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两件还觉得稀松平常,但这么多祸事发生在一条街上就太古怪了。知道的都说锦衣街风水差,有年纪大的还能说上几句燕氏冤魂作乱之类的话,相信的人却并不很多,什么冤魂会等上六十年才出来兴风作浪?
阿菱:“燕家人是想闹得锦衣街无人敢住,然后再拿回那块地方吗?”
文夫人一肚子生意经,听了便点点头:“锦衣街要是成了鬼街,再想花钱买下那块地方就便宜多了。但买下一条街可不是小事,知府知道也要过问的。”
阿菱犹豫着问:“难道要等?等到有人出来把那条街买下来?”
谢恒殊断然否决:“等不了那么久,燕家也未必是这个算盘,或许他们只是单纯地想报复那条街上住着的人。”
阿菱喃喃道:“那还真是一群疯子。”
文夫人交待完事情就要告辞,刚走出几步就有一个妈妈匆匆走过来,面色为难地靠在文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文夫人既怒且惊:“什么?这丫头净给我惹事,人呢?”
曾尧跟姐姐擦肩而过,忍不住劝了一句:“她还小,你好好跟她说道理,别动手。”
文夫人走路带风:“你知道个屁!”
曾尧摇摇头,走到谢恒殊跟前:“京中来信,周二公子向太子进献生子秘方。”
阿菱下意识地看了眼谢恒殊的表情,谢恒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没好气地道:“我是让人盯着周二,不是让人盯着东宫。”
阿菱被他看出心思微微一窘,低下头认真地刮起了茶沫。谢恒殊听到这个消息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思索了片刻:“知道了。”
阿菱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会不会也跟燕氏蛊术有关?重芍原先就是周二公子那里的人。”
听到重芍的名字谢恒殊厌恶地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道:“东宫是位聪明人,不会轻信这些旁门左道。”
阿菱不大同意谢恒殊的话:“病急乱投医,哪怕是圣人也难免俗。”
周二不是个安分的东西,真跟燕家勾搭上也不古怪,只是以谢恒殊的身份而言,在这件事上由他出面提醒太子并不合适。谢恒殊眉心稍动:“拿纸笔来。”
一封信匆匆写就,谢恒殊只用了半张信纸,让曾尧晾干后快马送去给北鹤先生。
谢恒殊揩去指尖的墨渍,轻嗤一声:“总不该蠢到那个地步。”
阿菱还记挂着裙下臣的事,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去见纪先生?”
谢恒殊已经跟纪先生短暂地会过面,且尚未谈拢,只是阿菱对此并不知情。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快了。”
阿菱总觉得谢恒殊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他,正思忖着,忽听到文小姐一边喊着“舅舅”一边狂奔过来,曾尧去嘱咐人送信压根不在这儿,文小姐权衡之下躲到了阿菱身后:“夫人您可一定要救救我,我娘说要把我的皮给扒了。”
文夫人在走进花厅的一刻起,生生将怒气忍了下来:“你过来,不许给夫人添麻烦。”
文小姐冒出一个头:“那你把花还给我。”
文夫人咬牙:“八百两银子买一盆茉莉,你还有脸跟我讨价还价!”
文小姐不服气:“是你说上次开花宴阿华她娘臭显摆,我给你买了盆更好的,你还骂我!”
文夫人气得倒仰,想到八百两银子就这样撒出去了,心口就跟割肉似的痛,也顾不上谢恒殊还在一旁坐着了,撸着袖子就要过来:“我不仅骂你我还要打你!”
阿菱被卷进家务事中有些尴尬,却也不能真看着文夫人打人,站起来在文小姐身前挡了挡:“文夫人,好好说话,别动手。”
“这是哪家的花?”
谢恒殊没注意到阿菱求救的目光,却盯着那盆花开口了。
文夫人不得不停下来答话:“是城南季家的花,他家主人极擅养花,只不过平日里深居简出,除几户亲友以外,甚少有人能得到他家的花。这丫头犯拧,硬是高价找人买下来了。”
谢恒殊:“来人,取一千两给文小姐,这盆花我要了。”
文夫人吓了一跳:“您要看上了这盆花,送给您便是。”
侍从很快取来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文家的丫鬟,文小姐看了看大人们的脸色,抱着阿菱的胳膊乖觉地没有继续说话。
文夫人十分不肯收,谢恒殊已有些不耐烦:“吵死了,花留下来,你们退下吧。”
文夫人只得拽着女儿走了,阿菱看谢恒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盆花,好奇地问道:“这花很名贵么?”
谢恒殊:“还行,养得确实不错。你不是挺喜欢那两个小孩的吗?这花拿去送给他们吧。”
阿菱刚想答应下来,又觉得不大对劲,警惕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你买花送给他们?”
他睨了一眼过来:“怎么?”
阿菱仔仔细细地看了回这盆茉莉,香气馥郁,素质盈盈,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谢恒殊看出她那点小心思,天底下人人都好,独他一个是坏人,他气极反笑,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浮现出丝丝的恶意:“我亲自去送。”
阿菱听了这话更觉怪异,又不知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谢恒殊,心中五味陈杂,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个孩子坐在房间里,盯着桌子中间的一碟点心看,他们之前饿狠了伤了胃,现在在文家倒是衣食无忧,但每日饭量都有控制,不敢让他们吃得过饱。
一有人推门进来,男孩就猛地坐直,警惕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女孩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抬起头,把目光从糕点上移开。
谢恒殊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微一偏头就有人将盖着布的茉莉花盆放下来,阿菱略慢了几步,刚踏进屋中,放下花的仆从就悄无声息地合上门。
谢恒殊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我这里有样东西,要让你们认一认。”
男孩慢慢站起来,狐疑地看向谢恒殊脚边的不明物事。茉莉花气芬芳,即便盖上布也难挡住香味的扩散,男孩的鼻子抽动了两下,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带翻了身后那只圆凳。
女孩眨眨眼,目光在哥哥和那盆花之间来回打转,谢恒殊弯腰掀开那张黑布,洁白柔软的花朵一瞬间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一向安静不语的女孩忽然抱着脑袋迸发出尖锐的哭叫声,男孩呆愣了片刻,才冲过去将妹妹抱进怀里。他甚至不敢看谢恒殊,只是苍白无力地重复着:“没事,没事……”
阿菱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很快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慌忙弯腰捡起黑布要将那盆茉莉花盖住。
谢恒殊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下一步动作,阿菱声音急促:“他们很怕这盆花。”
谢恒殊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又或者他压根不在意眼前这惊骇的一幕,只是将她拽到自己身边站好,声音淡淡的:“认识这盆花吗?”
这句话不是对阿菱说的。阿菱却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知道两个孩子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才用这盆花来刺激他们。
男孩呼吸时深时浅,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认识。”
谢恒殊点点头,似乎终于对他们二人的态度有了一点满意:“你们是怎么从季家逃出来的?”
男孩:“有人帮我们,偷偷把我们放了。”
谢恒殊:“是纪先生?”
明明两个字发音完全相同,男孩却像是一下子就分辨出是哪个“纪”,蜷缩的身子微微一震:“你认识叔……纪先生?”
谢恒殊不答,男孩摇摇头,仿佛想将什么可怕的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努力作出一副镇静的模样,直视着谢恒殊:“我姓燕,名盛,这是我的妹妹燕回,自幼时起纪先生便教我们读书写字,为我二人调理身体。”
燕盛,燕回,端看名字便知背后取名之人炽热的野心。
谢恒殊:“那你们知不知道,纪先生意图捣毁燕家。”
燕盛眸光微动:“猜到了一点,他对叔叔不满已久。”
燕家现在的话事人是燕盛的叔叔,他的心里只摆的下复兴燕氏这一件事,其余的统统都是脚下泥石掌边尘灰。所有人都教他们为燕氏奉献己身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纪先生告诉他们,要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广阳府。
可是阴差阳错,他和妹妹还是回了广阳,燕盛紧张地问:“纪先生还好吗?”
谢恒殊:“还活着。”
燕盛燕回兄妹二人对那个藏在季宅皮下的燕家除了恐惧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尤其那株藏在暗室之中会食人血肉的花,是他们永远的梦魇。季宅里养了很多茉莉,因为这种花与燕氏图腾里的那朵花有着同样洁白的花瓣,馥郁的香气。即便看上去再柔软可欺,燕回燕盛也不敢轻易触碰。
燕回埋在燕盛怀里瑟瑟发抖,十指胡乱抓挠,燕盛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还要支撑住瘦弱的妹妹,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脊背。阿菱听不大懂谢恒殊在说什么,也无心再去分辨,沉默了一阵子才问道:“可以拿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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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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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挣开谢恒殊的手,拿起一只沉甸甸的青铜烛台,当着众人的面点燃了最顶上那朵茉莉,火舌舔舐着娇嫩的花瓣,堆云砌雪般的景致化为乌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火中被烧得焦黑。
谢恒殊虽诧异于她的举动,却也只是淡漠地瞥了眼那盆花就收回目光,没有多问什么。
火烧东西的焦味很快盖过了原本清雅馥郁的香气,燕回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从燕盛怀中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小脸,泛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烧没了的茉莉。
阿菱什么也没说,放下烛台,脚步沉重地走出这间房。谢恒殊看她眼中无泪,眼眶却隐隐泛红,霎时间便明白她又犯了滥好人的毛病,恐怕是被他刚刚那套恶人行径气得心口生疼。
“站住。”
阿菱仍旧在往前走,谢恒殊原本只是脱口而出一句话,并没有要对她如何的意思。看她一派要划清界限的模样顿时怒上心头,放沉了声调:“江菱衣,我让你站住。”
阿菱再度被拽住手腕,她没有躲开,只是轻轻偏头,软声央求道:“殿下,我有些累,想先回去休息。”
谢恒殊见她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心口像是被火舌燎过一样又疼又痒:“你为的什么不痛快?说出来便是,何必摆出这样一副脸色?”
谢恒殊并不体谅她想独自冷静的心思,径直将那层息事宁人的薄纱挑开,冷笑道:“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心疼里面那两个孩子,觉得我步步紧逼对他们太残忍。”
谢恒殊紧握着她的手腕,相触那一圈皮肤下血液在鼓噪,阿菱几乎能听见耳朵里的嗡鸣声:“你也看见了她很害怕,为什么要这样逼他们?没有别的方法吗?”
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不如那天在马车上跟他吵架时有力,然而谢恒殊心口烫得厉害,那火团越烧越旺,几乎要灼伤他的肺腑。
然而纵使心头似火烧,他眼中却是一丝温度也无,表情冷静得骇人:“怎么,依你的意思,我是不是要温言软语哄着他们求着他们开口说话?一盆花就能证明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们耗费时间?”
谢恒殊一开始并没想到两个小儿的反应会这样激烈,不过他很快发现这能帮自己省下许多力气,索性顺水推舟,让他们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言无不尽。至于他们是不是被揭开了疮疤,疼不疼、有多疼,这些压根就不在谢恒殊的考虑范围之内。
阿菱并不想去指责谢恒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没有立场更没有能力去这样说。她只是为了燕盛和燕回感到痛苦,那样瘦弱的两具身体里却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不堪经历,浓烈的情绪实在让她太过疲惫。
她没有力气跟谢恒殊周旋,也懒得拉下脸来哄他高兴,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她就静静地望回去。阿菱自己都不清楚,这份平静下掩藏着多么深的执拗,又多么轻易就能挑起谢恒殊的怒火。
“我不管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又在可怜哪个人,在我面前把你那些碍眼的心思收起来,更不要再说这些惹我生气的蠢话。”
谢恒殊一字一句锋利如刀,破开浓重的夜色,直刺进她的骨肉里。
谢恒殊这个人尽管性情恣肆目空一切,却从未对她这样疾言厉色过,几乎是下意识的,阿菱浑身一震,眼底湿意上涌。
“罢了,总归虫蛊不日便要解除,我也不必跟你废话许多。”
谢恒殊独自一人踏进内室,面沉如水。曾尧傅微山等人的目光齐齐追随着他,看他在堂前坐下仍是不发一言,曾尧心头一紧,先开口问道:“殿下,情况不对吗?”
谢恒殊眉峰一扬,几分锐气外露,再开口时已恢复如常:“去告诉纪先生,燕氏后人已在我手中,平安无恙。”
答应的人却是傅微山,他与纪先生相熟,两边往来都由他来传递消息。
纪先生愿意向朝廷揭发燕氏,唯一的要求便是找到遗失在外的燕家血脉,并保全除主谋以外所有燕家人的性命。
又要毁燕氏,又要保燕氏。谢恒殊一开始以为此人是有弃卒保帅再谋后路之意,故而并不十分相信他,局面就此僵持住。
那天自锦衣街回来,谢恒殊就吩咐底下人去查查陈家女儿失足落水一事。陈家普通百姓,无权无势,即便他们不肯相信女儿是在河边滑了脚,也耐不住官府急着结案。官府派来的人草草检查了下尸体及岸边情形,没发现什么争执打斗的痕迹,就顺理成章地给陈鱼按上了失足落水的帽子。
锦衣街风水差的事在广阳府也不是什么秘密,街坊四邻说说闲话,事情一下子就歪到水鬼勾魂之类的传说上去了。好在案发的时间并不久,背后真凶也不觉得陈家有能力有本事去查出真相来,故而收尾的时候就有些大意,傅微山他们顺藤摸瓜查下去还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来。
陈鱼是被人推下去的,而那个人正是在锦衣街跟阿菱闲聊的妇人。傅微山查过了,她搬进锦衣街两年有余,周遭凶事频发,唯独她家安然无恙,而她的丈夫正是季宅的管家。
她无疑是听命于燕家的,两年时间足够她将锦衣街上大多数人家的境况摸清。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难处,找准弱点迎头痛击,所以锦衣街才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今天这样。
什么冤魂作祟,不过是活人作乱罢了。
那些痕迹指向季宅,但季宅主人滑不溜手,拿不到一点切实的证据。暗访一无所获,又没有正经的名头撞开那道宅门,事情只能一拖再拖。
刚刚那盆茉莉却打开了其中一道关节,这两个在路上随手捡到的孩子确实是燕家血脉,而且还是从季宅逃出去的。燕盛燕回的话中透露出很多信息,第一,纪先生必为燕家心腹,否则不会允许他与燕家后人接触;第二,燕家现在的话事人曾对这两个孩子百般凌虐,而纪先生则不惜为了他们与家主抗衡。
有软肋的人总是更容易合作的,至此,谢恒殊手上的底牌已经不比纪先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