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绪克爬了起来,她胡乱地抹了两把听到妈妈声音就溢出来的眼泪,嫩白的手因为用力而透出些许红红的印子。
“我的孩子……”
轻柔带着热意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明明什么也没说,但一声叹息又说了太多。
“妈妈,我……”
普绪克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宛如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在薄薄的小毯子上。
她很委屈,在妈妈这里,那些委屈忽然就兜不住了。
讨厌啊……
为什么拒绝,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肯好好告诉她。
“普绪克……”
王后从来没见过普绪克这个样子,她的小女儿似乎过于聪慧勇敢,就算跌了跤,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性格阳光,几乎没有烦恼,这样嚎啕大哭的情况,在她的印象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看起来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轻轻地把人搂进怀里,拍着少女的后背,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普绪克顺着气。
“没事的。”
“只要在一个星期之内……”
她像是下了决心,缓缓说道:“能找到合适的男人成婚,就不必再作为处子献给那只怪物。”
几乎要在温柔拍拍里睡过去的普绪克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信息量太大,她有些发懵。
妈妈说的什么?!
一个星期之内成婚,不再是处子什么的,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等等……
爸爸可没说过要把她嫁给一个怪物。
-
普绪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第二天的晨光照耀到床铺之上时,只是一缕阳光,就让睡得并不安稳的人醒了过来。
“怪物……”
她还记得昨天晚上从妈妈口中得知的消息。
普绪克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嫁给一个怪物?
为什么是她?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亚麻材质的套裙略有些粗糙,远远比不上现代丝绸的舒适,但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布料,在湿热的气候里清爽而舒适。
昨天晚上的她,并没有在妈妈的面前表现出震惊与恐惧。
这个好心肠的女人对于某些方面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很强,普绪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捉起一只蝎子,吓唬那两个试着捉弄她的姐姐的时候,差点把年轻的王后吓得飚出出眼泪。
昨天晚上,她看见了。
细细的皱纹出现在一向保养的很好的美妇人眼角之上。
就好像一夜之间,爸爸妈妈因为她的婚事,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老去。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
普绪克明白,这个时代的神明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怪物……可不是说说而已的,格诺斯城的勇士们要应对的不只是别的城邦进犯,还有大山里凶猛的野兽与怪物。
从窗子里飞进来的圆嘟嘟小肥啾嫩黄色的鸟喙在桌子上敲出清脆声音。
哒哒哒。
一道高大的阴影从窗子落到房间内。
普绪克侧过了头,清晨的光晕之中,那个在脑海之中模模糊糊的声音又出现了,隐隐叫她别看这人的模样。
她迟疑着问道:“是谁?”
“普绪克。”
是个男人的声音,浑厚有力,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势。
他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普绪克,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轻缓的声音像是害怕惊了这房间里的小鸟儿。
普绪克没有动,她点了点头:“嗯。”
寝殿里的侍从们从不直呼她的名字,这个人,不对劲。
而且,这个男人……
是从哪里知道自己要嫁人了?
普绪克没有靠近窗沿,她谨慎地坐在床上,从柔软的枕头下摸到了什么,握在手里。
-
沐浴在清晨阳光的奥林匹斯山峰上云雾缭绕。
而云雾之上,是众神宫殿居所之处,巨大高耸不见尽头的柱廊将神殿分割。
各司其职的神明们通常鲜少聚集在一起。
就是见着了也不过是匆匆打个招呼,继续各忙各的。
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样。
阿波罗靠在一根柱子上:“维纳斯,格诺斯的人们并没有对你大不敬到迁怒于一个普通人类女孩儿。”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神明笑了一声。
白瓷般的肌肤,曲卷而蓬松的金发披散及臀,曲线柔美而丰腴,松松垮垮的腰带将玫瑰粉色的衣裙系在腰间,只是几个迈步动作之间,就足以轻而易举让人为之倾倒。
美神维纳斯。
她轻佻地开口:“是吗,我的兄弟,普绪克难道不应该为她过分的美貌付出代价么,你要是整日听见那些挑衅的话语,想必再强劲而有力的箭也会失了准头。”
她的臂弯轻轻绕过阿波罗的胸口,环在这俊秀神只的脖颈之上。
“可没人要求美与欲之神的心胸宽广,容下除了男神们的青睐之外的东西。”
维纳斯的眼里透着几分势在必得。
“再说了,普绪克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儿,宙斯可从未失去过对她的兴趣,我让她嫁给这世间最为可怖的怪物,让寒酸且粗粝的婚姻磨平她的美貌,是帮了这姑娘呢。”
她白腻的臂膀退下,葱白的手指拂过阿波罗棱角分明的脸颊。
阿波罗看起来似乎被她这么一句话带偏了某个方向,他陷入了沉思。
若是凡夫俗子,想必已经控制不住心神荡漾而投入美神的怀抱,寻求这世间无上的欢乐。
可她的这位兄长却是不为所动。
“啊,我可爱的小爱神,他的金箭可真是无往不利啊,可惜达芙妮并不想要你的这份爱意。”
当维纳斯的手指落在月桂花环的嫩叶之时,阿波罗终于是从思索的状态里出来,他拿下了这位从不矜持的女神的手腕。
拒绝的话语一并说出。
“维纳斯,我不是你的裙下之臣。”
又一次踢到了铁板的维纳斯只是笑笑,她当然只是来试探这金箭是否不可动摇。
这样看来,确实是无法拒绝。
那么爱上怪物的普绪克……
维纳斯心情很好地离开了。
然而,在她离开之后,丘比特走了出来:“普绪克,其实又是一个宙斯看上的女人?”
“我的眼睛也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更何况是众神之王的后花园,瞧上一眼,怕是会浑了那眺望的能力。”
阿波罗的话语里藏着点无奈的意思,可这声音落在丘比特的耳里,却变了味道。
即使没有他金箭的作用,宙斯也足以他那将多情而泛滥的种子遍撒奥林匹斯。
那是炽热而混沌的爱火,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这位众神之神的心。
即使有着天后赫拉婚姻权能的约束,也无法束缚。
他对普绪克也有那样的想法么?
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从心头涌出,丘比特张开羽翼,飞下了奥林匹斯山。
云雾之中传来年轻爱神的懊恼:“该死!”
第4章 坚贞
……
小巧而精致的弯刀匕首有着薄而锋利的刃,并不沉重。
普绪克的手心里慢慢渗出了湿黏的汗,她的神经绷得紧紧。
只要这个男人敢过来。
她的手指缓缓松开,又一根根贴上皮革,更加用力地握紧有些发潮的刀柄。
这把大祭司送给她的八岁礼物足以割开一头壮年公熊厚实的胸膛,更逞论一个赤手空拳的人类男子。
普绪克有信心一击毙命。
可窗边的男人看起来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在害怕我的到来么。”
普绪克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的寝殿如何可能随随便便地就出现一个陌生男人,就算只是出现在窗子外面。
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目。
可眼睛却在看到那男人落进房间的阴影之时莫名地想要流泪。
普绪克藏在枕头的下的手抖了起来。
见床上的女孩并不作答,那窗边的男子自顾自地说道:“不必惧怕我,普绪克。”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带着奇异的魔力。
那股本能的惊惧被抚平。
听见这样安抚般的话语,普绪克的眼睛一酸,她想这个人也许没什么恶意。
“我……”我没事的。
她向来开朗得很,也不希望给别人平添为自己而烦恼的麻烦。
可话还没说完。
那男人又说话了。
“年轻的新娘,当欢愉胜过恐惧,我将带走你的青涩,细细啜吻你的美好,将痛苦献给那被世俗所束缚的巨兽。”
普绪克:“……”
她没太听懂,这个人说话跟大祭司一样,神神叨叨的。
“看看我,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而不可安心,你不是软弱无力的孩子,我见着你有一个坚韧非凡的灵魂。”
“放心且大胆地看看我吧,好姑娘。”
似被这蛊惑的话语所吸引,普绪克将要扭过头去,握着匕首的手慢慢地从枕头下抽出。
窗沿上刺目的光晕几乎灼烧少女乌黑的眼眸,那是凡人不可直视的神力。
可只是短短一瞬,她猛地低头。
――不能看!
她听见直觉在大脑里大声地呵斥,疯狂地警告。
――绝对不可以看!
只消刚刚瞥见那一眼,普绪克就动弹不得,她浑身上下只有手指可以使得上力气,始终没有松开那把匕首。
也许只过了短短一瞬。
也许不知道过了多久……
普绪克听见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她依旧没有回答。
僵持不下之下,像是有人给那窗边的男人送来什么信息。
普绪克只听见一阵轻盈的风声,她听不见那风里的话。
「我亲爱的丈夫,若是别的女人或者女神也就算了,这是维纳斯向我许诺的女孩,我将赠给她一段坚贞不二的婚姻,即使是众神之王的你,也不被允许染指这姑娘的纯洁。」
藏在风里的话温和却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婚姻神权束缚之力。
男人终于是收回了落在少女脊背玲珑曲线上,留恋且不舍的视线,叹了一口气:“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可爱的小蝴蝶。”
话毕,他离开了。
那宛若被虎兽的利爪禁锢的窒息感,在这一刻随着光晕的消失如潮水般褪去。
普绪克猛地扭过了头――窗边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只白芝麻汤圆小鸟不解地歪着脑袋,似乎在疑惑她怎么了。
普绪克张口:“我……嗬……”
因过度紧绷而干涸嘶哑的喉咙说不出成型的句子。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刺啦一声,匕首轻而易举地划开了被她的后臀压得已经有些变形的枕头,纷纷扬扬的细小绒羽冒了出来。
普绪克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死死地握着刀子,她松开手,匕首落在了床上,白嫩充血的手心已经因为过于用力而泛起了青青紫紫的淤青。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她找出另一只枕头,捡起匕首,把它放进后面的隔层里,叫来打扫的婢女把破掉的枕头丢掉,叮嘱绝对不能告诉国王与王后。
做完这一切,普绪克身上的劲一下子就泄得一干二净。
她想,自己也许是时候需要配备护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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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自己的小女儿对于这件事忽然松了口,国王感到十分的欣慰。
“是么,真是太好了……”
性子温顺的普绪克在某些事情上却是固执得很,她向来不喜欢一大群人乌泱泱地跟在身后,就连几个随身的侍女也被打发走了。
也就是这近十几年都是太平日子,加上普绪克自己的身手足够唬住她那软耳根的妈妈。
不然绝不会让她就这么每次都一个人溜出去。
他说道:“今年的选拔结果就要出来了,时间有些紧,但是我希望你能亲自来挑几个合适的孩子。”
普绪克点了点头,思绪神游天外。
而国王并没有多想,他自有其他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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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几年来,格诺斯的勇士们选拔不在战场,而在露天的竞技场。
傍山而建的竞技场成半圆拱型,三种不同样式的装饰性壁柱在拱洞之间自下而上立起,它们上面的花纹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寓意。
观众的席位一层一层建在山坡之上,悬索吊挂着粗糙亚麻质地的透气天棚,足以遮蔽毒辣的阳光。
在这里,作为观众的不仅仅有参加选拔的孩子父母,还有来挑选合适对象的年轻少女。
一年一度的选拔,能够胜出的,都是格诺斯的佼佼者。
国王并不会干涉这些孩子们的择偶。
不过短短几天,巴特几乎是纯纯靠皮糙肉厚扛过来的,他每一次都无比庆幸,自己有着这样一副健壮的身子。
但只靠这一点是不够的,他在这一次选拔里赢过旁人的,是远远超出寻常人的耐心和意志。
“哟,小子,你居然没弃权啊。”
巴特记得他,是个容貌十分周正,身材并不过分魁梧,只看上一眼就让人生出好感的男孩,在报名的时候,就排在了他的前面,他们并没有在选拔之中对上。
――如果不想遇上我的话,你还是直接弃权吧。
声音十分爽朗,听不出嘲讽的意思,但字面意思就足够让人不高兴。
他是这么说的,只这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把巴特心里的好感破环殆尽了。
那人似乎瞅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瞧那!”
巴特跟随着说话人的视线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国王所在的看台,但只是一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
――是她,她为什么来了?
带着宽大草帽的少女只是露出小半张脸,看不清面容,但他们都清楚,能够出现在那皇家看席位的女孩子会是谁。
巴特不自然地动了动脚,想要将脏污的身体往人群深处藏起,不想污了她的眼睛。
可另一侧的人反而和他完全相反地举起黑红的双臂,绷出更加明显鼓起的肌肉,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
这是个比他还要高大壮实的男孩子,有着一口亮白的牙齿,似在放肆嘲笑巴特格格不入的拘谨:“害羞什么,就是要让公主选中我!”
巴特没有回话,他默默地咀嚼这这人话语里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