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瞧见几缕发丝从周璨的头冠里挣脱出来,软软拂过额头,搭在他绯红的颊边。那双瑞风眼眸被酒与雨染得空濛又多情,林晏忍不住也往前凑了凑,盯住了周璨左眉间那颗小痣。
“……王爷?”
周璨被他唤得抬起头来,捏着发带的手微微使劲,逼得林晏稍稍扬起脑袋,接着偏头就吻了上来。
第三十二章 春雨
都说三月杏花雨,湿了盈野春色,最是旖旎好风光。
可揽月站在将军府东厢的主卧外头,无心去瞧那院子里花雨柳风,抱着手臂,又扶额摁眉,烦闷心焦。
她家喝醉酒的王爷,方才在正门外头跟这将军府的新主人亲了嘴。自己只得把怔愣的两人强塞进府,这会当真是骑虎难下,这推门也不便守门更古怪。
自己明明算是个隐卫,这会却像个在主子偷情时守门的小丫鬟。
揽月想到这儿打了个寒噤,探头望了望这老将军府的墨瓦白墙,心道这将军府莫不是有精怪作祟,她家王爷一进这门就失心疯。
林晏拧了热毛巾,给周璨擦脸,在他那颊上的红晕处按了按,低声道:“你是喝了多少啊?”
周璨躺在床里,闪躲着林晏手里的毛巾,低头将鼻尖抵到林晏手腕上,嘟囔着:“你身上,有香味。”
“香味?”鸡皮疙瘩顺着林晏的小臂往上攀,他将手收回来,嗅了嗅,“什么香味?”
“不是香味,是香的味道,”周璨瞧着他哈哈笑起来,上挑的眼尾飞着醉意,“臭的香味……”
林晏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祭香。
“是是是……”林晏有丝好笑地摇摇头,继续给他擦脸。
当他托起周璨的下巴,防止他乱动的时候,指头便免不了触了几下他的唇,周璨的唇这会也是热的,他便想起方才大门口那个吻来,带着酒的涩与雨的香,还有周璨身上淡淡的药的苦。若不是揽月在后头慌忙提住周璨的后领将人拉扯出去,他几乎就要拥抱他了。
周璨攥住林晏的袖子,忽而问他:“木香开花了没?”
林晏一时没反应过来,瞧清周璨的眼神,才明白他到底问的什么。
周璨在叶韶的墓边栽了几株木香。不是何许名贵的花,随意立个竿它们便攀援而上,织成细密的青帘。待到花开,枝上飞琼,香雪盈树。这却是叶韶最喜爱的花,说它“独抱幽香与世疏”,又不似梅清高端庄,而是与自己一样,生来野性萧散。
将军府多树少花,叶韶也是个伺候不来花的人,只是这木香的确好活,便在后院种了些,爬了满墙,每到春夏便香气袭人,周璨便老打趣叶韶偷偷擦香粉。林晏也还记得,到了天冷的时候,叶韶便带着他挖木香的根来入药。周璨便抱个手炉在旁边看着,几句话惹得林晏恼火起来,他便跑过去拽着周璨的袍尾,用王爷的名贵袍子来擦手。
林晏回过神,摇头,轻声道:“还未开花,但是瞧见花苞了。”
周璨眼神也直直的,似乎也是陷在回忆中,半晌后迟缓点头,喃喃道:“今年晚了些,他怕是要等急了。”
林晏心头微苦,轻轻拍拍周璨手背,蒙哄道:“不急,开花也就这几日了。”
周璨按住他的手,低低道:“……对不起。”
周璨仰起头,眼是湿润的,布着淡淡的血丝,好似个彻夜未眠疲惫不堪的失意人,“安儿,对不起……我只能做到如此,他毕竟……是我三叔……”
“我无颜去见叶老将军,无颜去见阿韶……”
“你胡说什么!”林晏抓紧他的手,他以为今日周璨不来祭礼,是仍没有勇气与叶韶作别,生怕触景伤情,未曾想周璨竟还在自责,未能将叶家冤案的罪魁尽数拉下马。
“你做得足够了,刘封被斩,吴秋山被贬,”林晏揉按着周璨腕上凸起的那点骨头,“你再看看我,昭信校尉,神策左卫统领,你做得足够好了。”
“我今日在祭礼穿的是新朝服,特别精神特别威风,想我外祖父和小舅舅肯定看得欢喜,这身是后来拜祭时才换的,”林晏温声细气地讲着,“我代你多敬了一杯酒,给你说了许多好话。”
周璨怔怔地望着他。除夕之后,他与林晏见面次数寥寥,此时细细一看,竟觉陌生了。林晏一身素衣,连发带都是净的白,去了那些哗众取宠的累赘,却只衬得那张脸的典正俊雅越发清晰。
“我才不信你说我好话。”周璨眨了眨眼,些许泪水沾湿了他的下睫。
林晏便笑,眼睛柔柔弯了起来,狡黠道:“其实也说了一丁点儿的坏话。”
周璨从前总觉得林晏这份俊俏像是被磨圆握热的玉,光滑又温糯,如今才发觉,那种与叶韶相似的刀子似的惊艳,藏在他的笑里。林晏自持老成,连笑起来都要拿捏几分端庄,若是没了刻意的掩饰,他笑时便眼带桃花,眼尾的弯延展开去,烁烁眼光在睫毛下头跳跃,着实明艳逼人。
林晏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头轻轻拭去周璨眼下的潮意。
接着便对上了周璨的视线。
周璨的眼仍是极黑,如同两潭深深的水,林晏总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自林晏入王府以来,他虽偶见周璨喝酒,但从未见周璨醉。醉了的周璨像个闹腾又古怪的孩子,安静起来又像只媚态十足的猫儿,那眉眼间的凌厉都被酒水化作了湿漉漉的娇艳,在那双乌黑的眼眸里下起了场旖旎的春雨。
林晏捏紧周璨的腕骨,偏头吻了他的唇。
果然是热的,柔软的,带着酒的涩与雨的香,还有周璨身上淡淡的药的苦。
林晏移开目光,垂下头去,“对不起,我没忍住。”
周璨只觉得唇是麻的,舌尖也是麻的,甚至被林晏握紧的手腕都是麻的。
“安儿……”周璨好半天才把声音找回来,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除夕那晚,鸿信酒楼上林晏给他的那个吻,还有那具年轻身体的热度,烫得他几乎丢盔卸甲。
“你给我些时日,我没法……”周璨有点儿害怕林晏会来拥抱他,周璨从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这会子却当真害怕起来,若是林晏这时候抱住他,他定就招架不住了,“给我些时日……”
林晏握在他腕骨上的手颤了颤,继而握得更紧了,他几分不置信地抬头看来,问道:“你说……给你些时日?”
林晏低头似乎是在心里头又回味了几遍这句话,笑起来,合不拢嘴似的半晌才抿了抿唇,凑近周璨,道:“给你些时日……好,我未来几千几万的时日,都给你。”
周璨盯着他笑,觉得自己的心原来仿佛是本泛黄的旧书,被水淹被虫蛀得皱结破损,林晏那么一笑一说话,便像只有法术的手,将那书页上的褶皱和污渍都抹了去。那本书仍是旧而残缺的,封皮一盖,却好歹体面整洁了。
周璨挣开他的手,抚住林晏的侧脸,又将唇抵了上去。
他蹭了蹭林晏的唇角,感觉它慢慢上勾了起来,继而用唇压住,仿佛想要品尝林晏这丁点儿笑意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紧接着被林晏含住了唇瓣,深深吻住。
他是何时起想要吻林晏的?
是方才门外看见白衣素带的清俊少年时吗?是除夕那日在鸿信酒楼上望见立如雪松的年轻贵公子时吗?还是在那黄沙漫天的西境,他牵着马从荒野而来,肩上披沙,眉间染尘,却仍掩不住眼里真挚欢喜的时候?
“不是要给你些时日?”
“我醉了,这会做不得数。”
他们做不得数地吻了片刻,直到揽月在外头敲门:“皇帝的封赏来了,要小少爷出去接旨。”
皇帝急于抚慰叶家,冢下人尝不了的甜头,自然是林晏代受。
“快去吧。”周璨眩晕般揉搓着自己的脸,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荒唐羞赧起来。
林晏忙不迭站起来,手上却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着。
周璨瞧了一会,忍不住出言调侃:“林小统领,脸红。”
林晏回头轻恼地瞪他一眼,大步出屋去。
门一开,差点儿撞上探头的揽月,对方反应快,后退了几步,继而疑惑道:“小少爷如何脸这么红?”
林晏口不能言,捂着脸小跑着走了。
揽月走进去警觉地将屋子扫视一遍,未发现端倪后暗松了口气,看了周璨一眼,又疑惑道:“你脸如何也这么红?”
周璨愣了愣,抬手按到面上,忙道:“本王醉了。”
“休息了这么些时候倒是比原先越发红了,要不奴婢给您弄碗醒酒汤去?”
“……去吧,本王是得醒醒酒。”
等林晏谢旨回来,周璨早带着揽月逃之夭夭。
林晏看着空荡荡的卧房心中好笑,也并不打算步步紧逼。
周璨的确需要些时日,太多年了,怎能一日断清;也确是太多年了,总须该有清断那日。
祖宗堂灯火通明。
林晏捧着圣旨,将其置于叶铮鸣与叶韶的牌位之前。
“他不忍追究,我便也不追究了罢。”林晏盯着那明黄绸卷,低低叹道。
正要上香,才发现炉中多了两支新燃的祭香。看上去上得颇有些仓促,抑或上香人心思不宁或情绪不稳,那香歪了些许。
林晏伸手小心将祭香拨正,偏头却看见叶韶的牌位前多了一只小木匣。
林晏伸手将盒子拿起来,打开,里头却是一只老旧的湖色流苏穗子。歪扭的团锦结,上好的羊脂玉。
林晏摸了摸那褪色的丝线,低头淡淡笑了,将穗子放回木匣中,将木匣放回了它原先所在之处。
第三十三章 端午
罗绮纷香陌,鱼龙漾彩舟,转眼便是端午。昆明池边碧艾香蒲荷花娇,池上画舫往来,歌女玉臂缠绕五色丝带,拨琴浅唱,比那薰风更醉人。
其中有一只红柱金栏的,格外气派,周边无船敢靠近,那便是景纯王的画舫。景纯王爱游湖,也爱静,船上往往只有他与他养在府中的那位林小少爷,今年林小少爷出了王府,这船上本该再静一些,今日却一反常态。船上笑声朗朗,除了弹琴唱歌的,还有行酒令,拼诗词,甚至还有摇骰子的,坐了满满当当,都是京城说得上姓名的贵人。
林晏低头剥着个枇杷,偶尔遥看周璨坐在人群之中,似乎是才赢了一局,在众人哄笑中饮了一杯酒。
其实今日本来他想去王府包粽子的,周璨松了口说出“给他些时日”后,林晏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绞尽脑汁想要把那些个“时日”缩得短些。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清晨天还未大亮,老将军府的门就被人砸得哐哐响,林晏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个兴致勃勃的叶继善。
叶继善与他们从西境同归,半路便被家中召回去了,并未在长安停留。半年不见,这人跟就长住在老将军府似的,自来熟地搭着林晏的肩膀,要林晏带他过端午。
“你是不是长高了?”叶继善搭得费劲,用力摁了摁林晏的肩膀。
“你怎么老往外头跑,家里也不管你吗?”林晏忍住没对他翻白眼,却没忍住嘴上抱怨。
“嘿,你是不是嫌弃我?”叶继善大眼睛一眯,嘴巴往下一垮,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天啊,林无晦,你个负心人!”
“我在江南日日想着你,吃喝时想你,玩乐时想你,连被我二哥打的时候都想你!呜呜呜,我在长安举目无亲,这端午佳节,你竟然不想带我同过?你好狠的心!”看来叶继善在杭州家里没少看画本戏剧,被抛弃怨女的戏码信手拈来,伏在林晏后背埋头大哭。
林晏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心想你哥怎么就没打死你这个祸害。这府里向来安静,叶继善这嗓子冷不丁吼起来,路过的下人纷纷抬起头惊讶观望,窃窃私语。
林晏面子上挂不住,拽住叶继善,只好服软,道:“好好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他见叶继善眼睛噌地发亮,不由心中警觉,忙道:“除了青楼啊!”
“哪能啊,青楼戒了,戒了,”叶继善赔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道:“你家王爷不是有艘好大的船,不如请他带我们游湖去?”
林晏转头狐疑地瞧他:“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叶继善避重就轻地笑,搓着手又道:“咱仨打麻将也不够,不如……再让王爷请上方先生?”
在这儿等着呢!林晏恍然大悟。这叶继善也够迂回的,敢情也就是为了把方知意骗出来。
“你还没死心呢?”林晏也是服气了,叶继善心性跳脱,他原以为他就是一时新鲜劲儿上来了,追着方知意好玩,料他回了家,必定也就有了新的乐呵玩意儿,没想到叶继善此次杀回长安,竟然还是冲着方知意来的。
叶继善似乎有点儿生气了,并起三指指天,道:“我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比金子都真!”
林晏摇头,憋笑道:“你可别跟我说,跟你方先生说去。”
叶继善哼了一声,反问:“说我还没死心,那我问你,你对王爷死心了吗?”
林晏慌忙捂他嘴,叶继善看他表情,挣脱出来,震惊道:“林晏你怎么这个表情?你是不是有戏了?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我,你跟我讲讲,我求你了唔唔唔……”
于是林晏让墨梅去周璨那传了话,没想到周璨干脆摆了个游湖宴。
“哎,林小统领,一个人坐那好生无趣,来,我位给你,你来一把。”讲话的是李维明,林晏资善堂那会的认识的,安平公主的儿子,长安城里最标准的纨绔。
“我就不玩了……”
“哎,今儿虽是王爷攒的局,你也算半个东道主,我们这些小辈,平日里王爷都不稀罕带着玩,我也算沾了你的光了,”李维明不放过他,招手道,“快过来罢!”
“小侯爷这话说的,如何叫本王不带你玩,明明是你们年轻人跟我玩不到一处吧。”周璨把玩着手里的扇子,敲了敲李维明的小臂,继续道:“你瞧,你小兄弟就比你实诚。”
林晏忙站了起来,手中还捧着个刚剥皮的枇杷,道:“没有,我来便是了。”
李维明笑着让开座位,正把周璨身边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林晏转身要将枇杷给墨梅,周璨便道:“剥都剥好了,你不吃,给我呗。”
林晏愣了愣,把手里的果子递了出去。周璨摊开手,待他将手贴近,将枇杷拿过去时,指尖缓缓擦过了林晏掌心。林晏手心一阵酥麻,耳朵登时红了,慌张看向周璨,周璨一双瑞风眼眸半眯着,里头眼光流转,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揽月递过来帕子给他擦手,林晏忙接了低头一阵猛擦,周璨瞧见他后颈都红了一片,笑得越发灿烂了,揽月在他背心摁了一记,周璨吃着枇杷一时不备,呛咳起来。林晏没瞧见他主仆二人的小动作,只是把一杯茶递到周璨手边。
“等会等会,牌局不能少了我!”叶继善挤过来,林晏回头看,方知意坐在原处,正放下茶杯微微蹙眉。
“哎,我远道而来算是客,有个小请求,”叶继善摸摸鼻子,朝方知意讨好笑笑,“家中祖父礼佛,总爱在庙中听经,听闻方先生师从演真法师,我便一直想邀他去杭城,为我祖父讲上几日,想必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只是方先生一直未应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