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先生冷静地做出决断,趁季长生不在府中的时候偷偷将燕盛燕回放走,他没有为他们规划逃跑的路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个孩子会跑到哪里去,即便他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也无法供出这两个孩子的行踪。
纪先生告诉季长生燕盛燕回已经被他藏了起来,理由是以这两个孩子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日日割血供花的消耗。
季长生勃然大怒,纪先生却分毫不让,故意道:“大哥只剩下这两滴骨血,大不了我去割了胳膊喂花就是!”
季长生牙关紧闭,即便再恼怒他也没有将那个秘密说出来,只给了他一个最后的期限:“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就把他们俩送回来,否则你也别认我这个哥哥了。”
正巧在这时,纪先生发现自己被一群身手极好的人盯上了,他一开始还怀疑是季长生动的手,后来才发觉不对,这样的高手季长生暂时还养不起。傅微山露面后,纪先生便看出他背后主人来历不小,他索性赌上一把,主动与那人做了个交易。
纪先生迟迟没有向官府告发,一方面是因为知府与季长生私交不错,他不知道二人是否已经通过气,另一方面就是怕真惩处起来连燕盛燕回都要被捉拿归案。
还好,他赌对了,有一个地位更高权势更大的人来到了广阳府。
纪先生看着被死死钳制住的兄长,抬手替他摘掉发间的一片落叶,眼神疲惫:“哥,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燕家的一切本就与我们无关,你到底为什么会疯魔至此。”
季长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仰头狂笑起来,目眦欲裂:“与谁无关?你以为这是谁的燕家,这是我的燕家!”
谢恒殊早看够了戏,眉眼之间满是不耐:“把他的嘴堵上。”
很快就有人拿出东西堵住了季长生的嘴,纪先生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走向谢恒殊:“三日后。”
谢恒殊微微侧首,长睫微垂,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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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宅被查封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大半个广阳府,由于此事与一般案件不同,又牵涉到早已被灭门的燕家,知府传令上下严守口风。外面只知道季家犯了事,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府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一边在府衙给燕氏案收尾,另一边回到家还要跟妻子吵架。知府夫人爱极了季宅送过来的那几盆茉莉,说什么都不肯扔,指甲都挠断了两根。
知府带着伤琢磨着论功行赏的事,只要后头一切顺利,案子递到天子跟前,哪怕不得赏,他今年的政绩也至少是个优,再求家里帮着运作运作,过两年说不好还能往上升一升。
只不过江都郡王那里有些难办,此人身份特殊,又不是奉诏来广阳,轻不得重不得。知府愁了半天,还是交待妻子送份礼过去,好好奉承一番。
知府夫人正巧看府里两个美人不大痛快,便添上一些金银器物,顺手把她们送去了文府。
文小姐“噔噔噔”跑过来跟阿菱告状:“夫人夫人,有人给郡王送美人!”
阿菱眨眨眼,并不十分惊讶,对上文小姐炯炯的目光才犹豫着问了句落锦:“我要给她们安排住处吗?”
阿菱自己并没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倒是看过沈家妻妾相处,可她打心底里不大喜欢这些事,也没想过以后会嫁给一个有条件三妻四妾的人。再一想自己本来也不算谢恒殊的妾室,如今待在一处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样一来她去插手这件事似乎不大合适。
落锦心中警铃大作,碍着文小姐在场,倒不敢让阿菱把人赶走,谁知文小姐先开口:“夫人,您不赶她们走吗?”
文小姐一脸震惊,圆溜溜的双目盯着阿菱,仿佛对她的反应十分不解。文小姐今年十三岁,正处于一个说大不大,说小她又实在懂得不少的年纪,总之是个虽然天真却很难糊弄的阶段。
阿菱不知怎么跟个半大的孩子解释她跟谢恒殊之间的关系,正尴尬踌躇着,落锦也有些激动地道:“姑娘,文小姐说的对,你不能随便让那些外面来的女人近郡王的身!”
阿菱觉得落锦的说法奇怪:“这也不是我让或者不让的事情,郡王是个大活人,我又不能左右他的想法。这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明明是谢恒殊愿不愿意接受这两个美人的事,从落锦嘴里过一遍,矛盾倒是转移到了她和那两个女人之间。阿菱对这种争执不仅没兴趣甚至有些反感,隐隐压过了她心头那点轻微的酸涩。
文小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阿菱想了想文家夫妇的相处情况,又对文小姐补充了一句:“我和郡王之间跟你父母的情况不一样,总之,你娘平时是怎么做的,你学她就行,不必在意我。”
文小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菱看她实在可爱讨人喜欢,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
若是以前,任谁送的美人都进不了郡王府的门。可是现在眼见着阿菱得了宠,人人都觉得谢恒殊已经破了不近女色的戒,仆从看广阳知府送了女人过来,思来想去便领着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到了谢恒殊跟前。
谢恒殊眼眸一抬,对着两个含羞带怯的美人,眼神却像是看死人一般毫无温度:“谁叫你们送进来的?”
仆从殷切地答道:“是广阳知府送来的。”
谢恒殊吐字冰冷:“滚出去。”
仆人吓得面色一白:“是。”
仆人便领着两个花容失色的美人原路返回,叫了顶小轿把人塞进去,轿子若是抬得快一些,还能赶上知府家送礼的人马。收拾完一切,仆人擦着汗正打算回去接着伺候,却被一个侍卫拿刀挑了出去。
“郡王的意思是,你也一起滚出去。”
谢恒殊这两日心里有些不大痛快,身边伺候的人恨不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他指尖在棋盘上轻移,慢慢碾过一粒黑子:“她呢?”
吴福全不在,再没人能从郡王殿下的只言片语中猜出端倪,屋里伺候的人面面相觑,有一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您说的是?”
谢恒殊心中躁意愈盛,手下稍一用力就将那粒棋子碾成碎屑:“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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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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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解蛊的日子,纪先生提前来到文府替谢恒殊和阿菱诊脉:“郡王身体康健,虫蛊在体内未及半年,没什么大碍。”
纪先生对阿菱只是点了点头:“此蛊对女子有益无害,夫人这段时日是不是从没有过病痛?”
阿菱:“不曾。”
纪先生摸出来阿菱估计常服避子的药物,看她同谢恒殊虽坐在一道,眼神却并无交流,就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阿菱瞥见谢恒殊手腕处新添了一道疤,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殿下,你的手怎么了?”
还是那日在季宅不慎受的伤,谢恒殊的眉毛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说起话来仍是不冷不热的:“没什么。”
阿菱以为他不愿同自己说话,便将嘴闭上了。谢恒殊等了半天没等到接下来的问候,没忍住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袖子下掩着支九连环,正专心致志地拿它掰着玩。
谢恒殊自觉受了冷落,一颗心悬得高高又猛地往下一坠,口气便不大好:“你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个。”
阿菱:“这是文小姐的留在我这儿的。”
阿菱摆弄了半天也不得其法,她自己倒是不着急,白皙的手指在玉质九连环上慢吞吞地拨来拨去。谢恒殊想到她幼年时恐怕没玩过这样的小东西,嘴唇微抿,好容易放下不快打算伸手指点她一下的时候,阿菱却站起来拿着九连环走了:“殿下,我把东西拿去还给文小姐。”
谢恒殊手抬到一半,人已经走到门边,裙摆在门前一晃,很快便不见踪影。
谢恒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震惊很快被心头乱窜的邪火取代,到底忍下了那句“你回来”,只是脸色异乎寻常的难看。
傅微山刚刚跟纪先生擦肩而过,看他形容疲惫神色寂寥竟有些怀念起当初那个狂放浪荡的纪先生,他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谢恒殊一记眼刀飞过去,傅微山一个激灵,差点忘了自己要过来说什么。他这口气叹的时候不对,谢恒殊心火烧得正旺,听见有人在自己旁边唉声叹气好比火上浇油。
傅微山感觉脖子一凉,在他瘆人的目光下低头汇报起京中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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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没察觉到谢恒殊的动作,还以为他那句话是在赶客,心里觉得没什么滋味,揣着九连环就走了。
她沿着长廊往前走,忽然看见纪先生在一丛花草边上站着,两人目光相对,她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纪先生叫住了。
阿菱有些惊讶,纪先生走上前道:“江夫人,关于解蛊,有些事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阿菱心中微微一紧:“您说。”
纪先生:“裙下臣是一种很特殊的情蛊,这种蛊对女方不会有任何损伤,甚至能带来很多好处。”
这些话纪先生已经说过一遍了,阿菱点点头,听着他继续说:“但解蛊之后,你因蛊虫而得到的益处被瞬间挖空,身体支撑不住,到那时可能会元气大损。”
阿菱没有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停顿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先生,我的身体以后能养回来吗?”
纪先生点头:“还好虫蛊在你体内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取出以后受到的损伤也不会太严重。小心调养,与寿数无碍,只是少不得要吃上一些苦头。”
知道不用将命搭进去她就狠松了口气,阿菱认真地将他说的话记下来:“多谢您。”
纪先生摇头,仰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轻叹一声:“明天,我也能了了最后一桩心事。”
阿菱那日没去季宅,关于燕家的事她只隐约知道一点,这些天她跟谢恒殊之间又古古怪怪的,更没机会开口问他。
她默默想了一阵,还是为了“元气大损”四个字牵肠挂肚,想问又不知该问些什么,能说的纪先生都已经告诉她了。正两两无言的时候,燕盛牵着燕回走了出来,燕盛有些激动地对着纪先生喊了一句:“叔父!”
纪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喊他,以前他总是让兄妹二人喊他先生,叔父这个称呼沉甸甸的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见他半晌没说话,燕盛语气怯了怯:“先生。”
纪先生摇摇头,走到二人跟前蹲下来:“怎么出来了?”
那株花被烧毁,两人脸上的花纹已经淡了不少,燕盛性子谨慎,极少带妹妹出门。此时他却顾不上了,急着问:“先生,您什么时候带我跟阿回走。”
纪先生静静地看着他们:“我不能带你们走,你们以后要跟在郡王身边,听他的安排。”
燕盛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失望下来,纪先生心中叹息:“阿回还是不肯说话吗?”
燕盛摇摇头。
燕家家主死后,季长生就把这两个孩子丢去喂花,平日里不管不问,只堪堪保证两人不会因失血过度而亡。丧父之后生活突逢巨变,二叔父一下子从温和慈爱的长辈变成戴着人面的恶魔,燕回受到惊吓极深,一改从前活泼明朗的性子,渐渐闭口不言。
季长生只在乎他们能不能活下来,根本不会请大夫给燕回看病,燕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除了燕盛以外,她似乎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
纪先生想到曾经为他遮风避雨的长兄,又想到几乎毁了他们兄弟一生的燕家,不知该爱还是该恨,对着面前两个孩子,诸多爱恨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只余一句:“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阿菱没再多听,悄悄转身离去。
天气阴沉沉的,文家的下人来来往往,一见她便谦卑地往旁边一避。阿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漫无目的地走下回廊,迈过一道桥,墙边栽了几竿翠竹,翠竹中掩着一方小亭。
这地方看上去十分清幽,阿菱走进亭子,抱膝坐在漆红条凳上,脑袋歪靠着柱子,握着那支九连环发呆。
她有些害怕。
纪先生的话让她想象到了无数种后果,元气大损要好好调养,如果落下什么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好好调养”四个字听起来轻飘飘的,实则有千钧重,哪怕是巨富之家想养活一个体弱的小姐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阿菱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银钱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可这都建立在她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还算清楚的脑子上,否则一个病殃殃的弱女子守着这么多的财富,犹如小儿抱金于闹市。
她难道能求谢恒殊庇佑她一辈子吗?更何况她早就打算好了,帮他缓解蛊毒的条件,是惩治杀害姑姑的真凶。
凶手十有八九是尚书府的人,而尚书府是谢恒殊的外家,她并不担心谢恒殊会不守信用,只是她如果拿当初的承诺逼着他惩治了自己的血亲,以谢恒殊的性格,一定会厌她至深,还谈什么庇佑。
总之是事事都不顺心。
一声雷鸣也不曾听见,亭外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雨势渐盛,听着雨水穿林打叶的声音,阿菱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一点。
雨这样大,没有人会往小亭子里来。阿菱歪着头看雨,半边胳膊被打湿了也不管,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她倚着圆柱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阿菱的脸被人拍了拍,动作不算温柔但力道很轻,她太累了不想睁眼,扭头把脸埋进湿漉漉的胳膊里。自打来了广阳府,她就没睡过几天好觉。
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极不耐烦的轻啧,然后下一瞬她就被人拦腰抱起来,阿菱贴着那人温暖的胸膛,在轻微的晃动中慢慢地睁开眼。
视线被雨水模糊,她隐约能看见半边俊秀的侧脸,哪怕不盯着他的脸看,阿菱也应该知道这是谢恒殊,毕竟在文府除了他没人敢把她抱起来。然而脑子却比身体的反应慢了一拍,她收拢两条胳膊围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好冷。她破罐子破摔地想,抱都抱了,应该不会把她丢下来吧。
谢恒殊身体一僵,垂眸看了阿菱一眼,乌黑的长睫挂着雨水,盖住了眼中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皂靴踢开雨水,加快脚步把人抱回房。
抱着人没办法打伞,谢恒殊手里那把青竹伞就被随意丢弃在了亭子里,两个人都是淋着雨回来的。
阿菱被红着眼睛的落锦扶进浴房,泡进热水里才慢慢清醒过来,这时节的雨寒气不重,但她靠在亭边睡了那么久,身上早已凉透了。
落锦已经吓得哭过一遭:“姑娘,你怎么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了,我们找了你好久。”
阿菱怔怔的没有回答,洗过澡裹着薄被坐在罗汉床上,文夫人已经让厨房那边送了热姜汤过来,阿菱这边刚捧上碗,谢恒殊就从屋子另一边走了出来。
他也是刚刚洗过热水澡,披着外袍坐到床榻边上,端起另一碗姜汤,在氤氲的热气中微微皱眉。
阿菱小口小口的喝着姜汤,越是不想发出动静的时候越要遭殃,她猛地咳嗽起来,姜汤辛辣的味道呛得喉咙生疼。
谢恒殊的姜汤还没喝到嘴又放下,面上仍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却伸长胳膊越过两人中间的小几,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谢恒殊的举动带着难得的热乎气,阿菱却实打实又受了一重惊吓,咳得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