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怎么会是这样的?
欺骗,隐瞒。
他对她的,根本不是爱,只有兽性的占有欲而已。
她几乎有些怜悯这个爱神了……
一个明明不知道真爱为何物,却口口声声说爱着自己的,神。
不,说是怪物也没差别。
普绪克想到那些献给神的活人生祭,鸡皮疙瘩在胳膊细细密密浮起,打了个冷颤。
除了独占的本性……大概还有些填饱肚子的食欲吧。
假使走在街巷里,有一个格诺斯的小伙忽然冒出来冲着她大喊,“普绪克公主我爱你!”,那也许还有上几分可信的真情实感,虽然直到那该死的神谕降临,都还没有人看上她,想要娶她。
普绪克不由得悲从中来。
――老天啊,只有这黑暗里的怪物,爱神,是真真切切的在刚刚,向她表白了。
可人和神的区别。
比奴隶和奴隶主的区别还大。
比……人和猪的区别都大,至少猪不会自愿被吃。
格诺斯取消人祭有一段时间了,但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普绪克还是能见着那可怕场景。
那自愿踏上祭坛的人,简直跟着了魔一样。
仍由被大祭司割开脖子,流干血液,最后分成碎碎的肢体与黏连的肉块。
想到这里,普绪克脑子发散出奇怪的画面:一群在长榻上尝遍珍馐的神,高矮胖瘦,容貌各异,都抱着酣睡的美人躺着舒服地打嗝,然后她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刚刚才啃完一条肥硕白腻的人大腿……扭头看过来的神,没有脸!
哦不。
连那最后一点儿怜惜也不想有了。
谁来怜悯一下她这个倒霉的凡人姑娘呢。
普绪克面无表情地摸索到自己的小毯子,想要在床上蜷缩着,想要将自己在他的视线里藏起来。
可殊不知,她的每一个动作。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牢牢地锁在饱受折磨的爱神视线之中。
是在心疼。
在内疚么?
因为被迫承受着这份爱,而感到害怕吗?
丘比特无法不去注意她,目光落下一寸,心脏砰咚愈响一分。
他想干脆扎了自己的眼睛。
但一想到,就连仅有的夜晚,也不能看见她坐在床沿安静温顺的模样,这和让他待在最厌恶的冥府也没有区别了。
“你先前,差一点儿碰到的,是爱情金箭造成的伤口。”
只是说出这句话,胸膛破开的地方仿佛有意识地生长,留恋她残留的温度,渴望她指尖怯弱的触碰。
丘比特闭了闭眼。
他伸手,再次撕开,不让带着爱欲的伤再钻进心脏的深处。
普绪克有点儿难以消化他这句话。
金箭,什么金箭?
爱情金箭?
刚刚不是还说是自残吗?
那得多大的箭,多粗的箭头,才能掏成那个样子……
绒绒的毛毯稍微捂暖和了一点儿冰凉的手脚,普绪克安定下来,不愿再回想那可怕的手感,这种奇怪的坦白,让她不自在地问出了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她是想知道他伤口的原因,想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
可没想到会被告白。
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爱神被自己的箭捅了个胸穿膛,还爱上了她?
久久的沉默,好一会儿。
不知道他又做了什么,普绪克又听见几声从齿间溢出的闷哼,沉重的呼吸变得虚弱。
声音不再哑得可怕。
“信任。”
丘比特艰难地说着。
他半仰着头,白皙的脖颈上,那原只是诡异连绵的花纹,在此刻,生出以神力淬炼的锁链,从喉咙紧紧箍住,穿过锁骨,肩胛,链接着比熔浆还滚烫的赤红翅膀根部,狠狠收紧。
理智与欲望的分割,让本能挣扎着的翅膀被勒的羽毛翘起,脱落,凌乱极了。
他无暇顾及自己的狼狈,只为努力让声音平静,不再吓着她。
“夫妻之间的,信任。”
普绪克怔住。
――夫妻之间,应心存信任。
哦,是的,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普绪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胸膛上伤口的来历,关于伤口的事情。
如果这不是错觉的话,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尽管不知真假。
听起来明明很痛苦,话语里表达的却好像是,想要对一个人类女子的尊重。
她犹豫了。
也许,并不是所有的神都嗜好新鲜滚烫的人血,有着无所不能的力量,他也并不需要豢养她作为一口食粮。
从一开始,这个怪物的身份,就像一座巨石,横亘在产生信任的桥梁上。
带着偏见,试探,想要寻找她丈夫的弱点。
可现在……
他居然真的想要信任。
也许,万一呢,如果他说一切的都不是谎言,这么看来,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姑娘遭罪。
普绪克这么想着。
那么,大抵也是那股力量促使着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丘比特看见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她裹着毛毯下来,垂落的手臂抬起,手指张开。
“再说句话吧,好让我知道你在哪儿。”
长度不过到小腿的毯子遮不住她小巧可爱的脚,在浓郁的夜色里,皮肤笼着一层柔光。
他喉结滚动:“普绪克……”
锁链勒紧,收拢所有声音,丘比特低下了头,他不能再看。
她在靠近。
他甚至屏住呼吸,生怕那普绪克呼出的气息给他带来梦幻的憧憬,扯断仅剩的理智。
翅膀在身后不安地想要挣开,被一再收束,伏低。
温和干净的声音压到尘埃,狼狈至极。
“请你,不要靠近我。”
那片阴影晃动的幅度更大,普绪克的脚踩到了什么粘稠的液体。
如果……
她想的没错的话,这一滩,大概是他胸口淌出来的血。
宁愿自残,也不想伤害她吗?
普绪克站住在那儿。
停住了……
果然,她还是在害怕着。
他想再说些什么,所有的话,都被垂下的眼皮和不知何来的沉默所吞噬。
然后。
什么柔软微热的,带着陌生而熟悉的气味,落在他的肩头。
“很痛吧……”普绪克笨拙地解释,“不,我是说,不要着凉了”
她不确定往前轻轻一抛是否披到了他的身上,但确实是遮住了那一块起伏阴影的一角。
毛毯。
大部分垂落在了地上,只有一小块的面积覆盖在翅膀,肩膀上,和膝盖上。
丘比特嘴唇微张。
被她温热的体温所熨暖的毛毯比起他身上,不,就是和羽毛尖上的温度比起来,也简直不值一提,但这一刻,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从普绪克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点儿暖意。
不再是疏离的,防备的。
他抬头。
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瞳,似乎落在他的身上。
“不痛的。”
大片的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如清透的流水,如银质的丝绒,从窗子里流进来,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往墙的方向游移。
她已经完完全全站在了月光里。
倒塌的桌子,碎开的水晶花瓶,湿漉漉的水渍,几片杂乱的叶子,萎靡的花朵,金色的神血,毯子上古朴繁复的花纹和……皮肤苍白的膝盖,在那膝盖上。
有一只骨感又漂亮的手。
几乎可以看见掌背薄薄皮肤之下,带着蓬勃力量感,因用力和垂坠而显出的青筋。
那只手,抓着她刚刚丢过去的毯子。
“普绪克。”
从正前的方向,在月光没有窥探到的深处,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疲倦,温柔而清晰。
只是这一句,却敲醒了呆愣在那儿的人。
等等,为什么自己在期待着月光照进去……
普绪克紧张地闭上眼睛,马上说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
空旷的房间里,除了心跳,她还听见那种胸膛震动发出的轻笑声。
“可以睁开眼睛,没有关系。”
“可是……”
丘比特再次重复:“没关系的。”
他动了动肩胛骨,翅膀动作之下,盖在头上身上的毛毯滑落,正正遮住那狰狞的伤口。
他站了起来,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落进房间的月光,被步步迈前的爱神驱退,直到与她保持着不过一步的距离。
普绪克轻呼:“啊……”
一半儿在黑暗里,一半儿在月色里。
在黑暗里是他的。
在月光里是的她。
普绪克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实在神奇。
她确确实实看不见黑暗里的部分,月光所及之处,就像是笼罩在之下薄薄银雾,看的清清楚楚。
“我想还有一件事,也不该隐瞒着你。”
他似乎在犹豫。
“是什么……如果不能说的话,也没事的。”
她现在不咋好奇了,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就像刚刚,不过看见一只手,她险些要以为眼前的是什么美男子了。
“我已经知道,你心有所属……”
金箭创伤酸胀难忍,丘比特觉得喉咙被卡住,几乎说不下去。
“所以也不必强行,勉强着自己面对我。”
普绪克:“……”
噢,她懂了。
并不是尊重人类的感情,所以不强来,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人了?
-
普绪克失眠了。
“……”
不过两个晚上,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睁眼和闭眼也没有分别的夜晚。
这不是第一次失眠。
但普绪克从未觉得,等待着白昼到来的,是这么一件难熬的事情。
因为睡不着,反而愈发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普绪克:该死,他好可怜。
丘比特:又吓着她了。
第26章 鸟粪
若是在更久远的以前……
睡不着的话,她会抱着被子爬起来,点上一盏小小的烛火,在暖黄的光线下,窝在窗下的长榻上,吹着清凉的夜风。
而在拥有了那个无话不谈的好友之后,就变成了托着腮,细细欣赏插在陶瓶里的花……回味着上一次的来信。
那些绑住信件的花朵,即使每一次种类都不一样,但都同样的美丽清新。
她悉心的照料,直到它们稍露萎靡之色,在失去鲜活的生命腐烂之前,制成干花,好好收起来。
哎……
那些有着不一般意义的干花。
也不知道女仆们会不会连带着篮子也一起处理了。
想到这里,普绪克翻了个身,看向窗外。
恰在此时,一只圆圆的小鸟儿落在窗沿,它偏着脑袋,鸟喙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儿亮光,又歪向另一边,细小的麻杆小脚横着跳跃几下,最后低下头轻敲木质的飘台,发出笃笃的声音。
真可爱啊。
普绪克熟练地将手摸到枕头下,摸了个空。
尴尬的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在那格诺斯的宫殿,也没机会偷偷藏起一把去皮的谷豆,塞在枕头的暗袋里。
“匕首,在桌子上。”
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几乎吓了一跳,他也睡不着吗?
普绪克讪讪地搓了搓手,既然凡人的利器伤不了神明之躯,她也没那么傻。
“啊……不是的,我不是要找匕首。”
她总不能老老实实和他解释,自己是想喂鸟吧。
谁会相信?
而且,好不容易无视了他在这房间里的存在,这样忽然冒出一句话,简直不要太恐怖。
普绪克转了过来,定了定神:“您也睡不着么?”
“……”
没有回答。
神的时间不以白日黑夜区分,只要有着足够的神力,完美的身体每一处器官都在永不停歇的运作,自然也无需睡眠以补足精力。
心性偏好人类的神明,偶尔会踏入凡人的梦境,享用一点儿信徒的美梦,那也不过是聊以解乏。
丘比特并没有这种爱好。
毕竟大部分他的信徒,他们在梦里,都在或是热烈,或是含蓄地表达爱意,就像春日里的猫,连绵不知疲倦地发出求爱的低吟。
让丘比特无法静下心来是的,普绪克居然……不信仰他。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股古怪的挫败。
在刚刚,她对自己透露出爱情金箭的反应,还没有对他身上伤口的兴趣大。
如果单单只是这样也没什么。
可她的手上。
有月桂叶的气息。
“普绪克……你,信奉阿波罗吗?”
丘比特将这想要得到答案的好奇也归咎于那金箭的伤口在作怪,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信仰谁。
只要不是宙斯,谁都没有关系。
她可能连赫拉的一次打击也承受不住。
哦不,维纳斯也不行。
她才不需要成为美神的一位仆人!
“啊,阿波罗……”
听着普绪克犹豫的声音,丘比特已经在心里的天平,把阿波罗也剔除了出去。
那个有着王子病的家伙,没有半点儿好的,也不行。
普绪克不确定地问:“是太阳神么?”
作为一个城邦的公主,却连各种神的神职也不能很好的区分,在这方面,许是犯了无知愚昧的罪,希望这些神不要太计较这个。
“额,我其实没有信奉……”什么神。
她话完没说还,就听见一声愉悦的轻笑。
他很开心?
在黑漆漆的夜里,这实在笑的是有些诡异。
丘比特语气轻快:“他并非掌管太阳的神,驾驶着火马所拉的太阳车在天空中驰骋,从东至西,晨出晚没,令阳光普照世界的,是赫利俄斯。”(注1)
“这样啊,您知道的真多,赫利俄斯,听起来就很不一般……”
普绪克对这并不感兴趣,但又不好驳了他,显得扫兴,只小声地夸赞。
听着她这样惊讶的语气。
丘比特轻轻咳嗽了一下:“赫利俄斯的职权只是驾驶太阳车,那也没什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