备了份赏赐,你带回去给她吧。”
太子妃行事一向滴水不漏,谢恒殊倒不怎么诧异,指了个小太监去东宫跑一趟:“更深露重,兄长不必送了。”
太子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谢恒殊消失在宫道尽头,才转过身,忽而皱眉,掏出帕子捂嘴咳嗽了两声。边上的太监如临大敌,要给太子加上披风,太子没有拒绝,摇头感叹道:“我要是有阿殊三分康健,也不至于如此。”
这话没人敢接,更不敢宽慰,太子没在意这些,望天一笑:“回去吧,再晚些,太子妃该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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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莫名其妙又接了堆赏赐,太子妃给女眷的东西无非是些衣料首饰,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怪道谢恒殊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阿菱才进府多久,拿到的东西足够她在民间当大户过上好几辈子。
见阿菱捧着赏出神,谢恒殊轻“啧”了一声:“你又发什么呆?”
阿菱眨眨眼,猛地回过神来,随口道:“这缎子好看。”
谢恒殊觉得她白长了副聪明相,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没有半点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机灵劲,光坐在那儿都能魂飘九天。谢恒殊眨眼的功夫能给她挑出一大串毛病,然而捏着哪个发作好像都有些小题大做,最后还是冷着脸给她轻轻揭过了:“今天怎么样?”
阿菱:“老夫人精神不错,与我说了好些话,都是在问您的起居之事。”
谢恒殊也不知听没听她的话,忽然偏了偏脑袋:“你那条珍珠链呢?”
阿菱暗道不好,她以为谢恒殊记不住她今天穿戴了什么,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借口,临到嘴边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实话:“跟人斗气,丢了。”
这倒是新鲜。谢恒殊左看右看不觉得她是个能跟人斗气的模样,她固然生得好,但大约因着出身的缘故,这份美貌在她身上并没能酝酿出目下无尘的气势来。她清清静静地坐在那里,金玉也难替她堆不出几分威势,说话做事都透着股软绵的和气,离了他出趟门挨了谁的欺负他都不会奇怪。
谢恒殊就问:“斗赢了吗?”
阿菱张口结舌,想想邵小姐气到眼角含泪的模样觉得自己应该是斗赢了,遂点点头:“赢了。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值当,我就算是扭头不理她,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当时的情况,阿菱如果随便找个理由将岳圆带走,料想邵小姐也不能追上来跟她拉扯。不过因为替阿圆出了口恶气,阿菱又觉得这样做也不错,只要谢恒殊不为了她丢链子的事生气。
阿菱不甚熟练地偷看谢恒殊的表情,眼尾一扫,却见他站起了身,往内室走去:“过来。”
吴福全动作比阿菱要快,听见这么一声就带着满屋子的人退得干干净净,阿菱只得走过去,踮着脚帮他解衣服。她从没做过这样贴身伺候人的活计,指甲几次刮到谢恒殊身上还浑然未觉,谢恒殊险些给她气笑了:“笨手笨脚的。”
阿菱懵了一下,没明白自己为甚挨了这句骂,将他的衣服挂到衣架,只庆幸谢恒殊已经沐浴过了,不必伺候他洗漱,否则那才叫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