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应该就是在那怪物丈夫所准备的“餐桌”上了,至于这些侍女,大抵是来料理她这道可口小菜,洗漱干净,做个万全的餐前准备。
普绪克默默想着――这怪物晓得使唤仆人,也许拥有一定的理智。
不,这是肯定的,不然也不会讨要人类的女子做妻子。
那武力如何呢?
若真如巴特所说,她现在只有一把匕首,如何能赢得了有脑子又身型捉摸不定的怪物。
正当她眉头紧锁,垂眸思索之时,小鸟一样的侍女声音里带着担忧。
“若是困顿的话,您也许先该好好休息一下,只要需要,随时等待着您的呼唤。”
普绪克点头应好。
现在看来,这些侍女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皆暴露在她们的眼里,无所遁形。
那么,既然最终还是来到了这怪物的地盘,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缓缓地走进了那间宽大的露天池子里。
“……!”
她怎么?
她怎么脱了那奇怪的衣服!
丘比特忘了自己隐匿身型,踉跄两步往雕花廊柱子后一退,翅膀扬起又放下。
不,等等,这是他的妻子,他的爱人。
为什么要躲?
普绪克抱胸在池子的边缘坐了下来,她没想着要洗澡,只是想擦擦身上的油脂,再洗洗头发就好,就算是清香的橄榄油,在这么久的时间发酵一下,混着自己身上的气味,也说不上好闻。
袖子的布料简易折叠就当了布帕,上面的刺绣有些粗糙,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明日,一边洗去身上的脏污。
“瞧啊,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油光光的头发,湿湿的睫毛还挂着水珠。”
背靠廊柱的丘比特听着花精们的小声议论,忍不住想象着她在池水里的模样。
“瞧啊,她手掌上,胳膊上和额头上的红印子,真是脆弱细腻的皮肤。”
……红印子?
丘比特有些担心,昨夜他没注意有没有蚊虫的叮咬。
“那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揉搓出来的,好像之前就有了,是亲吻留下的痕迹吗?”
“不像不像呢,倒像是细细密密的啃咬,一点儿一点儿咬过的样子,一定缠绵极了。”
这些野花精心性胆大。
嘴里也不注意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可以说的,露天野地的生长让她们对于繁|衍后代所需要做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羞耻的意识。
就这么大大方方,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
全然没发觉发觉她们的主人,池子里新娘子的新婚丈夫,初初心动的小爱神就在一旁,面无表情且身形僵硬。
第12章 浮雕
……
普绪克正坐在池边认认真真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睫毛上凝着一点儿泪似的水滴,只听得一声轰隆霹雳。
她疑惑地抬头――这艳阳天,不见一点儿乌云,怎么就忽然打雷了?
殿里传来侍女们担忧的声音。
“好夫人,快些进来吧!”
“主人的心情不好了,快些进到这屋子里来吧!”
普绪克站了起来,一条宽大而厚实的皮草毛毯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所牵着四脚,轻快飞来,将她湿漉漉的上身裹了个严实。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背上传来一股轻柔的推力。
普绪克忍不住扭头,可什么也没看见。
而从池中再度踏上石砖那一刻,她动了动脚,察觉脚上细小的伤口,似乎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股轻柔的推力一直促使着她小步走进了屋里才消失。
此时,普绪克洗去了黏腻的油脂,浑身放松下来,有心思去好好看一看这宫殿,她发觉,脚底下踏着的并不是普通大理石的地砖,而是用各式各样宝石与珍珠镶嵌而雕绘的地板。
环顾四周,纯金的柱子撑起垂香木方格天花板,象牙质地的乳白格交错其中,染上几分典雅。
这宫殿内的墙壁皆是由一层薄而精巧的银箔覆盖。
银箔细密而绵软,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霜,可却奇迹般地被雕刻出了各种各样栩栩欲活的图案,那绝非凡人粗糙的手指握住凿子、圆锥或是扁斧就能塑成的。
她忍不住上前,手指隔着一点儿距离,轻轻摩挲。
关于上一世,大脑里的那些记忆已经模糊成零散还泛着白光的碎片。
然而,却与生俱来的,对这些瑰丽的艺术的存在,发自内心的感到亲切与熟悉,在格诺斯,大祭司的神庙,是唯一可见这样雕塑的地方,但绝做不到这样的精细程度。
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爸爸抱着她,牵着两个姐姐,三个姊妹一并去聆听神谕,接受赐福。
在那些听不懂的神谕里,普绪克仿佛看见活过来的雕像,对她安静地笑。
也就那一次,后来再也没见着过了。
“真美啊……”
银箔闪烁的熠熠辉光之中,蛰伏着它们野性的灵魂。
她解开身上的毛毯,随意地擦干身上的水渍,将它搭在肩膀上,一步步走着,留连欣赏,短暂地忘却了自己深处险境之中。
普绪克连呼吸也放轻,害怕自己带着水汽的气息会让这艺术品氧化腐朽而变黑。
她停下来了,眼前是一副足足一人高的浮雕。
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他肩膀上生着巨大的翅膀,可那翅膀却并不以翱翔的姿态出现,而是萎靡地垂落在地面上,飞扬的白羽环绕四周。
细碎额发遮掩住少年的面容,那股浪漫的气息却毫无掩饰,普绪克看不见他的模样,心却猛然刺痛。
“是你吗……”
她抑制不住冲动,将手指轻轻摁了上去。
只是一霎那,心里的酸涩就猛地拉紧,眼眶里急而快的盈上泪水。
藏在银雕后的丘比特一抬头,少女的模样就跌入他的眼瞳。
她浅褐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褐色柔顺的鬈发带着水珠披散在身后胸前,破碎的水珠闪着细碎的亮光,细腻的皮肤透着玉的莹润,在这金碧辉煌的屋子里也难掩其光华。
银雕里的羽毛飘落,轻轻触碰她的脸,落在她的脖颈。
指尖传来少女身体的温度,还有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那酸涩的委屈像是软弱无害的幼蛇,张着细牙啃上了他的翅膀,怎么也甩不开。
他想召回自己的绒羽,金箭的创伤在发热发痛,心脏之处血肉淋漓。
她把自己,当成了谁?
一根飘摇的细短绒羽遮住了浮雕里少年的侧脸,普绪克想要将它吹开。
她往前凑近……
一股力道从脊背后而来,让她控制不住重心上半身前倾着往前跌去,似无形的手将她揽近。
“不!”
眼看就要撞上墙壁,她闭上了眼睛,手掌往前撑去。
手下撑到的却并不是什么冰冷僵硬的浮雕,而是有着温度的活物,普绪克下意识想要挣扎着爬起。
她听见一个轻柔的男声:“不要睁眼。”
这是警告,脖颈处力量的压制说明这一事实。
普绪克呼吸一滞,黑暗之中,失去视线,旁的感官愈发敏锐,她现在,似乎是跌进了浮雕里,在那少年的怀中。
静的可怕……
就好像听觉也一并被剥夺。
然后,她听见了几声奇怪的,浅而短的喘息,近的就像在耳边,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我……”
普绪克脑袋还没抬起,就被摁下,话语一并消失在嘴里,她的唇擦过这人肩膀上轻薄的布料。
只这一下,似乎打开了什么猛兽的枷锁,低沉不安的喘息声变得急促而剧烈。
捞住她脖颈的那股力量,移到了腰线的位置上,隐隐有往臀上去的意思。
普绪克头皮发麻,本能疯狂地叫嚣着逃离。
指尖染上她惊惧的气息。
丘比特单手剖开胸膛将金箭之上的伤口强行撕开,让那处痕迹脱离自己的心脏,尽管只是暂时的,但也能借此短暂地获得清明。
下巴小心地贴上她的脑袋,想要试着安慰:“我不会……”
似乎有起到作用,怀里的人不再发抖,慢慢镇定下来,手也不再抗拒地撑着他的胸口,缓缓地往下,乖巧地收了回去。
“我不会伤害……”
话音未落,丘比特视线难以置信地往下,他的腰腹之中,多了一柄匕首。
“滚开!”
少女的推拒猛地将她自己往后一送。
睁开眼的同时,那股困住她的力量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这么跌出了浮雕。
眼前还是那面浮雕,一般无二的景象。
从恍惚的感觉里抽离出来,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跌坐在地上的普绪克大喘着气,哆哆嗦嗦地往后挪,手掌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是一些金色泛光的液体。
又看看周围,一地上都是细碎的绒羽,黯淡无光。
第13章 晚餐
“滚开!”
在她睁开眼睛的前一瞬,丘比特松开了手。
少女声音里的抗拒唤醒剖离金箭束缚的魔力,新鲜而滚烫的伤口再一次扎入将心脏撕裂,汩汩流出金色的血液。
即使是在此刻,丘比特的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
万幸……她没有看见。
沦陷于欲|望,满身鲜血的自己,一定可怖而丑陋,与怪物也毫无差别。
他强硬地控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跌出去。
凡人的武器无法给神明之躯造成伤口,普绪克的匕首刺穿的不过是那银箔假身。
一只穿着皮革透雕缠带薄底凉鞋的脚从壁画中迈出。
紫罗兰色的轻薄亚麻布衣下摆随着阵阵微风流动出波浪的花纹,蓼蓝染就的衣领轻柔地环住锁骨一圈,同色系的衣料下装只到膝盖上方,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
他的身上不着任何装饰,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独特气息。
冷冽与少年独有的青涩气质由于这股纯然的浪漫而完美融合在一起。
年轻的爱神脱离出浮雕,踏在地板之上。
少女已经离开,唯余一块毛毯落在地上。
他俯身拾起,上面遗留的温度和濡湿的触感藤蔓般缠上指尖,拥抱所尝到甜美气息再次被唤醒,在脑海里叫嚣。
黄金羽毛披覆的翅膀由脊背相连的根部往外滚上灼热的红。
白皙的脖颈处浮起繁复而诡异连绵的花纹,一闪而逝。
额发遮住眼眸,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拔出了嵌在浮雕上的匕首,它很轻便,也很小巧,皮革包裹的握柄上有着常年使用留下的白印,能看出主人惯用发力的手。
普绪克拒绝他的靠近,对一切陌生的未知都保持着绝对的戒备。
不过短短一瞬显露出的脆弱和毫无防备,并不是对于他的……而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其他人的模样。
阴影落在壁画上,对那银箔上坐着的少年说道:“没有关系。”
“今夜注定漫长。”
-
这是一座完完全全由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屋宇,就是国王的寝殿,也绝不可能奢靡到如此地步。
但……说是囚牢也不一定。
普绪克跑到了大殿的门口,脑海里只是刚刚浮现出逃的念头,那郁郁葱葱的森林就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自动开道,展露出的是一条绝路。
――悬崖。
她不死心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却也是万丈深渊。
普绪克咬了咬牙,退了回来。
“咕――咕~”
她坐在了大殿的台阶之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醒过来到现在,只吃了个芝麻糕,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好夫人,您为何要想着离开呢,为什么不来尝尝这丰盛的一顿佳肴,可口浓厚的酱汁已经抹上面包,腌好的鱼肉配上一口甘甜的葡萄酒,黄昏的乐手时刻为您歌唱!”
普绪克拖着疲惫的身子,坐进了那半圆形的餐桌前椅子里。
无形的手配着欢喜雀跃的声音将一道道餐点送上,普绪克面无表情地撕扯下一小块面包,就像是在撕扯着她自己的胳膊。
想象着那怪物会怎么样一口一口将她吃掉。
“……嗯。”
还挺好吃的。
再配上一口葡萄酒,醇厚甘香在舌尖漫开。
普绪克眉眼舒展开来,她不太能喝酒,但有时候,喝酒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与忧愁。
刚刚在池水里,她已经有了判断,这整座巨大的宫殿,都好似凭空出现,就像是专门为了她而准备,这些看不见的侍女们,也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夫人”,态度恭敬。
但其实呢?
自己不过是无数个消逝在这怪物口中的生命之一罢了。
普绪克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听着看不见的乐手为她演奏。
这场景实在诡异:手帕自动飞来为她擦拭着沾上酱汁的手指,又展开自己跳去小水盆里洗净,一扭一扭地走回来叠好。
思绪在这荒唐的景象里放空,普绪克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居然把那银箔壁画当成了那个混蛋。
在愈发无助的时候,就愈发思念能够让自己精神寄托的人,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软弱呢。
她打了个小小的嗝,眼皮半耷拉下来。
视线落在餐桌的花篮之上,那儿有一支水灵灵的鸢尾,回忆被蓝白的花朵勾了起来。
「若是我的灵魂足够自由与勇敢,若是你的心脏跃动亦与我同奏。」
「我将为了你,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
普绪克的嘴角翘起,自嘲笑笑,她有什么好怪他是混蛋呢,明明自己也是骗子。
在表露真心之时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做到啊……
她没有自由,也不够勇敢。
格诺斯的公主,根本做不到无所不能,就连逃离,也无法卸下肩上的担子。
“普绪克。”
只是循声一扭头,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可普绪克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轻柔干净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普绪克没动,脑袋依旧埋在胳膊上,带着鼻音的委屈抱怨:“你为什么要那样?”那样含糊地拒绝自己。
他似乎怔了一怔。
没有等到回答,她就眯起眼睛说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对不起,普绪克,对不起……”
他并不解释,嘴里只是一遍遍地道歉,俯身而下,将要亲吻她的发丝。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