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殊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才随意地点了点头,有侍卫很快丢了个水囊给他们。
谢恒殊一转身,正对上阿菱的目光:“殿下,其实你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对吗?”
谢恒殊“呵”了一声:“我是觉得你蠢得可怜。”
阿菱这回没生气,远远地看着那个男孩:“他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饿了就去抢去偷,或者拿自己有的东西去换,这两个孩子过去的经历一定很可怕。”
谢恒殊没有说话,心里也在掂量着那两个孩子的来历。那男孩跟一头被拔掉利齿和爪子的小兽没什么区别,将周遭的一切都视作潜在的危险,这样的人绝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哪怕是个孩子也有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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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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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最终还是跟着他们一起上路了。
男孩警惕心极强,一开始并不愿意跟着他们走,一晚上至少有三次试图逃跑。谢恒殊也不绑他,只是冷冷地告诉他:“往林子里跑,里面全是能把你剥皮抽筋的野兽;往大路上跑回看见的每个人都会把你们当作野兽。”
男孩看上去明明恨极了谢恒殊,可有趣的是,这么多人里除了谢恒殊的话他谁都不信。阿菱心想他或许是过多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才养出一身类似于兽的直觉,即便恨得牙痒,他也会忌惮地向最强者臣服。至于那个女孩子,她一直很安静,不开口说话也没什么表情,眼中的情绪不知道是茫然还是空洞。
阿菱试着对她笑了笑,她回望过来,却依旧没什么反应。阿菱叹了口气:“我总感觉这回去广阳府不会那么顺利。”
两个人又坐回了一辆马车,仿佛之前不曾吵过架一般。谢恒殊一夜未眠,扶着额揉了揉太阳穴,脸色很差劲,安慰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跟温柔沾不上一点关系:“我在这儿,你担心什么?”
阿菱倒不是有心抬杠,这兄妹二人的形容情状实在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没忍住顶了一句:“如果遇到连你都应付不来的事怎么办?”
谢恒殊冷嘲热讽:“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到地底下做一对苦命鸳鸯,满意了?”
阿菱嘟囔:“我才不想死。”
谢恒殊极没感情地道:“那我死,你活着。”
阿菱话赶话:“你要死了我也……”
隔了一会儿,谢恒殊像是刚听到这半句话,眼角微扬:“你也什么?”
阿菱托着腮含糊着道:“我也困了。”
两个人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谢恒殊倒是感觉困意更浓了,他微垂着眸,忽然拽住阿菱的腰带将她拉到身边躺下。这次出行准备的马车比平日里要简易许多,躺一个人都不宽敞,两个人更是挤得慌。
阿菱正要说话又被捂住了嘴,她向上看只能看见他的下巴,谢恒殊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倦:“闭嘴,睡觉。”
刚进广阳府的地界,后面那辆马车忽地传出重物撞击车壁的声音,一阵闹腾后又归于死寂。曾尧匆匆走到前面向谢恒殊禀告:“他们刚刚又想逃,嘴里还喊着‘你们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怕当众闹起来会惹麻烦,就先将他们俩敲晕了。”
男孩听到车外行人的说话声反应激烈,一度要从窗户里跳下去,好在曾尧怕别人看顾不住,一路上都寸步不离地盯着二人,这才能及时制住他们。
谢恒殊点头:“知道了,先去文家再说。”
曾尧:“是。”
文家夫妇半个月前就收到郡王府的消息,却没预料到谢恒殊他们这么早就到了。仆从过来报信时文夫人正躺在榻上让丈夫给自己按脚,当即踹开丈夫跳了起来,差点连鞋都没穿就奔出去了。文老爷爬起来,擦擦汗跟着后面跑。
结果到门口,才听见门房说曾尧已经将人领去后院安置了,文夫人骂了句臭小子,弯腰拔上鞋跟又追去后院。文夫人眼尖,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曾尧,喜得大喊一声“阿尧”,冲上前又摸脑袋又摸脸:“臭小子!可算回来了!”
阿菱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些好奇地张望了一眼:“这位夫人就是曾尧的姐姐?”
来的路上谢恒殊已经告诉她,他们这次在广阳府要暂住在曾尧姐姐家:“曾家原本是我母亲身边的旧人,后来放良出府,曾尧的姐姐嫁到了文家。她虽是个女子,但经商有道,如今文家大半的产业都是她打拼来的。曾尧不爱读书,曾家就将他送到了我身边。”
曾尧和文夫人长得并不很像,性格也大相径庭,曾尧顶着众人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院里任由姐姐摸来摸去,红透了一张脸。文夫人揉搓过弟弟一回才心满意足地领着丈夫进屋,喜气洋洋地跪下来:“奴婢携外子拜见郡王。”
前朝风气延续至今,放了良的奴才见到旧主子仍要依礼行事,否则会叫人说忘恩背主。文夫人脱籍多年,光看这宅院便知文家富贵,可她见了谢恒殊仍是说跪就跪毫不扭捏,这份心性,难怪能成就今天这番家业。
阿菱还在感叹,文夫人又恭敬地向她一拜:“拜见夫人。”
阿菱一惊,她实在不习惯有人向她磕头,柔声道:“文夫人不必多礼。”
谢恒殊倒是稀松平常的样子,抬手免了礼:“这段时间将我当作平常客人。”
文夫人一一应了,又道:“要不要告诉小傅他们您已经到了?阿尧也真是,他们到广阳查案竟不知会我一声,我总能帮上些忙的。”
谢恒殊点头:“让他们即刻来见我。还有,我这里有两个孩子,安排他们跟我一道住,但绝不能叫外人看见他们。”
文夫人会意,连忙保证:“是,我会安排心腹来照管。”
“阿娘!阿娘!屋子里有怪物!”
一个穿着浅绿洋缎夹袄,大红膝襕裙的女孩冲进来,看着满屋子生人微微一怔:“怎么这么多人,家里来客了?”
文夫人一把抱住她:“胡说什么?还不给几位贵客见礼!”
她好奇地打量了下坐在上首的谢恒殊和阿菱,草草地行了礼:“见过两位贵客。”
文夫人的手按着女儿的肩膀,犹豫着要不要压着女儿磕个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这是我的女儿,平日里皮惯了,快……”
文老爷仿佛也有些着急,不安地抓了抓脖子。阿菱很少见到这样天真明媚的女孩子,没让文夫人为难,笑着冲她招招手,问她今年几岁了,又摘下一支鹦鹉钗:“喜不喜欢?送给你好不好?”
这双股钗做得极轻巧,钗上五支鹦鹉随风而动,颤颤巍巍煞是可爱。文小姐喜欢这样讨巧的玩意,一看就笑了:“我喜欢,谢谢夫人。”
文小姐没察觉到父母的异样,只当和平常一样,家里来客人总是要送她一些见面礼的。文小姐看阿菱生得漂亮人又和气,格外愿意跟她说话:“夫人,那两个小孩也是您带来的吗?他们的脸上画着好多奇怪的花。”
阿菱没想到被她撞见了,下意识地看了眼谢恒殊:“他们是生病了,所以脸上才长了那些东西,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跟外人说,好吗?”
文小姐爽快地点头:“好!我不怕!”
谢恒殊耐着性子等她跟文小姐说完话,站起身问曾尧:“去看看他们,还没醒吗?”
曾尧:“我当时下手有些重,这两个孩子身体又虚弱,恐怕还要一会儿。”
文夫人揽着文小姐低声说话:“你不是说出去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文小姐:“我跟阿华吵架了,对了阿娘,那个黑黑的人跟舅舅长得好像。”
文夫人:“这么多年不见,你还认得你舅舅……”
阿菱笑着听了一会儿,就跟上谢恒殊的脚步,去客房看那两个孩子。
男孩先醒过来,他确定妹妹就在身边,颤着手去试探了下她的鼻息,屋内众人都没有说话,等着他的动作。
他这次倒是没有大吵大闹,或许是无力反抗,只是盯着谢恒殊问:“你们想干什么?”
谢恒殊不答反问:“你们是从广阳府逃出来的,所以很害怕回到这里来,是吗?”
男孩抬起头,眼中冷漠刻骨:“别想把我们送回去,否则我就先杀了我妹妹,然后再自杀。”
无论是谁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都很难保持平静,屋中的气氛停滞了片刻,谢恒殊平静地看着他:“你错了,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人,我也没兴趣把你送给任何人,我来广阳有自己的事情要查。”
“听我的话,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我会保住你,还有你妹妹的性命。”
谢恒殊唇角挂起一丝极淡的笑容,似乎笃定他除了听话外没别的选择:“我看你妹妹身体不大好,不用你亲自动手,她再跟着你后面折腾两下就彻底没命了。”
男孩一遍遍被他激怒又一遍遍忍下来,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女孩正好在这时候睁开眼,看着旁边气愤的哥哥,不明所以地牵住他的手。
男孩低下头,仿佛仍在衡量:“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谢恒殊:“我姓谢,是皇室中人。”
男孩轻轻重复了一遍:“谢。”
“第一个问题,你们跟广阳燕氏有什么关系?”
男孩颤抖了一下,阿菱叹了口气:“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
谢恒殊瞧了她一眼,目光无波无澜:“我给你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之前派来广阳的那队暗卫已经在外面侯着了,谢恒殊一甩袖子出了门。他走后两个孩子便没那么害怕了,男孩低声说着些什么,女孩只是听着,或点头或摇头。阿菱不敢走太近,怕他们会紧张,思索片刻出去请文夫人送点食物和热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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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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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尧口中的小傅是郡王府暗卫首领——傅微山。以他为首,派出去的七名暗卫齐聚在文家,其中有一人断了条胳膊,袖管空荡荡的。
谢恒殊看着他先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那人低下头:“属下办事不利,在囚云谷中了暗器。”
傅微山听着着急,索性截过话头替他辩解了几句:“殿下,这也不能怪成黎。囚云谷地形诡异,我们在里面绕了半个多月,机关重重,却一个活人也没看见,恐怕传闻有误。”
谢恒殊听出他的意思:“你觉得燕家人根本不在囚云谷?”
傅微山点头:“那八成是个幌子。”
屏风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响动,傅微山倏地飞过去一记眼刀,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谢恒殊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抬了抬下巴:“继续。”
傅微山愣了愣,才继续说:“阿黎受伤,我们就从囚云谷退出来找大夫。他的伤太重,一开始那大夫还不肯治,居然想偷偷去报官,我当时就跟他吵起来了。还是阿峰聪明,搬出了文家的名号,那大夫听说我们背靠财主,才舍得拿药。不过他虽然人品一般,但医术还算不错,血很快就止住了。”
傅微山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废话多,谢恒殊懒得忍他:“说重点。”
傅微山停顿了一下才找回重点:“有一家人抬着尸体来闹事,说大夫把他儿子医死了要他赔钱。那大夫一看,这人果然到他家来治过病,大夫就让药童翻医案对质,发现他家大郎是胎里带出来的喘疾,很难医治。那大夫说他当时根本没想着能治好,哪想到几帖药下去,这人居然好得差不多了,病人他爹还到医馆门口敲锣打鼓放鞭炮,当时街坊四邻都看在眼里。
大夫一高兴,又给他写了几个保养身体的药方。结果这家人回去没多久,儿子就突然急症发作,一命呜呼了。大夫说不可能是自己药方的问题,要去公堂对证,那家人就说谁不知道你小姨的表妹是知府弟弟的小妾!然后站在医馆前大骂大夫仗势欺人。路边许多人看热闹,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游医,突然蹲下来在死人喉结那里擦了两下。
那家人七手八脚地把游医按在地上打,那游医就大喊什么‘你们吃了什么药自己心里清楚’‘再不下葬虫子就要将尸体啃干净了’,那家人突然就怕了盖上白布抬着尸体跑了。我看得很真切,那人喉结处有一朵花,跟您随信寄过来的花样一模一样。”
谢恒殊自从发现自己和阿菱身上多个奇怪的印记后,就让薛衡又查了许多书,知道这是燕氏图腾后就写信告知傅微山,要他们小心留意。
谢恒殊:“那个游医就是你信里说的纪先生?”
傅微山:“正是。我猜这人一定知道一些跟虫蛊有关的事,就去跟踪了他一段时间。这位纪先生名声一般,爱蹭吃蹭喝,有时候喝酒喝到整日不醒,今天当大夫,明天给人算命。虽然他看上去行事疯癫出人意料,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有一回我不小心露了点马脚,他很快就发现我在跟踪他。”
纪先生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也并不害怕,只是笑一笑摆了一桌子酒菜:“梁上客,共饮一杯否?”
傅微山跟踪纪先生多日一无所获,早就有些心浮气躁,他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怕这是场鸿门宴,当即跳出来现了身。傅微山一口饭没吃,一口酒没沾,开门见山直接问纪先生是否知道虫蛊的事。
纪先生喝得醉醺醺:“燕家啊……早就死光咯……”
他果然知道什么,傅微山虽然觉得利诱成功的可能性不高,但仍然尝试了一回:“你知道解蛊的方法吗?若能告知,我家主人必有重金酬谢。”
纪先生耷拉着眼皮笑了两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字眼,待傅微山凑近了听,纪先生打出一个酒嗝,傅微山后脑一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傅微山告诉谢恒殊:“我当时以为自己着了道死定了,结果纪先生将我拖到他房里自己就走了。我躺了半天四肢才能活动,刚坐起来酒楼的人就来敲门,我迫不得已还给他垫了一桌酒菜钱。”
说起这个,傅微山就有些牙痒:“真是气死我了。不过我想着不能再跟他耗下去,就在街上找了几个小幺儿,让他们帮着盯着纪家,他什么时候回来就过来告诉我一声。”
谢恒殊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微山算了算:“大概两三天吧,还受了伤。”
傅微山再去纪家的时候就谨慎了许多,纪先生这次什么也没干,只是低头往伤口上撒药粉:“你家主人的蛊毒我可以解,但有一个条件。”
傅微山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件事,沉声问:“什么条件。”
纪先生却不肯告诉他:“我要他亲自来谈,我必须要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件事。”
傅微山当然不可能因为纪先生一两句话就信他能解蛊毒,纪先生咳嗽了两声:“你那朋友的伤至今还未好全吧?”
成黎是胳膊中箭,箭矢有毒,医馆的大夫帮他拔了箭,清洗创口,又敷上解毒的草药。若是情况好胳膊便能留得住,可惜伤情恶化,大夫只能切了他这条胳膊。不知怎么的,成黎修养多日创口依旧没有愈合的迹象,他们甚至去敲了文家的门,请文夫人帮着寻医,最后的情况仍是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