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郑家会帮忙吗?”
谢恒殊:“会。郑家一向很懂明哲保身审时度势,所以才能历经几朝而不衰,什么时候该装傻,他们比谁都明白。”
光靠文气是无法支撑这样庞大的一个家族的,谢恒殊没有越过储君主动笼络他们,就已经替郑家了了一大心事。他轻车简行顺道去广阳办点私事,郑家不会管。
阿菱若有所思:“是啊,郑家人都很聪明。尤其是郑老夫人,在她跟前站一站,简直什么事都能叫她看出来。”
谢恒殊看向她:“所以你昨天才在郑家着了道?”
阿菱提起红泥茶壶倒了一盏茶,仔细回想了一遍:“也不算吧,我不记得那天看没看见鬼,但就算有,那只‘鬼’真想吓的人应该也是郑二小姐,我只是恰好撞上了。”
阿菱想到林邑:“殿下,郑三小姐和林公子之间是有婚约吗?”
刚问出口她又觉得谢恒殊未必会知道这种事,不曾想谢恒殊居然点了点头:“郑三小姐和林邑的母亲当年都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一个嫁入郑家一个嫁入林家,两人是指腹为婚。不过我听说,林邑对这位未婚妻不是很满意。”
阿菱又记起一些零碎的对话,郑二小姐话里话外似乎也是这个意思,她微微皱眉,低低地骂了一句:“有眼无珠。”
谢恒殊挑眉:“看来你对郑三小姐评价不低。”
阿菱是有些不服:“郑三小姐性格温柔沉静,知书达理,又喜欢莳花弄草,他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谢恒殊一双骄矜的眼从她面上扫过,似乎是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好笑:“你说的这些,哪位大家闺秀不是如此?我不曾听说郑三小姐有遗传其母的文名,而林邑少年俊才,在婚事上挑拣一二很正常。”
阿菱想要反驳,心里却也隐隐明白他说的在理,天下世情本就如此,哪怕家世相当,男人在婚姻一事上总是比女人有更多的选择。若郑三小姐是个男人,出生名门性情温和,恐怕在大多数人眼中都会是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可惜她是个女人,许多人便会觉得她还不够好,不足以配得上林邑那样前程远大的男子。
家世相当尚且如此,家世悬殊又该如何自处呢?
阿菱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何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她忽然有些坐不住了:“如果林公子不想要这门亲事,便该早早向两家长辈秉明,而不是这样不清不楚地拖着。现在连殿下都知道他不愿意娶三小姐,可我昨天看郑夫人的样子,显然十分喜欢他,他这样既对不住两家父母也耽误了三小姐。”
谢恒殊甚少能听到她说这么长一段情绪激昂的话:“如你所言,林邑的想法连我都知道了,郑夫人难道一点都没听说过?为什么佯装不知,依旧在众人面前百般善待他,不过是舍不得这位乘龙快婿罢了。郑家是他的恩师,郑夫人又视他如亲子孙,比起你口中温柔无害的三小姐,林邑才是被架到火上烤的那一个,一旦开口便有无数个罪名等着他。”
郑夫人在席上的表现实则是做给外人看的,无论林邑有什么不满的,长辈们宽宏大度一笑置之,那这些便都不算什么。这般情形之下,林邑若敢负三小姐,那便是忘恩负义之徒。就算这些利害关系都搁下不提,郑家人待林邑确实十分不错,真要悔婚,林邑自己心里也未必过得去。
谢恒殊看阿菱的表情似乎是想通了其中关节,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谁知阿菱开口却道:“郑夫人一片慈心。”
阿菱和谢恒殊的看法并不相同,三小姐能有这样一位祖母真是幸运:“如果殿下说的是真的,说明她为三小姐筹划颇多。她身为郑家长辈,听到那些闲言碎语难道一丝芥蒂都没有吗?她却能对林公子一如往昔,您说林公子被架在火上烤,我却觉得他是什么样的好处都享尽了。”
谢恒殊淡淡地道:“那你想没想过为什么郑家不惜低三下四都要留住这门婚事,便是猜也能猜到,恐怕是因为以他们家三小姐的才貌性情再难寻到林邑这样的夫婿。”
阿菱气得胸口发涨:“我只知道,如果不敢冒着背一身骂名的风险退婚,就不该一边吃着郑家的饭,一边怨天尤人觉得自己被逼得左右为难!”
谢恒殊被气笑了:“我竟不知你有这样伶俐的口齿。”
阿菱闷声不吭,坐稳不挪动了,接下来一路她一句话也不说。谢恒殊闭着眼睛假寐,越想心里就越不痛快,那天她被郑家女眷带走,他还想着别要有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了她,打发侍女去看过几回。谁知道,人才在郑家待了一天,跟郑三姑娘拢共也没相处上几个时辰,现在竟为了个陌生人跟他斗起气来。
谢恒殊推开车门,一张脸好似挂着寒冰:“牵马来。”
随行的曾尧早就听到车里吵起来的声音,他身为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该听的不该听的全听见了,只得远远地骑着马避开。听到谢恒殊的命令,控着缰绳掉头,劝道:“殿下,如今还未出河间府,您还是不要露面……”
他话音未落,阿菱就从谢恒殊身后绕了出来:“殿下不用骑马,我去跟落锦坐一辆车。”
阿菱不要人扶,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往后头的一辆马车走去。落锦发现车队停下来,正撩开帘子往外看,就见冷着张脸的阿菱朝自己走过来,她身后是脸色更难看的江都郡王。
落锦大惊失色:“姑娘,您被郡王赶下车了?”
阿菱不答,坐下来缓了缓心头的怒气,落锦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阿菱深吸一口气:“我跟他吵了一架。”
落锦:“吵起来了?为什么会吵起来?”
阿菱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刚刚上马车的时候似乎不小心扭了一下腰,她扶着腰揉了一会儿:“本来就是在闲聊,后来就吵起来了。”
“是这儿吗?”落锦帮着她按了两下,“郡王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阿菱少有这样硬气的时候:“管他呢。”
到了夜间,因着赶路的缘故,一行人便在路边的一座破庙歇下了。庙宇破败四处漏风,曾尧检查了一遍觉得筑庙的木材还算牢固,只是住一夜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夜色四垂,除了仆从们打扫庙宇的动静外,只能听见几匹骏马喷出的鼻息声。仿佛都知道两人吵了架,周遭静悄悄的,连空气都渐渐沉滞下来。谢恒殊神色冷淡,双手交握捏得指骨嘎嘎作响,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很快就闯进了黑暗之中。曾尧一愣,留下所有侍卫守着破庙,自己也牵了匹马追上去。
有人偷偷去看阿菱的表情,阿菱面容依旧镇定,甚至动手盛了碗热粥慢慢吃了起来。时间一点点过去,碗里的半碗粥已经凉了,谢恒殊却还是没回来。
阿菱渐渐有些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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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里小江和小谢在吵架,所以他们俩话里描述的三小姐和林邑都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不完全符合客观事实~
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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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低悬在枝头,黑暗中树影一动,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飞驰而来,如一道划破夜色的皎洁月光,谢恒殊勒马的瞬间,似乎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也或许是错觉。谢恒殊下了马,目不斜视地走进庙中,接过仆从递来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指间的血迹。
阿菱很快找到了血腥气的来源——地上躺着一只健壮的鹿,原来是嫌无聊跑出去打猎了。曾尧比他要慢上几步,怀里揣着两只兔子,有些尴尬地往地上一放,兔子四只脚是捆在一起的,惊恐地扑腾了两下就没动弹了。
曾尧以为女人应该都是喜欢兔子的,而且吴总管不在,郡王跟江姑娘吵了架总不能他去调解吧。错就错在他不该多那一句嘴,在树林里问谢恒殊要不要带回去送给江姑娘。
谢恒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曾尧带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琢磨了半天还是揣着兔子回来了。结果江姑娘看见兔子也没多兴奋,就随手拿了片菜叶逗着玩,两个人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简直泾渭分明。
谢恒殊打完猎兴致缺缺,仆从烤好的肉他只尝了一口,就把那头鹿赏给了底下的侍卫。侍卫们欢呼了一阵领着鹿到庙外另起了一堆火,因着不能喝酒,吃起肉来也有限,最后那条鹿还剩下大半丢在外头。
阿菱把兔子腿脚上绑着的绳子都解开了,随便它们去哪儿蹦跶,只有一回差点跳到谢恒殊的枕头上,阿菱才顶着他危险的视线将兔子抱回来,放到自己枕边。
庙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阿菱头顶是菩萨像,脚边摆了一座简易的屏风,铺盖被褥都整洁干净,幕天席地地睡着也不觉得难受。阿菱打了个哈欠,慢慢躺下去。
睡到半夜,阿菱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液体溅到了自己的手上。阿菱睁开眼的瞬间正撞着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只兔子逃命似的乱窜起来,另一只兔子被箭矢横穿眉心,一击毙命。
她尚未尖叫出声,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拽向怀里,眼前雪亮的剑光一闪,她听见谢恒殊持剑挡在身前冷声喝道:“谁?”
侍卫们听见动静瞬间警铃大作,一齐冲上前将谢恒殊二人护在中间。阿菱心口砰砰直跳,眼泪倏地涌出来,她拽着谢恒殊的衣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落锦呢?”
被曾尧放到菩萨像边的落锦颤巍巍地举起手:“姑娘,我在这儿。”
阿菱彻底松了口气,想撑着发软的手脚站起来,谢恒殊的手仍紧扣在她的肩膀,她吃痛地抬起下巴,双目一对视眼神便交缠在了一起。他面目紧绷带着凛冽的怒意,时间似乎都在这一瞬停住了,阿菱茫然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众侍卫刀尖所指的地方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比他手中箭弩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大片大片的花朵,几乎盖住了半张脸。花苞低垂,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中透露出浓浓的惊恐。他似乎想跑,却又不敢动。
阿菱猛地清醒过来,抓住谢恒殊的小臂:“殿下你看!”
谢恒殊自然也看到了,他随手抽过薄被裹在阿菱身上,将她放到一边才朝那边走过去。
他第一句话没有问那个小孩,而是提着剑问护卫,字字都似淬着寒冰:“今晚谁在守夜。”
守夜的那名侍卫扑通一声跪下来,面白如纸:“殿下,我一直守在外面,不曾有一刻擅离,这孩子不可能是从外面来的。”
这庙虽然破败,但也没有大到能让孩子随意进出的漏洞,更何况漏风的地方早已拿东西挡住,如果不是从门外进来,只能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了,这样也不可能没有动静,直到他杀了只兔子才惊醒众人。
谢恒殊眉眼微动,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剑指向那尊颜色斑驳的拈花菩萨像:“搜。”
几乎就在他发出指令的同时,那个干瘦的孩子忽地爆发出尖锐叫声,抬起弓弩胡乱射出几箭。只看他拿着弓弩的样子便知他从未学过武,侍卫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擒住按在地上。他没了武器依旧嘶吼不休,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兽,越是挣扎越容易伤到自己。
那尊菩萨像背后有一道暗门,他们一行人来来往往竟没想过往这里查探一二,守夜的侍卫颇觉胆寒,若里面藏着的不是孩子而是刺客,他们所有人的命都不必要了。
曾尧神情严肃,举刀劈开了那道暗门,所有侍卫都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灰尘渐渐散去,没有一人有所动静,阿菱定睛一看里面竟也缩着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半张脸上都蔓延着花朵印记——燕氏的图腾。阿菱捂着嘴后退了半步,又是一个孩子,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卫们面面相觑,曾尧先迈出一步将缩在神像里面的孩子拎了出来,她像只小猫儿似的被人拎来拎去,目光中满是与这个年龄不相匹配的痛苦。
两个小孩被捆得严严实实然后丢到了一块,那个大点的男孩儿拼命挪动身体挡到女孩身前,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一众人。
“你们父母在哪儿?”
“为什么藏在菩萨像里?”
“说话啊!”
女孩从被发现时起就一声未吭,似乎是不会说话,男孩戒备心极强,怎么逼问都不肯开口。侍卫忍不住想要动刑,阿菱出口打断:“给他们拿一点吃的吧。”
落锦很快打开食盒捡出一盘糕饼,阿菱想亲自拿过去,刚挪动半步就被谢恒殊握住胳膊生拽了回来,他那声音冷得厉害:“待在我身边。”
曾尧知机,拿着这盘糕饼放到两个孩子跟前,割开他们腕间的绳索。明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没有人伸手去拿糕饼,谢恒殊旁观了一会儿,忽然道:“把那只兔子给他。”
曾尧便将那只被射死的兔子丢过去,兔子在地上滚了几圈黏了满身泥灰,男孩却是眼前一亮,拔掉箭矢,丝毫不嫌弃地用牙齿咬开皮毛,将尚在淌血的兔肉递到女孩嘴边。女孩小口小口地吮吸着兔血,脸上的表情无比自然,像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无数遍了。
这两个孩子身上处处透着诡异,茹毛饮血的模样让众人神色齐齐一变,阿菱实在没办法多看一眼:“那孩子想射的是兔子不是我,他是饿了,才出来找吃的。”
谢恒殊听得出她话里求情的意思,冷笑出声:“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射偏了?”
阿菱低声哀求:“救救他们吧,看这两个孩子身上的印记,一定和蛊虫有关。”
“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谢恒殊抬脚走过去,眼中是不加遮掩的肃杀之意:“说话,否则我就杀了她。”
男孩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没有……”
谢恒殊:“没有什么?”
男孩的嗓子像是被血糊住了,声音呕哑难听:“没有爹娘。”
谢恒殊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为什么躲在菩萨像里?”
男孩:“饿,等人来,偷吃的。”
他避开了最根本的问题,谢恒殊没有追问,抬了抬下巴:“箭弩哪来的?”
男孩:“偷来的。”
这两个孩子顶着这样的脸根本不敢在人前露面,来庙里本是想偷些贡品吃,然而这庙荒败已久,贡台满布蛛网,唯一的一颗苹果都干瘪到缩成核了。他们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菩萨像后有一道暗门,两人在菩萨像里躲了近一个月,如果有旅人暂在此处歇脚,他们就会偷偷弄点东西来吃。
兄妹俩吃喝全凭运气,谢恒殊与阿菱一行人留宿此地之前,他们已经有五天没吃过东西了。粥饭的香气拼命地往他们鼻子里钻,又听说有烤鹿肉,都以为这回能饱餐一顿。
妹妹早已没了力气,哥哥就一个人带着箭弩从暗门里出来,他没想到的是鹿肉被丢在了庙外,门边还有人燃着火堆守夜。他忽然觉得很愤怒,每呼吸一次胸口就像被火燎过一样疼痛,为什么这么多人就不肯给他们兄妹一条活路呢。他颤巍巍地举起箭弩对着女人枕边的兔子射了一箭,脑子只剩下兔肉和兔血可以喂给妹妹吃,有了这只兔子,他们就还能再撑几天……
谢恒殊只问了三个问题,然后随手拿了三块糕点丢进男孩的怀里:“你的报酬。”
男孩愣了愣,试探拿起一只花瓣状的豆沙饼咬了一小口,甜的。他将剩下的塞到女孩嘴里,见谢恒殊拿帕子擦手,赶紧又说了一句:“我再回答你一个问题,给我们一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