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继善大大方方把孩子递给了他,道:“您可别给我摔了。”
趁着阿史那卓在那玩孩子,林晏将叶继善拉到一边,悄声问:“所以,你对方先生是到此为止了?”
叶继善理着袖子,他瘦得面上线条都凌厉起来,低头那么闷不做声的时候,倒越发像叶继谦了,“我这回可是大大惹恼了他,他估计这辈子都不想见我。”
林晏一惊,问:“他知道这孩子的事?”
叶继善点点头,又长叹了口气,搭住林晏肩膀:“你又是怎么了,你家王爷迁到了苏南,你跟他置气呢?”
林晏摇摇头,又点点头,也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跟他,总有那么一点说不到一处去。”
“你懂吗,我如今想,他或许只是宠我……而并非爱我。”
叶继善怔了片刻,淡淡苦笑,感慨道:“也是,爱你的一定会宠你,宠你的可不一定爱你,那躲你的,岂不是更惨……”
“我俩真是难兄难弟啊。”叶继善在林晏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林晏说不出话来,转头问叶继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你问他呗,当面问清楚,像我,问清楚了就没有痴心妄想,没有患得患失。”
林晏皱起眉毛,轻声道:“予乐,你好像变了许多。”
叶继善笑起来:“那可不,我都是当爹的人了。”
叶继善偏头又细细看了一眼林晏:“我也觉得你变了许多,像个将军了,威风凛凛那种。”
林晏一时有些羞赧,就听那头阿史那卓大呼小叫:“你们过来看,这小东西流鼻涕了哈哈哈!”
叶继善连忙蹦过去:“来让我看看!”
林晏揉了揉额角,只得跟上去。
“哈哈哈你是条小鼻涕虫!”叶继善低头拿帕子给儿子擦了鼻涕,戳他的胖脸蛋,直把他逗得咧嘴咯咯笑起来。
“笑了笑了,像个没牙的小老头!”阿史那卓哈哈大笑。
林晏看着那又胖又软的小东西,感觉的确好玩,忍不住伸手也去戳了戳,被那娃娃一把抓住了手指。那小东西黑溜溜的眼睛使劲盯着林晏瞧,咧开嘴笑得更欢了,还蹬腿。阿史那卓差点儿抱不住他,乐道:“林晏,他喜欢你啊。”
“不愧是我儿子,认人有一手,”叶继善洋洋得意,看林晏在那笑得也欢,道,“好玩吧?要不你也生一个呗。”
林晏笑容一僵,狠狠瞪了他一眼。
阿史那卓满不在乎:“要孩子还不简单,大把的女人随便找,不过心爱的人可以只有一个,两码事。”
叶继善跟林晏同时鄙夷地看向他,缓缓摇头。
第五十五章 初夏
水满乳凫翻藕叶,风疏飞燕拂桐花。梅雨歇,暑气升,金陵比杭城先一步正经入了夏。
林晏上一回来这纯亲王府是深夜,如今白日里一瞧,高楣阔梁,大气雍容,倒是显得威压逼人了。
阿史那卓在后头推了他一个踉跄,道:“日头晒死了,还不赶紧进去?”
他俩刚从杭城回到金陵。之前阿史那卓亲自上了南屏山拜了柳师傅求刀,师傅读了叶继礼的信,倒不曾为难他,答应了下来,只是好刀费工,林晏归心似箭,总不能陪他在山上等,阿史那卓偏生要跟着他回金陵,说是等刀好了自己再折返去取。
林晏回头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很是气闷,这北蒙的王爷如何就一点儿眼力劲都没有,偏爱在他的私事里掺和一脚?
阿史那卓勾着他脖子道:“不借本王的名头,你如何跟你那王爷住到一处?”
林晏瞪他一眼,心道我住周璨家还用借你的东风?
……不过,好像,现在这境况倒也没错。
揽月出来迎接,看着他俩的眼神冷得很。林晏心中着急,几乎要走在她前头去,没有注意到阿史那卓看向揽月的眼神充满思索考量。
林晏才发现王府里正在晒书。
连日阴雨,好容易出了太阳,仆人们忙进忙出做着洗晒。
那位林晏日思夜想的王爷坐在矮桌后头,面前叠了高高低低的书卷,他正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旧书,羽睫低垂,黑发缠桌。
那日晚上匆匆一见,并未瞧得太清楚,林晏如今一看,周璨分明是瘦脱了相。他面颊都微微陷了下去,搭在脸上的手指苍白得很,听得他们进来,身子未动,只是懒懒抬起眼来,便只有一双眼睛一如既往的黑沉明锐。
阿史那卓先来了一番客套,周璨一直淡淡看他,实则不动声色地打量,便瞧见他腰间那把短刀,缀着宝石嵌着玛瑙,正是当年他送给林晏的生日礼物。
“今日府内杂乱,叫客人见笑了,”周璨翻动书页,“狼主若是不嫌弃,这段时间就屈居这纯亲王府吧,本王也算同陛下有个交代。”
“多谢王爷,是小王叨扰了才是,”阿史那卓拍拍林晏,笑道,“这些天多谢您家林小将军当地陪,王爷教导有方,林晏当真是少年才俊,小王自愧不如。”
林晏皱眉挪了挪肩,暗骂阿史那卓添乱。周璨敷衍地勾了勾唇,仍旧没稀得分一分目光给林晏。
揽月过来领路,阿史那卓故意上下打量她,当着周璨的面大声道:“这位姑娘小王可是见过的?”
林晏心道这人怎么还学贾宝玉搭讪呢,揽月已经抢在周璨前头,不亢不卑接道:“定是您记错了,奴婢自幼跟着王爷,如何能见过北蒙狼主?”
阿史那卓若有所思地跟着笑:“也是,是小王记岔了。”
揽月领着阿史那卓出去了,林晏却没动,揽月也没顾管他。
“……你还站在那儿作甚?”僵持了片刻,周璨终于抬起头,淡淡扫了林晏一眼。
“等你何时眼里瞧得见我。”林晏仰起脖颈,冷硬道。
周璨冷笑一声:“林晏,你少跟我夹枪带棒地说话。”
他这话说得很有长辈教训小辈的语气,林晏很不愿听,几步到了周璨跟前,微微俯下身,低声道:“周璨,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胡闹,没大没小。”周璨将书卷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摔。
林晏嗤笑一声,歪头凑近他:“我如何没大没小了?以你我的关系,我又如何唤不得你的名?”
少年人身上特有的热乎气息冲撞而来,周璨慌忙避了避,林晏看在眼里,伸手攥住他手腕,步步紧逼:“年初那会,你还答应总会将那些事说与我听,怎的我从西境回来就变了?”
“你毫无预兆迁封苏南,走得这样急,甚至不曾支会我一声,”林晏用拇指指腹贴住周璨腕子上凸起的那块骨头,惊觉他消瘦得厉害,不由心疼地轻轻捻了捻那处,语气放缓下来,“你要是有苦衷,你就得讲给我听……”
“你听,你听我什么了?”周璨挣了挣,没挣开,挑眉恼道,“我让你离京返边戍,你可倒好,带着个北蒙王爷一路南下,喝花酒,游西湖,不亦乐乎啊?林无晦,你如今大了,有主见的很,本王的话自然是一句也不必往耳朵里听了不是?”
林晏颇有些哭笑不得,自觉与周璨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他不知周璨为何就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与自己置气,末了也委屈恼怒起来,他自小也是个有脾气的,只不过聪颖早熟,懂得自敛罢了,此时心中烦闷,不由便将话剥了壳地讲出来:“王爷,你也别给我来恶人告状这一套,你说我如今长大了,可你何曾将我当个大人来看?”
“你到底如何看我的?一个总也养不大的孩子?是否无论我功夫再好,立功再多,我永远是那个抱着小舅舅腿撒娇的小屁孩?这么多年,你忍我,护我,宠我,可是已成了习惯,所以对着我那些求取狂妄的心思,也一并宠让了?”
“又或者,我只是一个消遣解闷的玩物,王爷尝过鲜了,便随意丢弃了?”
周璨都要忘记这小子气起人来有多么牙尖嘴利,当即被他的连番诘问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觉自己这多番思虑筹谋都荒唐得很,听到后来更是怒火大盛,甩开林晏的禁锢便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清脆一声过后,两人皆是愣了。
两人共处这么多年,小时候林晏恼起来口无遮拦,周璨最多也就是拍桌子瞪眼,从未打过他,长大后就更不用说了,林晏自持老成,就再没给周璨挑不是的机会。
林晏脸上一阵火辣,思绪倒是清明了些,自觉方才放肆,实话与气话夹杂着一道讲了,一时如同九岁跳马车那次一样不知所措,正憋着,便瞧见周璨撑住桌子,坐不稳似的朝前倾了倾,脸色苍白地慢慢伏低了身子。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林晏慌忙扶住他,结巴道,“我错了,我胡说的,你不要动气……”
“呵,我如何看你的……”周璨低头倒是笑了,冷冷几声砸在林晏心上,他低声忿忿道,“我看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林晏被这一句市井谩骂给弄无奈了,刚要说话,便被周璨抓住了手,那人手里竟然已是一层冷汗,林晏的手便被拉着压到他身前,“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还留着这东西作甚?”
林晏只觉掌下温热膨隆,什么活物在底下拱动,鲜明地顶撞了几下他掌心。他浑身一震,背后陡然冒了汗。
“哎哟,”方知意提着医箱进来,看见两人怔了怔,叹气,“两位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林晏让开位置,呆呆跪在一旁,看方知意推开桌子,挽起袖子给周璨触诊。
失了桌与书卷的遮掩,周璨的身形一览无余,初夏衣衫轻薄,云锦丝滑如水,将周璨小腹的圆隆勾勒得清晰。林晏惊惧不欲看,又忍不住将视线数次停在那儿,接着低头瞧着自己那只手,掌心还残留着方才诡异的触感。
方知意道:“心绪莫要激动,孩子不安生,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林晏心上惊了一跳,急急看向周璨,他一只手支着额角,闭目不语,只是不适地蹙着眉。
“林小将军,搭把手啊,把你家王爷先送回房里去。”方知意扯了扯林晏。
林晏回过神来,刚要站起来,就听一声“奴婢来吧。”揽月正进得堂来,看见这场面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林晏刚想说话,便被她冷冷瞥了一眼。于是林晏便定在原地,瞧着两人搀着周璨走了。
王府院中攀了凌霄,高花艳若烧。
林晏望着那红橙花朵,脑中嗡嗡作响。
“小少爷,你在日头下站着作甚?”忽地方知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晏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后背湿透了,他轻咳一声,“方先生,莫要如此唤我了。”
方知意就笑:“小将军说的是,草民知错了。”
林晏无奈,只能问道:“王爷……他没事吧?”
“这会没事,”方知意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以后呐,可说不准啰。”
林晏拧起眉毛,憋了半晌,才吞吐道:“他如何……如何会……”
“问我做什么,不该问你吗?”方知意瞥他一眼,语气戏谑道。
“我……”林晏瞠目结舌,耳朵登时比院里的凌霄花还红。
方知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事实已是如此,何必追寻缘由,大千世界何奇不有。”
“可有危险?他近况如何……”林晏还要追问,便见方知意摆摆手,抱臂靠到门上,笑问:“这个先不说,说说你俩方才吹胡子瞪眼吵啥呢?”
林晏抿抿唇,不欲回答,方知意便掏出个药瓶递给他,点点自己脸面:“这巴掌印清晰的都要看见掌纹了,”他捏捏自己拇指根,“扳指这块打人可疼,我看着都肿起来了,自己涂点药。”
林晏摇摇头:“不必在意。”
“行了,你家王爷嘱咐我给你的,打在你身,疼在他心。”方知意把药瓶塞进他手里。
林晏捻摸手中的小瓷瓶,偏头看向院中,半晌才低低道:“我不懂。”
方知意询问地看向他。
林晏遥遥指了指院中凌霄,轻声道:“都道凌霄花依他树发,爬得再高开得再艳,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总是柔弱攀附之流。”
林晏收回手来,自嘲一笑:“是否他如青松我如藤,我离不了他,他却总能亭亭独立。”
“侵寻纵上云霄去,究竟依附未足多。”方知意吟道,林晏回头看他,他走来几步,拍拍林晏的肩膀,“你这人从小心思就重,也不知是像谁……你到了这个年纪,有这种顾虑也正常,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是谁啊,他可是周璨,整个大启谁配的上他啊?”
林晏苦笑摇头,正要插话,方知意又道:“你放心,宠或爱,他分得清。”
林晏怔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干脆捧住脸往自己掌心长长吐了口气。
“你不必患得患失,他那人就那副德性,蛮横霸道,做十件事说一句话,你心里有疑虑,得好声好气哄着他说给你听,”方知意指指自己,“你看我,就从不跟他硬碰硬,不然我活不过三十岁,迟早被他气死。”
林晏看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叶继善怎么就看上这位出家人了。
“不过啊,不是我偏心他,他这么多年着实不容易,往后吵嘴你别的都可以说,莫要质疑他对你的心意,折辱彼此。”
林晏心上一紧,点点头:“我气昏头了。”
方知意也是点头,沉吟半晌,捻动腕上佛珠道:“我师父曾说他亲缘淡薄,伶仃孤苦,他几经所爱不得,我庆幸他碰见你,想通了,愿意往下走了。你便不要像……咳,你就尽量多陪他走一段,人生如云水,自在行之,不必顾虑太多。”
林晏听他话中有禅意,又引到了他小舅舅身上,不由往昔记忆中某点被微微触动,他正要细想,方知意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去瞧瞧他吧,想问的就去问他,把自己心结解了才是,人前胸到后背不过六寸,哪里放得下那么多心事,你就得学学你那个小兄弟……”方知意终于住了嘴,忿忿地撇过头去。
林晏乐了,凑上去道:“我哪位小兄弟?”
方知意暗骂自己慌不择言,憋了一会,道:“你这次去杭城可是找他了?”
林晏故作不知:“我找谁了?”
方知意提起箱子就要走,林晏赶紧拉住他:“哎,好了,我是去了叶府,予乐挺好的,就是人瘦了一圈,我都差点儿认不出。”
“……瘦了?”方知意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又问,“那孩子呢,他顾得过来吗?”
林晏见他这样问,分明不是叶继善同他讲的那样知道他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决意不再同他往来的样子,灵光一闪,惊讶道:“等等,那孩子莫非是……”
方知意也是愣了:“他没告诉你?”随即反应过来,照叶继谦那样的保密手段,叶继善自然也不会轻易将真相告诉林晏,一时尴尬地不敢接话了。
林晏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焦急道:“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方知意抱住医箱就要开溜,林晏急忙拦住他,几番冲击下,他方才隐约想起的那点忽然便明晰起来,他捏住方知意小臂,颤声道:“等等,七年前腊八,王爷中毒那回,你是不是瞒了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