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锦第一个发现阿菱走出来,迎上去问道:“姑娘,好了吗?”
阿菱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是道:“我们先走吧。”
这边还在说话,靠在门口的薛衡就往外追出去几大步,阿菱跟落锦对视一眼:“他怎么了?”
落锦摇摇头一脸茫然:“见到熟人了?”
阿菱顺着薛衡的视线望过去,也跟着瞪大了眼睛:“金夫人?”
落锦一头雾水:“姑娘也认识?”
一个身形窈窕面容秀丽的女子有些意外地对着百草堂的方向轻眨了下眼,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在薛衡身上扫过,望向他身后的阿菱,唇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
金夫人轻声喟叹:“江姑娘,别来无恙啊。”
尽管她和之前截然不同,金夫人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阿菱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这个人,客气地回了一句:“金夫人也是。”
“你怎么在这儿?”
“你成亲了?”
薛衡仿佛刚回过神来,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金夫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压根没理会他的问题,跟阿菱打过招呼后转身便走。
薛衡神情焦躁,追在她的身后问个不停:“你怎么从南陵来京城了?什么时候过来的?你爹呢?你哥哥呢?你……”
金夫人忽然回过头,反手给他了一巴掌,这巴掌干脆利落,薛衡毫无防备,被打得脑袋一歪,连珠炮似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尚未有所反应,金夫人又添上两巴掌,满意地端详着他两颊浮现出的掌印,赶在他发怒之前后退一步:“你先悔婚,挨我三巴掌不过分吧。”
薛衡腾起的怒气梗在了胸口,磨蹭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你打人的时候能不能把戒指摘下来。”
阿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你们有婚约?”
金夫人:“现在没了。”
阿菱想到另一茬,脱口而出:“金夫人你不是上京城寻夫的?”
薛衡大惊:“什么?你男人跑了?他叫什么?长什么样?我这就把他抓回来。”
金夫人反唇相讥:“你能跑,别人就不能跑了?”
薛衡又被哽住了:“这是一回事吗?”
薛衡到底底气不足,咕哝几句便住了嘴,面上流露出来的担心和急躁却不似作伪,阿菱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心里的疑惑不比薛衡少。
金夫人好似也没了呛声的心情,一扭头,髻边挂着的流苏在空中荡出浅浅的弧度:“我还有约,先走了。”
薛衡忍气吞声地问:“你现在住哪儿?”
金夫人不答,只顾着往前走。
“金夫人!”
阿菱喊住了她,踟蹰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家中那个丫鬟,现在还好吗?”
金夫人脚步微顿,脑袋似乎向上仰了仰:“活着。”
阿菱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忽地松懈下来,她想问那只五毒荷包为何会落到重芍手中,碍于街市边上人多口杂,又有些犹豫。不过片刻功夫,金夫人便已行远,再多的话都只能咽进肚里。
落锦左看右看,小声问道:“怎么姑娘和薛公子都认识那位夫人?”
落锦一边说着话,眼神一边往薛衡身上瞟,薛衡这怪人居然有个未婚妻,而且还是他甩了人家姑娘!简直不可思议,真没道理可言了。
一行人沉默着找了家最近的茶楼坐下,雅间不大,隔音却好,薛衡食不知味地咬了口山楂糕:“我们两家是世交,打小就定了亲。几年前我从家里跑出来,亲事自然而然就退了,那时候年纪轻,做事不妥当,说来是我对不住她。”
薛衡出身其实还算不错,薛家是南陵当地的大家族,他的伯父正是薛家这一代的族长。大家族里的男孩子出路多,但凡是在读书上有些灵性,谋个一官半职都不算难事;若不爱读书,帮着家里经营土地商铺也富贵太平;若是两样都不沾,学着人家附庸风雅,淘弄出个什么才子名声来,家里也乐得养这么个闲人。
薛衡读书不错,人生得也俊俏,怎么看都不是没出息的孩子,可他偏偏就走上了歪路。原先爱捣腾木头铁石,后来连蛇鼠虫蚁都往家里抓。薛衡的父母看他这样不像话,逼着他选条正路,要么读书要么行商要么成亲,薛衡哪样都不愿意,于是拍拍屁股从家里跑了。
一路从南陵到京城,带出来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得精光,薛衡只得拿着身上一块玉去当铺换钱,谈了两句没谈拢,他又揣着玉佩走了。可惜运道不大好,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招了盗贼的眼,一路尾随他到京郊的破庙。薛衡虽然没学过拳脚功夫,但他身上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少,一个贼被弄瞎了眼睛躺在地上打滚,另一个又惊又怒抽出短刀砍过来。
薛衡没躲掉,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有一刀最为凶险捅在胸前,最后是路过的谢恒殊顺手捡了他一条命。
谢恒殊对他做的那些古怪玩意颇感兴趣,薛衡死里逃生一回,整个人都灵光了不少,趁势抱上大腿混进王府做幕僚。虽然常抱怨谢恒殊把他当牲口使唤,但没奈何王府给的钱实在太多,离了这里,恐怕天底下没第二个地方能容许他捣鼓那些玩意。
阿菱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薛衡年纪不大,经历却颇为跌宕。薛衡将旧事和盘托出,旋即问道:“你说她上京寻夫?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
他是真担心金夫人,阿菱心想。于是隐去一些隐秘细节不谈,将那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薛衡听得眉头直皱:“她孤身一人,只带了个丫鬟?”
阿菱点头:“我跟她见过两面,第一回 在金鱼巷,那屋子里还住着个年轻女孩子,不大像她的丫鬟。第二回就是在尚书府,她被二夫人请去说话,我远远看了一眼。”
薛衡喃喃念了一遍“金鱼巷”,阿菱也有自己好奇的地方:“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繁露。”
薛衡隐约觉得阿菱藏了些东西没告诉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刨根问底下去:“她叫金繁露,性子急脾气差胆子大为人爽快。”
说着,薛衡扯了扯嘴角:“就因为她性子开朗我才敢逃婚,她会打我几巴掌泄愤,但绝不会寻死觅活。”
阿菱却觉得金夫人不太像薛衡口中那个喜怒随心性情开朗的少女,她像是背负了很多东西:“她似乎有什么事要做,上京寻夫应该是个借口。”
金家和薛家都是南陵当地的大家族,即便薛衡这门亲事没了,以金繁露的人品相貌想再觅良婿绝非难事。又不是小门小户,到底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娇小姐独自奔波千里寻找夫婿?
她曾问过阿菱信不信人能改命。那她呢?几经波折是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数?她又从何得知自己的命数?
“对了。”
阿菱想起另一件有些古怪的事:“她说她的丈夫手心有一道疤。”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薛衡握拳放在桌上的左手,薛衡摊开手掌,掌心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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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繁露走进金鱼巷,巷口戴着竹编帽子卖凉茶的老翁昏昏欲睡地打着盹,她在原地略站了站,数出几枚铜钱放下,又拎起两竹筒凉茶。
老翁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声,眼皮一掀,浑浊的眼珠子左右一转,人精神了几分,追着金繁露的背影喊:“钱给多了!”
金繁露恍若未闻,走进门才意识到刚刚老翁似乎是在喊她,她低头看着用粗糙的麻绳捆住的竹筒发了会儿呆。丫鬟正在晾晒衣裳,跑过来咦了一声:“夫人不是说去藏百味买糕点吗?”
金繁露“唔”了一声:“遇到一个很讨厌的人,我给忘了。”
丫鬟微微睁大眼睛:“啊?”
金繁露没有多做解释,递了一只竹筒给她,而后往西边的厢房走过去。
绯云正挽着袖子端了盆水擦桌柜,冲着她笑了笑,却没有说话。金繁露也不管她在除尘,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耐心地看绯云用湿布擦完柜子:“他要定亲了。”
绯云身体一僵,握着湿布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几分急切。金繁露继续说:“是丞相家的小姐,身份尊贵。等他成了亲,被琐事绊住,大约就没耐心找你了。”
绯云呼吸声变重,在原地呆站了半天:“真的吗?”
她有把婉转动听的好嗓子,长久的不说话,嗓音也沉了,像是谁拿手指压着琴弦一般,金繁露一听她的声音,便会陷入那段冗长诡谲的梦境之中。
良久,金繁露点了点头,抬眼的瞬间长长睫毛拨开缭绕的云雾:“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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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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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衡往金鱼巷去了几回,愣是没好意思敲门,别别扭扭地在原地徘徊,一来二去的倒是吃成了巷口馄饨摊的常客。
阿菱抓了把棋子到手里,揶揄道:“你怕她打你?”
薛衡:“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桥归桥路归路,我碍着人家干什么啊?”
阿菱放下一个棋子,薛衡瞥了眼棋盘,知道自己回天乏术,把棋子往石碗里一扔:“唉,没劲。”
谢恒殊走进书房,袍角都带着风,丢过来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你们倒是清闲。”
谢恒殊往往棋盘上扫了眼,呵,还是五子棋。
阿菱赢了盘五子棋也挺乐呵,捧了盘冰过的果子送到谢恒殊手边,却又挨了记眼刀。阿菱默默扭过头,摇着扇子不说话。谁惹着他了?谁敢惹他啊?
谢恒殊却开口了:“过几天启程去河间府,你收拾好东西。”
阿菱呆了一瞬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遂点点头:“好。”
薛衡一听出远门倒是振奋起精神了:“河间府好啊,人杰地灵,我早就想去了。”
谢恒殊淡淡地道:“你不去。”
薛衡傻眼了:“啊?”
谢恒殊:“藏书楼要开建,工部那边找了几个匠人画图纸,你过去帮忙。”
薛衡在这方面还真有点本事,他摸了摸脑袋,扭捏地开口:“我不想当官啊。”
谢恒殊轻“呵”一声:“美得你。”
就是领一份钱打两份功的意思了,薛衡想说什么又给憋回去了,他总觉得谢恒殊这两天看他不大顺眼,对阿菱挤了挤眼睛。
阿菱以为薛衡要她缓和气氛,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你去河间府要做什么吗?”
谢恒殊将两人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心里好像窝了一团火在烧:“自然是游山玩水串亲戚。”
薛衡看这样子,怕谢恒殊把他拎起来当箭靶子射着玩,随便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阿菱被这阴阳怪气的话一堵,微微蹙眉,放缓了声调:“殿下在官署待得不痛快?”
谢恒殊今天不知着了什么魔怔,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下心底的躁意。他左手握着杯盏,骨节微微发白,阿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力气瞬间失控,碎瓷毫无阻挡地嵌进了掌心。
阿菱轻轻抽了口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快松手。”
他就真的松开了手,阿菱看着这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脸色微微发白,沉默着取来药箱,帮他挑出刺进肉里的碎瓷。
她手很稳,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多余的伤痛。谢恒殊却在想,裙下臣对他的影响还是太大了。
阿菱正拿了把剪子将软布剪成两指宽的布条,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剪子一歪豁开了道多余的口子,微微弯曲的脊背不自觉地绷紧。
她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凛冽的杀意。
阿菱强自镇定心神,用收拾出来的干净布条一层层裹上他的左手,她听见谢恒殊问:“你抖什么?”
阿菱轻声道:“我没给别人裹过伤,怕做的不好,你疼吗?”
她再度抬眼,视线从他的嘴唇慢慢上移,到鼻梁,再到眼睛。她看得小心,两人又挨得近,目光也迤逦出几分旖旎味道。
谢恒殊微微启唇,觉得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有些怪,索性绕开了不提,脸往花鸟屏风那边一侧,作出个懒得搭理人的模样。
话掉到地上,阿菱反而松了口气,全神贯注地给他包扎伤口,系了一个小小的结在虎口处。
王府长史求见,阿菱顺势退下,落锦看到她袖口沾的血先是吓了一跳,对着脱下来的衣服犯愁,这颜色可娇嫩,过了水就不鲜亮了。
阿菱换了身半旧不新的衣裳,散着头发坐在床边发呆,拨弄着几根算筹:“落锦,你觉得郡王待我如何?”
落锦抱着脏掉的衣裳不假思索地道:“郡王待您很好啊。”
落锦怕她心里不安,又添油加醋说了一堆,无外乎是殿下从未对那个女子这样亲近的话。阿菱苦笑,可她怎么觉得谢恒殊想杀了她呢。
好话不要钱似的往阿菱耳朵里灌,蹿上脊背的寒意如游蛇一般盘旋不去,阿菱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她这段日子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裙下臣,裙下臣,谢恒殊对这三个字有多么痛恨,端看重芍的下场便一清二楚。谢恒殊现在是不能杀她,解毒以后呢?没了情蛊牵制,他思及这段经历恨屋及乌,杀她泄愤也不是不可能。
落锦看她脸色不对劲,警惕地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阿菱缓缓摇头,落锦将信将疑,坐近了劝道:“姑娘别想太多,只要您跟郡王情投意合,旁人说再多酸话也没用。”
阿菱哑然:“……情投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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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殊启程的那日,宫里来了三拨人送行,尚书府公主府送来的药材布匹又多堆出两辆马车。阿菱头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稀奇,直到夜幕四垂,下车进驿站休整的时候才发觉从背到腰都僵得发痛。
驿丞在这地方待了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皇亲国戚,磕磕绊绊地见礼请安,驿丞的小儿子一不小心踩住了他爹的衣角,父子俩险些在谢恒殊跟前摔得人仰马翻。
老的慌得不会说话,小的急得差点快哭出来,最后还是驿丞的长女匆匆上前一把扶住了一个,低声提醒她爹:“上房已经没了,爹去跟魏大人商量一下。”
驿丞如梦初醒,跑去跟那位进京述职的官人商量,说是商量,也只不过是告知一声,魏大人就主动让出上房。吴福全嫌这边的人不够利索,地方不够新,恨不得连床都拆开换新的,王府的人进进出出,驿丞一家子缩在角落不敢说话。
阿菱看着吴福全折腾,只想倒头就睡,强撑着精神道:“劳烦送些热水过来。”
驿丞很快答应了一声,又胆气不足地问道:“贵人可要用饭?”
阿菱扭头去问谢恒殊:“殿下饿了吗?”
路上有垫补,阿菱自己不大饿,却不知道谢恒殊饿不饿。
见他点头,阿菱便告诉驿丞:“我们带了厨子,只是要借你们的厨房一用。”
驿丞弯腰:“您只管用。”
王府的厨子很快送上来四菜一汤,有些拘谨地解释道:“厨房的东西有些少。”
赶路总有百般不便,谢恒殊微微皱眉却也没发作,吃到一半瞥了眼阿菱:“你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