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过了个来回,眉头微皱,那健仆结结巴巴地道:“林公子,那好像是二小姐的声音。”
林邑将醒酒汤一饮而尽:“过去看看。”
郑家今日迎圣旨,阖族上下皆以为荣耀,虽说是家宴,但郑家人多,家中仆妇仍是忙得脚不沾地,园子这边就一时无人照管。郑二姑娘和她的丫鬟越是见不着人越是害怕,哭喊之间,宴席上的宾客都隐隐听到哭声。
郑夫人听着不对,示意长媳过去看看,自己仍带着媳妇孙女招呼女客吃酒。郑家大奶奶会意离去,一出门脸色就落下来:“她又闹什么?”
身边的妈妈低声:“谁知道?今天还跟五姑娘吵嘴,大姑娘把两个人都罚了一顿,五姑娘可是抄了一下午的家训,她扭头就跑了。”
郑大奶奶冷笑,走出几步又有些担忧:“不会真出事了吧?”
那妈妈想了想:“应该不会吧,都是自家人,难道哪位男客喝多了冲撞了二姑娘?”
郑大奶奶脸色突变,加快脚步往园子里去。
园子里却已经围了一群人,男客吃酒的地方离这边更近一些,郑二爷听出女儿的声音,丢下酒盏就跑过来。郑二姑娘嫌丢人,把脑袋埋在亲爹怀里:“阿爹,有鬼啊!”
郑大奶奶:“二姑娘是不是吃醉了酒?哪里有鬼?”
郑二爷也从来不信这些:“我儿,你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仆人举着火把,周遭一片光亮,郑二姑娘渐渐冷静下来:“若不是有鬼,就是有人要害我!”
郑大奶奶:“二姑娘慎言,咱们好好的一家子,谁要害你!”
郑二姑娘崴着了脚,疼得龇牙咧嘴:“一定是小五!”
郑大奶奶气得牙痒:“我走的时候,小五还在席上,她怎么能害你?二弟,二姑娘受了惊吓,快送她回去休息吧。”
郑二姑娘越想越觉得是有人害她,不肯让这件事轻易过去,大闹起来:“我要去找祖父,找曾祖母!”
阿菱被她吵得头有些疼,靠在落锦肩上喃喃地道:“我就说真的有鬼嘛。”
落锦赶紧捂住了她的嘴,郑二姑娘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了,要不是脚扭着了,恨不得冲过去拽阿菱:“她也看见了!不止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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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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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殊千里迢迢来郑家宣读圣旨,于郑家而言本就是贵客,加之他庭前提点的那一句话,郑山长对他更添了几分亲近。
因着两家又有些亲戚关系在,席间与他饮酒说话的人络绎不绝,谢恒殊应付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借口到客房坐着休息,正揉着眉心往嘴里塞了一丸解酒的丹药。郑家一个仆人匆匆走过来,跟吴福全说了句什么,吴福全愣了一下弯腰在谢恒殊耳边道:“殿下,江姑娘那边出了点事。”
谢恒殊走到郑老夫人院子时,阿菱正坐在圈椅里睁着眼睛四处张望,坐姿还算端正,脸上的表情却是他不曾见过的活泼。谢恒殊心思转动,在郑二姑娘的啜泣声中走到阿菱身边坐下:“你怎么了?”
阿菱抬手轻拢在嘴边,上半身往他那边靠过去,谢恒殊耐着性子侧耳听她说话,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昭示着某种甜蜜的香气。
她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喝醉了。”
谢恒殊迟疑了一瞬才明白她说了什么,天底下还有醉鬼会承认自己喝醉的?
他原本也不是要问这个,谢恒殊收回目光:“知道了。”
郑二姑娘在哭哭啼啼地诉苦,拉着阿菱做人证,郑老夫人沉默不语,落锦忙着把阿菱从郑家家事里剥出来:“我们姑娘是喝醉了才说胡话,我当时就在姑娘旁边,什么也没瞧见,她现在还在犯糊涂呢,哪里能作证?”
在座的人都看得出阿菱状况不大对,再加上她是客,郑家人并不追着她问。谢恒殊低声告诉她:“过会儿找机会装晕。”
阿菱点点头,答应得干脆:“好。”
郑老夫人听着仆人来报,微微点头:“刚刚让人去园子里搜过一遍,什么也没搜到。”
郑老夫人一锤定音:“二丫头,恐怕是你喝醉酒迷了眼,看错了。”
郑二姑娘反应激烈:“不可能,我绝不可能看错,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郑五姑娘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那二姐姐倒是说说,你觉得是谁在装神弄鬼?”
郑二姑娘:“谁忍不住跳出来就是谁。”
“你什么意思?”
郑家几个姑娘争执起来,谢恒殊用眼神示意阿菱,而后就看到阿菱举着一张帕子往他的脸上盖过来。
“殿下,你怎么了殿下?”
她这举动简直是突如其来石破天惊,谢恒殊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众人纷纷围过来看他。谢恒殊只得忍气吞声地装晕,任由阿菱在他脸上脖子上乱摸一气。
“郡王酒量不佳,一定是喝多了。”
他听见她忧心忡忡地说道,吴福全尖着嗓子道:“快,快,送郡王回去歇息!”
一阵人仰马翻后,谢恒殊被送回到自己的宅院。谢恒殊启程之前,郡王府就派了一队仆人提前过来买宅子布置,现在里面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灯火通明。
谢恒殊躺在床上由医官把脉,说是饮酒过度,邪风侵体,需得小心调养一阵。随行的郑家人心里腹诽这位小王爷当真是身娇体弱,面上仍装出一副无比担忧的模样,吴福全劝了又劝他才勉强离去。
人走远了,谢恒殊睁眼:“都给我出去。”
他这样命令,手却在扣在阿菱的腕间纹丝不动。屋内服侍的众人匆匆撤离,他忽地使劲将阿菱拽到榻上压在身下:“你胆子不小,我让你装晕,你反过来算计我。”
阿菱被这一连贯的动作闹得头晕,呕了两下险些当场吐出来,谢恒殊身体微微一僵,神色复杂地松开手:“你……”
阿菱捂着嘴,神色扭曲:“水……”
屋内空空无人,谢恒殊兴师问罪到一半被打断,只得自己起身倒了盏水,冷着张脸站在榻边:“起来喝。”
阿菱挣扎了两下没坐起来,谢恒殊看不过眼,伸出一条胳膊把人扶起来。阿菱靠着他的胸口刚喝进一小口水,胃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胸口起伏两下直接吐了谢恒殊满怀。
谢恒殊太阳穴猛跳,匆忙躲开:“江菱衣!”
沐浴换衣又是一通忙乱,等谢恒殊带着一身凉气从浴桶里走出来的时候,罪魁祸首已经躺在床上睡得十分香甜。
谢恒殊脸上似罩着黑云:“多喝几杯酒能叫你爬到天上去。”
他略犹豫了片刻,捏住阿菱的脸颊拽了拽:“起来,我问你的话还没说。”
阿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闭上,嘴唇动了动,谢恒殊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速度极快地捂住她的嘴:“不准吐。”
“再吐我就把你从窗户丢出去。”谢恒殊威胁了一阵才慢慢松开手。
阿菱咕哝了一句:“谁让你总是拿我当靶子……”
谢恒殊下意识地反问:“我什么时候拿你当靶子了?”
阿菱又不说了,谢恒殊想想还是觉得不甘心,把人推醒:“喂,醒醒,把话说清楚。”
阿菱本是好睡的时候,才合上眼就被人弄醒,再好的脾气也要发火,更何况她现在脑子里有一半是糊涂的。一时间头昏脑涨胆气上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反将谢恒殊扑倒在床榻上。
“你不想要老夫人送你的人,就随口拉我出来搪塞。不想让别人继续给你送妾就对外装出很宠爱我的样子。填了周二公子的荷花池不好收场,最后闹得满京城都是我的传言。今晚又要我装晕,在京城的时候那些人怎么说我你知道吗……”
阿菱直说到口渴乏力,双手在谢恒殊脑袋两侧撑了一会儿,就仰面倒下来。脸蛋软软地挨在谢恒殊脖颈间,她“砸吧”两下嘴,没人喂水喝,有些委屈地往他怀里拱了两下。
谢恒殊被她这一挨一蹭闹得浑身发燥,半晌没说话也没将人扯下来,任由她横七竖八地睡在自己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古怪地解释了一句:“周二那件事不是我的意思……”
别的倒也无可反驳。谢恒殊这样的天之骄子,行事向来只以自己为中心,用起人来毫不顾惜,事后重赏便足够安抚人心。他自小读的书,从宫里学来的道理,都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对她是有多差,竟让她生出这么多的怨言。
第二日,阿菱醒过来后便觉得头疼欲裂,只知道昨天似乎在郑家撞了鬼,旁的事情什么也不记得了。
从前在沈家每天都有活要干,她怕误了事从不敢多喝酒,昨天席上实在是热闹,五姑娘又十分会劝酒,她没忍住多喝了两盏,谁知道那酒的后劲这样烈。
她抱着被子坐起来,冥思苦想了一阵,望着不远处衣架上挂着的一件谢恒殊的外袍,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寒意。
为什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恒殊问吴福全:“我对她怎么样?”
站在一旁打瞌睡的吴福全猛然惊醒,反应了一会儿:“您是说江姑娘吗?”
谢恒殊手里把玩着一支羽箭,眯起眼睛对准不远处的鎏金龙纹投壶:“她最近对我颇有怨言。”
吴福全:“这是江姑娘亲口说的?”
谢恒殊没有抛出去:“昨天喝醉了说的。”
吴福全:“不应该啊,咱们府上从没亏待过她,江姑娘现在的身家,一般的小官之家都比不上。她到底哪里不满呢?”
谢恒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吴福全咳嗽两声,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要不然,您再赏她点东西?”
阿菱看着眼前的一匣黄金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盖好推了回去:“殿下,我不缺钱。”
阿菱刚听落锦说了昨晚她在郑府发酒疯的事,心里正有些心虚,压根不敢在谢恒殊面前多待,朝上望了一眼借口头疼跑了。
谢恒殊:“她还是不满。”
吴福全低声问道:“殿下,难道……是房事不和谐?”
谢恒殊冷冷地睨他一眼,手指一转羽箭瞬间调转方向直指吴福全的眉心:“吴福全,你是急着想打棺材了吗?”
吴福全冷汗如瀑,不敢再往这些事上猜:“殿下,我,我,我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谢恒殊手一动不动:“那你说来听听。”
吴福全一脸不平:“殿下,江姑娘她要的根本不是钱啊!她看中的明明是您这个人!她她她居心叵测,所谋甚大啊!”
吴福全振振有词:“她跟您朝夕相处,哪有不动心的道理?看她那样,恐怕已经做上当王妃的春秋大梦了,简直是痴心妄想!殿下,您可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吴福全见谢恒殊似是陷入了沉思:“殿下!殿下!”
谢恒殊回过神来:“关你什么事?滚出去。”
吴福全语塞,委委屈屈地滚了。
谢恒殊冷着脸坐在圈椅里,兀自望着眼前的砚台出神,手指轻敲着桌面,动作却颇为轻快。
阿菱匆匆跑回屋,接过一盏温水喝下,落锦又帮着倒了一盏:“还渴吗?”
阿菱捧着茶盏:“落锦,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有关金子的成语,典故?”
阿菱越想越觉得谢恒殊是在暗示她什么,这些贵人说话都有个毛病,那就是不爱挑明,总是藏着掖着让人去猜。她昨天就差在谢恒殊头上拔毛了,他今天还送她一匣金子,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
落锦:“金子?金玉良缘?”
阿菱摇头:“意思更坏一些的。”
落锦想了半天:“吞金自尽?”
阿菱倒抽一口冷气:“完了。”
落锦:“怎么了姑娘?”
阿菱低声道:“我今天去见郡王,他给了我一匣金子,我没敢要就回来了。”
落锦吞咽了一下,觉得身上有些发毛,嗫嚅道:“姑娘,其实昨天您后来还吐到郡王身上了。”
这回真是捅大楼子了,阿菱如遭雷劈,半边身子一软靠进落锦怀里:“我就知道他有别的意思,我这辈子再也不喝酒了。”
落锦又安慰阿菱:“姑娘,郡王也不一定就是这个意思,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虽然现在谢恒殊不能拿她怎么样,但要是秋后算账起来,她有几条命能给他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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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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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琢磨半天,为了让谢恒殊尽快消气,晚间去厨房做了几道菜,硬着头皮递到他跟前。谢恒殊扫了眼桌上的菜色,觉得吴福全说的话又准了三分。
阿菱看着他:“殿下,你笑什么?”
谢恒殊倏地压平嘴角:“胡说什么?”
他生就一副尊贵样貌,又是自小被人奉承惯了的,是以脾气便不大好,能见到他真心实意笑一回,而不带半点嘲讽实在是很难得。
谢恒殊看她还在一旁站着:“你自己怎么不动筷,菜里有毒?”
阿菱一噎,捧起碗开始吃饭。
刚用过饭,吴福全便过来告诉谢恒殊:“车马都安排好了,您看明天什么时候启程?”
谢恒殊:“天未亮时。”
吴福全领命点头:“是。”
阿菱并不知道他还有别的行程:“要去哪里吗?”
谢恒殊:“广阳府。”
阿菱郑重起来:“已经查出解蛊的方法了吗?”
谢恒殊站起来消食,姿态从容,从阿菱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半边侧脸:“有一个人或许有办法,但现在还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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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蒙蒙亮的时候,马车便从宅院后门悄悄驶出,车上的小炉子里煨着浓茶,阿菱光是嗅着茶香都觉得清醒了不少。
河间府毗邻广阳府,如果不遇着刮风下雨的天气,走陆路约摸一两日的功夫能到。郡王府派出去的那群暗卫在广阳府已经待了几个月,谢恒殊想亲自过去一趟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身为藩王之子,按例轻易不得离京。
这回给郑老夫人祝寿的差事是他自己讨来的,皇帝怜惜他长到这么大不曾出过远门,想想便答应了,还嘱咐他要好好问问郑家那栋藏书楼是怎么修建的,回来好去工部交差。他一一应下,实则是借着出公差名偷偷去趟广阳府。
阿菱:“都知道殿下来了河间府,一定会有人来求见,一日两日能说不见,时间久了怎么办?”
谢恒殊只回答了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装病。”
正巧前天他在郑府当众“晕”过去,择日不如撞日,谢恒殊决定尽快启程。这回吴福全被留在了河间府以应对来客,有他在前挡着,那些人即便心中有疑也不敢擅闯。
阿菱:“再过半个月,就是郑老夫人的生辰了,来得及么?”
谢恒殊:“实在来不及,就告知郑家人我有私事要办,让他们帮着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