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一空,林晏就着心里头那点儿怜惜脱口而出:“以后我定不再让你有需要拔这柄剑的时候。”
“喀。”周璨手中的茶盏盖子轻磕了盏沿,周璨用拇指轻轻压住盏盖,背过身去,只是装作未听清,站起来将那茶放回了桌上。
林晏醒转过来,低头抓了抓被子,慌忙问道:“那……达木丁如何了?”
周璨回头,将手杖立着轻轻打转,“死士是刘封的人,训练有素,一个个自杀得防不胜防,”他语气有些阴寒,“达木丁倒是还喘着气,他招的,你可以听听。”
“和宴前半月,刘封的人找到他,托他一件事,将那渠勒使臣偷梁换柱。他说刘封只要他敬叶老将军一杯毒酒,可作大启向渠勒开战的由头,而且,这一切是叶老将军也知情的一场戏。”
“叶老将军倒下后,叶韶明白和宴有诈,当即拔剑欲先擒达木丁。大启内部刘叶两派撕破面皮打了起来,刘封欲先杀渠勒国主,叶韶便反应过来刘封的野心,这场和宴,当真是场鸿门宴不错了。达木丁趁三军战乱逃了出来,回头便看见叶韶一边杀叛军,一边护渠勒国主,浴血奋战,直到……刘封的人斩下了叶老将军的头颅。”
林晏一拳砸在床板上,咬着唇,无处发作,只是青白了脸色。
敌不在外而在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场阴谋罪恶滔天,定是计划许久,周密非常,只将叶家军中坚一网打尽,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当时他的小舅舅该是多愤懑难当,孤立无援。
周璨像是早将这故事翻来覆去嚼了好几遍,榨干了里头的苦痛怨恨,只是淡淡品着舌尖残余的一抹酸楚,他瞟了林晏的手一眼,低声道:“这只手还有伤,悠着点儿。”
“下一步该如何?”林晏后知后觉地尝到虎口处的剧痛,倒反是叫他冷静了下来。
周璨走回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把伤手递过来,一边拆着绷带一边道:“达木丁同意作证,要我留他性命。”
“呵,想得美。”林晏毫不留情地讽了一句。
“他手中还有当年刘封与他来往的书信,和刘封在商道两边取利的证据。”
林晏看见自己手上的咬伤,因为要放毒血还被割了道更深的口子,这时候伤口裂了,正不停往外吐血珠子,“他想以此买自己的命?”
周璨熟门熟路地给他上药,“吴秋山这老狐狸做事留的痕迹的确少,要是能拿到这些,咱骂起人来底气足些。”
“达木丁……”此人在刘封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溜达了这么多年,着实大胆又狡猾。以他这样滑头的性格,保命的东西定不会离身太远,又不能按常理那么好猜……林晏回忆初见达木丁时种种细节,脑中灵光一闪,“骆驼!”
“骆驼?”
“我那晚第一回见到他,他伴作舞娘,本可以随表演团一道出逃更不会被注意,却留在后头救一只老骆驼。”
周璨何等聪明,不需他再说,便明白过来:“你觉得他把文书……给骆驼吞进肚了?”
林晏点头。
周璨笑了:“我这就叫揽月去查。”
两人间无话了片刻,林晏只是静静看着周璨为他包扎。
他与周璨其实鲜少讨论当年这场悲剧,大体的经过林晏早已知晓,只是今日多了些尖锐锋利的细节,只扎得人心越发痛了。如今在这西境一隅,外头冰天雪地长寂无声,他与周璨二人对坐无言,真叫人觉得这苍茫天地间,唯有他二人真正互知互晓,相依相伴,在这清寒如冬的世间相护拉扯着,才不至于于跌入冰潭溺死了去。
“真不愧是小少年,昏睡了这么多天,这身体倒是还没忘疯长。”周璨包扎完,抬头细细看了一眼林晏,调笑道。
原是林晏下巴上都长了层胡茬,青青覆在他唇周。偏生林晏的眉眼依旧青雉,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倒是好笑起来。
“这儿。”周璨伸手去戳林晏脸上的胡须,林晏却下意识闪躲着抓住了周璨的手腕。
筋骨分明的腕子。可林晏却臆想似的,手上紧接着传来别的触感,这只手掌心的纹路,微热的温度,还有……亲吻虎口这儿的珍惜又满足的感觉。
林晏迷茫又慌忙地抬头,瞧见周璨不明所以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瑞风眼眸显得有点儿无辜,而密实轻颤的睫毛又叫他看起来有点儿无措和闪躲。
回忆撞进林晏的脑袋,惊诧与激动在他胸膛里疯蹿。
他亲吻了这两片唇。
不是在梦里,就是在这儿。
“留玉,你知我几多慕你?”
他说出来了,他把这个要将他压垮,要将他烧灼成灰的秘密说出来了。
他说与周璨听了。
周璨将手抽了回来,笑了笑:“不许碰就罢了,我出去先找揽月了,一会再回来。”
结果是这样的啊。
周璨将一层薄纱轻飘飘盖在这上头,佯装瞧不见底下炙热的火焰。
林晏手中一松,那些个模糊又叫他兴奋的触感一瞬便被凉意吞了去,没留下丁点儿踪迹。
门外的雪光亮得刺目,林晏眯起眼,瞧见周璨的背影一点点没入光亮之中。
第三十章 疏离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岁末长安,却是天气正好,寒气不盛,倒反有了三月春光。
京城日暖雪消,这皇宫朝廷却正是一片极寒肃杀。
三日前,冯齐领西境商道的护军返京,送上了赫赫剿匪战功。而冯老将军身边的年轻副官,当年镇西大将军叶铮鸣的外孙林晏,却在庆功宴上呈上了一封详细文书,当堂仗弹了现今的西境主将刘封与翊林阁首府吴秋山,在五年前和宴上设计杀害叶家忠良,并在西境商道上勾结流匪,于商队牟利等等罪名。
与奏章一道奉上的,是刘封与达木丁当年的书信往来,以及达木丁偷盗来的刘封在西境与流匪和商队的利益往来账本。更不用说,还有被五花大绑的人证达木丁本人。
那晚赴宴的达官贵人们都瞧见,随着叶家势去,最末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少爷,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又被西境的风沙雕琢出些沉稳刚毅,如同一株修竹,站得清高又笔挺。林晏不亢不卑与皇帝对视,一问一答皆是冷静流畅,直把那匪夷所思的罪状一桩桩扎在这堂上,入地三尺,难以撼动。有些酣醉的老臣甚至嘟囔着,叶小将军何时回来了,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而那位尊贵又张狂的景纯王,倒是从头到尾安安静**在位上,捏着只酒杯,遥遥望着林晏,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不帮腔,却是在间隙里有人想要打断的时候,淡淡一个眼神瞟过去,直把那人的话给盯回喉咙,烂在肚肠里头去。
许久,皇帝终于一锤定音:“此事彻查。”
那一晚,太子与吴秋山的脸色比夜还黑。在西边和小宛斗得如火如荼的刘封称重伤修养,仍是被皇帝下令尽早归京,配合调查。
而因商道军功被封了昭信校尉的林晏,却在新年来临之际,搬出了景纯王府,住回了叶府。
老将军府上头仍是挂着叶字的旧门牌,林晏这也算是自立了门户,却也并没有当即将这叶字换下成林字。
这腊月的尾巴上,府内仍在为新来的主人清扫布置。太多年,这府邸成了一具空寂的壳,即便是几日的翻新归整,也没叫这庞然大物多生出几分活络气。
老管家看着坐在树下的小少爷。
林晏着一身靛青绣玄鸟的袍子,袍子显得有些厚重,将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裹得都宽广了些。林晏手里捏着几封文书,细致地看着,尖削的下巴低垂,嘴角抿出一丝淡漠。
老管家便想起当年灵堂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在寒风凄雨中跪得笔直。他倒是觉得,这位小少爷不像叶老将军,也不像叶小将军,更多像那位林姑爷,安静又沉稳的,却抖不落肩头白雪皎月。
林晏将文书读完,心中已经勾勒了大致的回复。他们没几日便找到了达木丁的骆驼,果不其然找到了骆驼胃里的证据。再有叶继善帮忙提供的国内商队的证词,弹劾刘封势在必行。林晏作为叶家仅剩的血脉,自请上书。周璨手把手教他写奏章,教他如何应答,才有了庆功宴会上那一幕。如今刘封躲在西边拖延,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只是这吴秋山老奸巨猾,躲得太深,要是弃卒保车,舍掉刘封这个女婿来择清自己,照皇帝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派,指不定也真能叫他逃了去。
林晏闭目养了养神,拿起脚边的斩穹,擦起刀来。墨梅将文书收好,看了他一会,小心问道:“少爷,明日便是除夕了,您……是在王府过,还是……?”
林晏的手顿了顿,道:“我既回了叶府,自然是在自己府里过。”
墨梅忙应了。她又细细看了林晏一眼,林晏擦刀的手还包着纱布,却只在一个地方来回地蹭着,似乎是心不在焉。她家少爷自从去了西境小半年,回来好似心性大变,没头没尾地就要从王府搬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景纯王竟没恼,也没阻拦,由他出了府。这两位在西境可是闹了大不愉快?
到了除夕那日,天却下起淅沥小雨来。
朝中局势紧张,可丝毫没有影响城中百姓们欢度佳节。明源大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不知哪位聪明人的主意,鸿信酒楼跟前那圈小池里,几只小舟上架了焰火,船夫们划着船,排出各种形状,在楼上望去,火树银花变幻着花样,煞是有趣。乐妓歌女们在湖边弹唱,朱弦玉磬,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美景。
林晏被那游走水面的焰火迷了眼,咋舌怪不得,这雨都没浇灭大家出来庆贺新春的兴致。
他在府中干坐了半晌,深觉无聊。因他在宴上闹的这一出,满朝人心惶惶,哪有人敢上老将军府给他拜年来。当初他资善堂结交的几个狐朋狗友,即便有没心没肺地想来找他,都被自家老爹给按住了。林晏便带了墨梅,不顾这细雨绵绵,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少爷,不如去楼上坐坐?”墨梅见他在湖边止了步,怔怔望着那焰火,便小声提议道。
林晏正想起他入王府的第二年春节,北湖边果真有西域来的马戏。他循约与周璨一道去看了,回来时下了雪,周璨将他裹进自己的狐裘里,他揽着他的肩膀,弯下腰来与他说话,口中的热气在寒夜中变成白烟,湿热地贴在自己额上。那时自己瞧着他漆黑眼睛里的笑意,便只想着,那两瓣唇,看起来可真是柔软啊。
林晏闻言,并未回过神,只是顺着她的话往楼上望去。
酒楼为了叫客人看清池中美景,在二楼台上撑起了暖帐,点了热炉,也便只供几位贵客坐着。其中一位坐在主位的,想是怕冷,正将手缩在袖子里,用一支镶翠筷子将那软帘勾起来点儿,探头看着水面。
一双瑞风黑眸映着水光星火,却仍静得如同头顶遥远的夜空。
林晏心一紧,只是怔愣站着,雨丝拂面,柔软却冰凉。
周璨似是无心看景,只是敷衍地望了片刻,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如此往下一撂的时候,便扫过了楼下林晏的面庞。
他眉头轻轻一动,目光便不走了,稳稳地停在林晏脸上,却也不与他对视,只是淡淡压着眼帘,若有所思。
“那是……王爷……”墨梅扯了扯林晏的衣袖,自己先俯身行礼。
林晏心中乱得很,脑袋却不听使唤地还仰着,正想说走,周璨视线微移,对上了林晏的眼睛,只见他嘴唇一开一合,说了两个字:“上来。”
林晏正要充楞装傻,便瞧见一旁的揽月也已经看见了他,他明白这时候如果自己转身就跑,这个婢女很有可能直接从楼上跳下来把自己提上去。
片刻,林晏站在了周璨跟前。
原与周璨坐在一道的,是几位朝中的大臣,林晏进宫时与那日宴会上都见过几面,只有一位坐在周璨跟前的年轻官员他有些眼生。那人坐在周璨的正对面,眉目清秀,眼中倒有些未经官场的天真,却也不乏机敏。他们退出来的时候,林晏忍不住多瞧了那人几眼,那人竟也没有因为林晏年纪小而无视他,或许也是因为听闻庆功宴上林晏的“壮举”,他对着林晏微微俯身行礼。
“府中置办得如何了?”周璨已经将那帘子拉好,外头的光亮荧荧跳跃在帘上,映得他的冠发都明灿起来。
林晏好几日不曾与他说话,只是略显生疏地点了点头。
整个酒楼二层想是被周璨包了,此时揽月将人全清了出去,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倒叫两人间那种刻意的疏离越发明显起来。
周璨没有得到应答,微微蹙眉,细细打量起林晏来。在西境那些日子,林晏不是着军装,就是穿着简单的便服,甚至还有西域风的外袍长靴,他倒是怀念林晏这种长安贵公子的打扮了。林晏自小就是不大喜欢浮夸繁复的人,选的颜色都有点儿老气横秋,他这会正是脱离了孩童的稚嫩,却又还未完全长成成熟男子的暧昧年纪,这种选择倒是叫他多了几分稳重老成。林晏一身霜色锦袍,小腿处绣着靛蓝牡丹云纹,束发佩玉,腰上镶珠,清俊与贵气都是正正好的,只是眉间含着淡淡阴郁,看起来有点儿苦闷。
周璨将视线移到林晏包着纱布的手上,又问:“伤好得如何了?”
林晏将手背到身后去,又是点了点头。
周璨将茶盏搁到桌上,将手按到手杖上捏了捏鹤首,笑道:“你这是打算以后见着我,都做个哑巴了?”
林晏摇摇头,轻声道:“只是……不知说什么罢了。”
“无晦……”
“王爷,”林晏似乎很听不得他这么唤,行了个礼,“府中还等着敬神祭祖,我便不在外头多留了。”
“安儿。”周璨提高声音,语气中几分无奈郁结,“你就非得如此吗?”
林晏再抬起头,眼睛便红了,他咬着牙道:“你也别为难我,好不好?”
林晏自西境醒来养伤的那段日子,周璨装聋作哑的态度当真是叫他灰心丧气。他并非从未想过周璨会拒绝他,可当事实摆到跟前时,那种烧灼心痛让他彻夜难眠。他果真是彻底失去周璨了。周璨给他留了颜面,想让这事儿从未发生过,可他揣着一颗满是非分之想的心,再留在王府里又有什么意思。叫他日日对着这个求而不得的人,也太残忍了些。
周璨见他眼中分明有泪,一匣子的话竟半句也说不出来。他原想自己避而不答怕是伤了林晏的心,他要出府自己也不敢阻拦,这会偶遇,本事想将话再说的委婉些,顺道劝慰劝慰这小家伙,此时看见林晏的眼神,他发觉这些话都是于事无补的,没有半点儿意思。
那些道理林晏明白吗,林晏自然是明白的。可林晏有法子吗,他没有法子。喜欢一个人哪有丁点儿法子呢?更何况林晏自幼时起,身边都是哪些龙章凤姿的人物,功高盖主的镇西大将军,艳冠京城,年少成名的小将军,还有个潇洒不羁,全国顶金贵的王爷。这样的眼界,他又如何看得上别的?
“是我不对,从未留心过你这份心思,”周璨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牙雕鹤首,“我当年从叶府接回来的小屁孩,长大得也太快了些。”
“可你……真倒也不必在我这人身上空废工夫。”周璨转头看向帘子,追着外头那几点游动的焰火,“你瞧,王府后院的那株老梅树,怕是再不会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