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怪物”,蔑视神明,真的好吗?
普绪克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她是不是应当配合这位爱神的表演,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于是就那么嗯了一声,不再说别的什么。
丘比特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筹码,金箭与铅箭,这并不是可以用来夸耀的东西。
堂堂爱神,被自己的箭扎了手,这……实在可笑。
好歹只有阿波罗知道,他也不屑于说出去。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
床另一侧没了声音,连呼吸也轻轻浅浅,大概是睡着了吧。
普绪克转了回去,那只小鸟儿已经早就不见了。
她想起那只有点儿笨笨的鸽子。
那个阳光温暖的清晨,噢,美丽意外的发生。
实则开端于一坨从天而降的鸟屎。
……
那天。
普绪克逃了妈妈安排的教导,天晓得都已经是公主了,为什么还要学织布啊。
纺纱和编织。
这个时代女人的主要职责。
国王出席重要场合的每一件罩袍,甚至睡觉的寝衣,都是由王后亲手纺出来的,她以此为荣,并期待着小女儿普绪克,也能成为一个纺织的能手。
普绪克花了很大的功夫,让爸爸突破了时代的局限,相信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但妈妈显然不觉得那是一条真的可行的道路。
她执着于让普绪克准备着成为一个“优秀的妻子”。
普绪克很无语。
――贵族姑娘们连梳理羊毛都担心羊脂脏污了衣物,但又觉得护腿压出的红痕会伤着皮肤。
好比尤安娜,她几乎要换上整整八条裙子,才能纺完一丢丢布。
为什么不让专门的女仆来做就好了,就算纺出了布,也是交由她们缝上选好的饰扣。
她无法说服妈妈。
于是,普绪克选择说服自己……只要装模作样一会儿,熬到妈妈离开就行。
没多久,她偷摸溜出去了。
暖融融的太阳灿烂耀眼,高大的树木直耸入云,齐整的呈现在明朗的蓝空中,片片叶子交错着构成纯天然的一处荫蔽。
普绪克穿着新凉鞋,踩进了池水边的泥巴坑里,她的本意是想从水坑上跳过去。
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足一提。
只要不让她坐在那儿纺布纺个没完没了,玩泥巴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啊,就连池边的水仙,都开的可爱极了,散发着清新淡雅,甜丝丝的气味。
然后……
她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
啪嗒。
伴随着一股暖烘烘的臭气,什么黏糊糊稀哒哒的东西,不偏不倚地砸在她扎起来的其中一个小辫子上。
普绪克还在思考发生了什么,又一声呼啦啦,收起翅膀的声音。
她的头上落了什么东西,啪嗒一朵娇俏俏的花正贴在一侧脸颊。
低头照水。
一只身形纤瘦,白色的鸽子,它的嘴里衔着那花长长的枝干,黑溜溜的眼睛嘀嘀咕咕地看着她。
普绪克卡着它的翅膀,笑嘻嘻地问:“你迷路啦?”
嗯就是不知道怎么的,从一只鸽子的小黑豆眼睛里看出了惶恐的表情。
在动手拔毛之前,才注意到落在一旁的地上,那支花系着一张已经碎裂的莎草纸片样的东西。
「……换取一段儿高明的恶作剧。」
嚯,还是个信鸽呢。
怎么,哪家的小孩捉弄到她头上来了?
在那之后……
想起来就让普绪克不由得嘴角扬起。
对于她的质问,对方居然高傲地反问,她是不是想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才编出这样的谎言――他的鸽子从不迷路。
开玩笑,整个格诺斯都是她爸爸的,这个人口气真大!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小男孩了,完全不放在眼里。
这样的路子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很土,还很臭,但他成功了。
普绪克不失礼貌地问候他,是否想要引起一个漂亮女孩的注意,这种手段实在拙劣。
再收到一封,言辞之激烈,几乎是将他自己夸了个遍,想要将她这粗鄙的农女比到泥里。
开玩笑,不论身份,全格诺斯就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小姑娘!
所以她又回怼。
又被怼回来。
后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他们休战了。还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整整五年。
在先前,不知道对方家庭情况之前,普绪克曾大胆地猜测。
也许,他是自然的孩子。
生活在乡野里,不拘一切,与白鸽和羊群自在的生活,与来往的异邦旅者们欢快交谈,才能如此的思想开阔自由,灵魂轻飘浪漫。
现在想来,即使是私生子,他大概也是身份矜贵,有着自己的骄傲,才会觉得最初自己是想要高攀。
“……”
普绪克翻了个身,思绪落在床另一侧的阴影之处。
在这张大床上躺着的两个人之间,隔着能再躺上一个人的距离,还绰绰有余。
她扬起的嘴角僵住。
缓缓眨了眨眼,美好的回忆戛然而止。
这一切,都因为这倒霉的爱神而结束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破烂金箭,他就不会被爱欲所折磨,而向爸爸妈妈施压,是这样的没错吧。
等等。
爱情的金箭?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绑在白色的桃金娘花枝下的,最后收到的信件上,提到了爱情金箭。
难道……
那并不是什么搪塞与敷衍,若是连爱神也无法抗拒这金箭的力量,更何况是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凡人!
普绪克听见自己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在为那个人儿辩解。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名为暗恋的,刚刚熄灭的那点儿火光,又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赫利俄斯
在希腊神话晚期,阿波罗的神职才与太阳挂钩,他被称为“福玻斯”(光明之意),但驾驶太阳马车,和被称为太阳神的具有确切神话记载的,都是赫利俄斯。
据说是在后期,因为赫利俄斯的儿子驾驶太阳马车出事了,所以宙斯把太阳车的权利给了阿波罗(但这是为了联系太阳神权演变所编撰的因果联系,并不咋严谨)
文中提到的“王子病”是奥林匹斯星传里,维纳斯吐槽阿波罗说的,而阿波罗吐槽维纳斯为“公主病”,小时候觉得这两俊男美女可配了QWQ。
第27章 滚烫
丘比特并没有睡着。
与之相反的,他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伴随着那种稍稍急促地轻快呼吸声,空气中带着床榻另一侧少女放松愉悦的气息,微薄不可闻的清香,如同花瓣上最为晶莹的一滴露水,又格外的雅致轻柔,缠绵成嗅觉的盛宴。
如影随形地萦绕在他的鼻尖。
干净,单薄,柔软。
她好像,在为了什么事情而感到高兴。
也许……
普绪克已经知晓自己爱神的身份,并为此,感到羞涩而隐秘的欢欣。
――于凡人而言,作为一位神明的妻子,是一桩多么不起的荣耀。
得出这个认知后,丘比特的心头浮上一种带着淡淡甜蜜的奇特感情。
在微微汗湿的额发下,缱绻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少女侧身的背影。
脱离于金箭炽热的爱欲,不带任何偏见地说……
普绪克生很的美。
那一夜,在格诺斯的宫殿,小公主的房间里。
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短短地怔住一会儿,虽然不过是几息的时间,却看见她坐了起来,出声询问谁在那儿。
在沉沉夜幕之中,心烦意乱叫他忘记了。
凡人的眼睛,蒙昧迟钝,无法在没有点灯的黑夜里,看见神的模样。
更不必谈后头,因为维纳斯的刁难而心虚射出爱情金箭,却怪异地扎到了自己。
若当时,闭着眼睛就好了。
不,没什么好后悔的,不是么。
至少他还有着理智,不至于让真正的怪物磋磨一个无辜的少女。
是的啊……
她无论是站在月光里,坐在树荫下,还是躺在黑暗中,都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魅力。
丘比特曾解过。
普绪克自知这份美丽,却并不因此而自恃。
在她的眼神里,从没有出现过那种美丽少女所特有的轻佻傲慢,或是任性。
但格诺斯的人们,却放肆地大加宣传,他们的土地上,生出一位无比纯洁的美神。
人们将本该献给维纳斯的瞻仰,都投射到了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年轻小姑娘身上,以至于那些祭祀与祝祷的活动,渐渐被遗忘到脑后。
被遗弃的祭坛无人洒扫,落上一层又一层灰尘,年愈破败。
装饰美神石雕圣像的花环也不再娇艳新鲜……
他是真心想要为维纳斯出这口恶气,但现在想想,这公主本人,又有什么错呢?
是的,格诺斯是因为普绪克的美貌而得到了不菲的回报。
许许多多的人,都慕名来到这个小国,就为了看看这个姑娘,亲眼瞧瞧美神的化身,对她虔诚祈祷,唱诵赞歌,期待以这种行为得到维纳斯的回应。
呵,凡夫俗子们,在他们想要的回应,真的到来之时又吓得半死。
“……”
她又不是一尊死的雕像。
只要打碎了,人们就不再在意了。
他不会,也不可能,折磨普绪克的。
思绪像一团云朵,轻飘飘地落回在少女的背影之上,丘比特仍由自己沉浸在里面。
玲珑的曲线起伏平坦下去又再度隆起。
普绪克翻了个身,而他,恰好跟她对上了眼。
弯曲的睫毛浓密纤长,褐色的眼瞳在无光的黑暗里像花蜜般浓稠,又向一块晶莹的琥珀。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盛着笑的一双眼睛。
只是在对视的那一刻,她嘴角凝固的笑意消失了。
丘比特的心跳漏了一拍。
视线里的她缓而慢地眨眼,垂落眼帘。
但不过只是一下儿的落寞,又重新燃起了亮晶晶的光。
然后……
空气,连带着清淡而微涩的芬芳,转瞬变得柔腻起来。
他听见一句小小的,带着鼓劲儿的轻声。
“普绪克,可一定要相信他啊。”
砰咚。
破破烂烂的心脏,在此刻皮肉生长联结。
猛然跃动,快如擂鼓。
所有被压抑的爱意,随这一句话冲出了禁锢囚牢,丘比特还没有意识到……一股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震颤落在羽翅的根部,将翅膀带动掀开,所有流于表层的神力束缚在这一刻无声断裂。
“普绪克。”
几乎是在那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吐出的同时。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猛地从纷杂的不宁心绪里抽离。
“怎,怎么了?”
普绪克并膝侧坐了起来,因为黑暗而眼睛失去焦距,茫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前方的阴影里。
他听起来,不太好受……
好像在那金箭的控制下,他的理智听起来时有时无,但是,大半夜的不睡觉,是那伤口实在太疼么,毕竟好像没有做什么包扎与简单地治疗……
于是,回应着问道:“您还好吗?”
普绪克看不见,也不知道。
在黑暗中的爱神,脑中一片空白,每一根神经都在兴奋到趋近于疯狂,理智近乎混沌迷蒙,身体再次不受控制的,变得燥热干渴。
他听见那个回应的声音,轻轻柔柔。
“您还好吗?”
他抬起脸,喉结滚动。
在温淡柔和的那张脸上,因为不确定的担忧而长睫微垂,没有再看见一点儿恐惧与惊慌,似一朵在夜色下的花,安静盛开,无知无觉。
全然不知道她面对着的,是个怎样危险的怪物。
丘比特深深闭上眼。
她在回应他。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浮起的那一刻让神性的血液沸腾起来,在这一刻,他们的身份颠倒。
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一切……
是他所需要忍耐,灵魂不可求得的救赎。
“我很好。”
好的不能再好了。
“是么……可是您听起来好像很难受?”
刚刚过于平和的谈话让普绪克对这爱神多了几分友好,于是也就一如对待他人一样,想要温和地表达一些礼貌性的关心。
他刚刚都叫她了……
细嫩的指尖犹豫着摩挲着膝盖上的亚麻布料,不管是怎么了,总归获得一些好感是不会有错的。
丘比特忍耐地闭着眼睛。
直到那根理智的弦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睁眼的一霎。
“不,不要!”
他绝对来到了自己的身前,普绪克这么想着。
她甚至紧张地闭上了眼,惊恐地将手捂在胸口,腿脚蹬踏着往后挪动,试着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还没有睁眼,却闻到一股温暖的羽毛气味,于是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我……”
普绪克听见他的呼吸一下子又变得沉重。
察觉到带着热气的呼吸袭来。
她抬起了手。
果然,就在前面。
手指碰到的,不知道是他的肩膀还是胳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就是隔着那轻薄的布料,也滚烫得吓人。
“我没有难受,普绪克。”
天呐,不会伤口感染发高烧吧……这听起来就哑得可怕的声音。
就是神,也会生病么?
烫的她胡乱地想要收回手,却被握住了,力气大的几乎要把手骨捏碎,连带着想要将她整个人狠狠地压进怀里。
这一下给她整精神了。
病着的伤患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普绪克忍痛解释:“我只是担心您的伤,您清醒一点儿,想想刚刚的承诺……”
她几乎是勉强保持着镇定,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这劳什子的爱情金箭,其实是催情箭吧。
丘比特重复:“担心。”
她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