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阿史那卓还当真是他的贵人。
“你们汉人古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史那卓抛着手里的刀不满道,“不是要去南中吗,如何还往金陵去了?”
“哎林晏,皇帝说要你陪我玩的,我们一路跟赶集似的,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玩到啊?”
“你可以去南中,我要去金陵。”林晏被他手里的刀晃得心烦,伸手抢了按回桌上。阿史那卓一路揪着他大名使劲叫,非说无晦有两个字他记不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么长一句话倒是记住了。林晏也管不了他,总觉得这人跟某位叶姓公子无赖得极其相似。
想到叶继善,杭城与金陵不远,他倒是可以也顺路去拜访一下,或者,干脆让叶继善代他做地陪算了,这两人一定聊得来。
“金陵就金陵,我听闻秦淮边上定芳楼,里头的姑娘绝了。”阿史那卓比了个拇指。
“你认不认识杭商叶家有位三公子?”
“谁?”
“你二位一定能有段伯牙子期的佳话。”
第五十二章 重逢
林晏到金陵时正是凌晨,天还未亮,秦淮上笼着薄雾,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带着夏日将至未至的暖热,袅袅地往人身上攀贴。
除去五岁时被周璨诓骗着偷偷南下那次,这是林晏头一回离开长安,到这富饶水乡来。梅雨季未过,石砖都被浸润成深墨的颜色,好似那墙都在兀自渗出水迹来,整座城都是懒洋洋的潮气。
林晏不大喜雨,想是因为周璨每逢雨季身上便不好,连带着自己也不喜欢下雨的日子。林晏在淡淡的夜色中疾行,心中想的,便也只是那个名字了。他们春寒时作别,直到这炎夏时才得以相见,他们从未分别如此之久。
纯亲王府是旧朝定都金陵那会留下的皇家老宅,气度仍在,只是老旧得死气沉沉,这连月的雨一下,墙角的霉迹都越发多了,自然比不得长安的王府。林晏忽地有些近乡情怯,只在不远处为难地踱了几步,却发觉这王府的守卫比在长安时严密许多。周璨被远派至此,人生地不熟,谨慎些也是正常的,林晏并未多想,只是思量着周璨这会定是在睡,他是要等到天明了通报呢还是偷偷溜进去?
他此行本应是阿史那卓的陪游,前几日与他分道而行,偷偷转到这金陵来,已然是违了皇命,还大摇大摆地通报纯亲王府吗?他不清楚周璨在朝中与皇帝可是起了争端,才会匆忙迁出京城,只是多事之秋,他还是别给周璨多生麻烦了。
于是林晏翻了墙。他在王府长大,王府的守卫怎么巡他了如指掌,不多时便穿过了内院,往主卧而去。才进了院门,耳后寒风迅疾而来,林晏赶紧往下折起身体,翻了个筋斗躲了过去,他来见周璨自然没带兵器,狼狈地又侧身躲过第二剑,赶紧抱头低呼:“揽月姐姐饶命!”
揽月一愣,赶紧收了剑势,那剑尖堪堪抵着林晏的胸口,林晏赶紧往后挪了好大一段。
“小少爷?”揽月收了剑,低身将他拉起来,皱眉道,“你不走大门当什么毛贼?”
林晏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道:“怕吵着王爷。”
揽月给他拍干净身上的灰,说:“王爷还睡着,既然怕吵着王爷,小少爷明早再来吧。”
林晏噎了一记,苦笑道:“我就悄悄进去看他一眼。”
“……我实在想他得紧。”
揽月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道:“进去吧。”
屋里烧着凝神祛湿的香块,林晏皱皱鼻子,轻声问:“他睡得不好?”
揽月没答,只是掀开帘子示意林晏进去。
林晏走到床边,周璨果然正睡着。他侧躺着,微微蜷起身体,露在外头的手臂抓着薄被,是个寻求安全感的姿势,显得些微孩子气。
林晏放轻呼吸,慢慢在他床边跪下来,伸手拨开几缕盖住周璨脸的长发。周璨的眉细细皱着,似乎睡得并不舒坦,他瘦了好些,下颚线清晰得刀刻一般。
林晏闷闷地,长缓地吐了口气。他蓦地就想起西境的冰天雪地,浑浊的天与沙,白天与夜晚都像是倒了墨搅浑的一池水,分不清边际,只是昏暗的程度不同罢了。血即刻成了红的冰晶粘在刀剑上,亡灵在刺骨的寒风里游走,身子与铁甲一道越来越清寒。他放下刀的每一刻都想周璨想得发疯。
如今是温暖寂静的黑暗中,周璨沉沉睡着,周璨的睡颜这些年似乎也没变过,脆弱又天真的。他终于见到了,穿越大半个大启,带着荣耀与思念,来见他。
“留玉……”
林晏轻轻摸了摸周璨露在外面那只手曲起的骨节。
他没想到周璨睡得那样浅,他只是那样碰了碰,周璨便醒了。周璨的眉先是用力拧了拧,睫毛微颤,便缓缓睁开眼来。
“……安儿?”周璨看了他好一会,才唤道,他的声音有些哑,轻咳了一下,继续道,“你这臭小子天不亮杵我床边作甚?我还以为是魂儿给我托梦来了,吓我一大跳。”
听听这是人话吗,久别重逢头一句给他说这个,也就只有周璨能干得出来了。
林晏气得鼻子都不酸了,伸手拍拍他的脸,说:“感觉感觉,我是人是鬼?”
周璨终于笑了笑,抓住他手腕摸了摸他掌心,说:“多了好多茧,我说怎么磨得慌。”
揽月听见他俩说话,便掌了灯进来。
林晏扶周璨坐起来,感觉他身子沉得很,见他抓着被子疲惫地叹气,问:“你病了?”
周璨低头掖了掖腰间的被子,笑道:“被你吓得心慌,看我一手心的冷汗。”
林晏握住他手,周璨的手这时节也是凉的,揽月送了茶水过来,周璨抽回手去,捧了茶,偏头细细打量他,问:“伤好得如何了?”
林晏下意识摸了摸左肩,回道:“差不多都好了。”
“金陵还在雨季,怕是身上那些疤会痒,小住几日便回京吧。”周璨低头啜饮。
“你赶我走?”林晏咬了咬腮,急道,“说好了要去凉州,你不声不响来了苏南,这是打算抛下我了?”
周璨的手顿了顿,放下茶杯,捏住他下巴晃了晃:“林小统领,我一个王爷都不是想住哪儿就住哪儿的,信读了没?”
见林晏盯着他抿起嘴,周璨松开手,挑眉道:“这沙子里滚过一遭果然主意就大了是吗?”
林晏瞧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想与他争执,便装作无赖地扯扯他袖子,小声道:“阿史那卓南下铸刀,不必着急,我多陪你住些时日。”
“你还有脸说?放一个北蒙王爷自己个儿在我大启地界乱逛,你脑子被初一吃了?”周璨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阿史那卓不是那样的人,他没那么多心思。”林晏随口道。
“他一箭射穿你肩膀,你都这么信他,”周璨回想接到冯齐密报心神难安的那几日,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在西北好好呆着,你后脚就给我跑苏南来了。”
“京城多事,小宛归并成宛州,到时候皇帝派遣官员交接,你同冯齐一道随他们回去……”
“等着你‘他日相见’?”林晏打断他,面色冷了下来。
周璨回看他,他似乎很是疲惫,手撑到身后掐了掐腰,放软语气,道:“安儿,听话。”
林晏站起来,他方才一直跪着,一副讨好撒娇的模样,这会站直了,周璨才发觉他又长高不少,肩膀舒展宽阔,端是位飒爽英挺的小郎君了。
“留玉,我不是九岁的小娃娃了,皇帝刚封我安西将军,你用不着万事都蒙哄我。”林晏面上泛寒的时候便很不像叶韶了,倒是像他外祖父。
周璨冷不丁被他叫了字,心里古怪得很,有种被冒犯的难堪,甚至有一丝诡异的酥麻。从前林晏动怒,他总觉得可爱,大概他总免不了见着林晏孩童的模样。几个月不见,林晏此番倒真是脱胎换骨了,生死杀戮,大概是能让少年郎一夜长成男子汉的最残忍途径,周璨望着林晏眼中冷锐光芒,惊叹之余隐隐感到惋惜愧疚,他终究是将一枝柳削成了一把剑。
林晏也终究成了真正的叶家人。
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堵在舌尖,周璨心中忽而很乱,他摁了摁眉心,精神不济,恹恹道:“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揽月立即过来伸手示意,一副干脆送客的模样。
这一路积压的思念与雀跃在此刻化作失望愤懑,林晏有多期待就有多恼怒,他站在那儿,捏了捏拳头,沉声道:“说到信与不信,那日在芦城,你说你总会告诉我一切的,那如今我千里迢迢来了,你可愿开口?”
周璨的搭在被上的手指轻轻一跳,他拧了拧眉,低头盯着自己手背,默然不语。烛光清浅,映得他面色苍白,眉间轻愁。
林晏轻笑一声,抱起手臂,道:“那我再问你,陆尧清,是不是你杀的?”
周璨按在身前的手紧了紧,这才转头朝他看来,林晏一瞧他眼神便明白了,见他要说话,林晏举起手堵了他,冷笑道:“明日再说不是吗,搅了王爷清梦,给王爷赔罪了。”他转头就走,将那帘子摔得撞在墙上闷闷一声。
周璨下意识急忙坐起来,被揽月摁住了,她小声道:“王爷,小心着些。”
周璨其实也压根没法迅速起身去追,动了动腰就折断了似的疼,他撑着后腰跌坐回去,又收手抚到身前。
丝面的薄被滑溜下去,露出他身前一抹圆隆。夏衫轻薄,又是双胎,这近五个月的肚子已然不容小觑,这么坐着压得他髋骨都发酸。周璨摸到腹顶,揉了揉,咬牙抽了口气。揽月便瞧见就是方才这么一起一坐的空档,周璨额上已是冒了层薄汗。
揽月伸手***的腰,小声道:“可要叫方先生过来?”
这两个小东西会动得早,周璨宫体有伤,这月份,小小作动起来竟也难熬得很,这段日子他总要到了天边吐白才昏昏沉沉睡上一会,林晏来时他其实并未睡熟,身上实在倦得很,不想与他耗神,话便说得急切了些,怕是叫林晏委屈了。
周璨摇摇头,耐心地安抚腹中的两个孩子,他疼得背上一阵阵地冒虚汗,薄衫便贴住了皮肤,更显他背脊骨骼清晰,瘦得叫人心酸。揽月见他难受的样子,轻声道:“我去把他找回来。”
“怎么着,你还能把他打晕了扛回来吗,嘶……”周璨低了低身子,勉强笑道。
揽月扶着他,想了想,说:“他刚出去的时候眼睛红着。”
周璨愣了愣,没说话。他打圈揉着腹底,咬牙叹道:“小兔崽子,欺人太甚。”也不知是骂肚子里的还是骂刚摔帘而去的那位。
“派人跟着他,”半晌,周璨缓缓躺了回去,筋疲力尽似的用手背盖住眼睛,“要是能把他气回京城去倒也好了。”
揽月给他理了理被子,站在他身后干巴巴道:“您也想够久了,如今他都来了,还没想好吗?”
一通折腾,周璨眼前都发昏,自暴自弃地埋进枕头里,闷闷道:“明日再说。”
揽月提起灯盏,故意用叹气声来吹灭了烛火。
第五十三章 久雨
阿史那卓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从枕下拔出刀翻身而起,看清林晏后气得用突厥语骂了一声,问:“你不是去王府了吗?”
林晏盯着他问:“喝酒吗?”
“有病啊你天还没亮喝什么酒?哪里有酒?”
林晏没回答,转身径自走了。
阿史那卓愣了愣,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穿鞋,追了上去。
林晏一路绕过趴在柜台后面呼噜震天响的伙计,一直下到酒窖,掏出刀来将锁砍了,进去开始搬酒。阿史那卓“啊”了一声,林晏转过头瞪他一眼,把酒坛塞进他怀里,自己又抱了一坛,转身出去了。
林晏夹着酒,回到柜台那,将银两放在熟睡的伙计手边,又悄无声息地上了楼。阿史那卓到这会笑起来,跟上他。酒楼二楼厅堂外有阳台,正对着秦淮烟雨水光。
林晏手摁在扶栏上一撑,整个人翻身坐到栏上,两条腿冲外凌空荡悠,拔了酒塞,饮了一大口。阿史那卓走过去,提着酒坛俯身撑在栏上,偏头看了看林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不是说要去见你家王爷吗,怎的,吃闭门羹了?”
还不如吃闭门羹呢。林晏又喝了一口,不耐烦道:“不是汉语不好吗,哪这么多话?”
阿史那卓挑起眉毛,当时果儿沟里还一口一个首领的,这一个月同行下来,这人还跟他呛上声了,是他狼主拿不动刀了?不过阿史那卓也不是真生气,反倒是觉得有点新奇,凑上去又道:“林晏,你还挺好玩的。”
林晏正气闷,懒得同他说话,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阿史那卓也开了酒,喝了一口,咂咂嘴,似乎不太喜欢江南的糯米酿,歪着头笑看林晏:“我本想你们中原人,都有点,那如何说的,迂腐?”
“你就是最正宗的,教书先生管教出来的,乖巧的好孩子,”阿史那卓拍拍林晏肩膀,继续道,“不过你心里有火,噶乐,火焰,”他把手举起来摆动指头模仿火焰燃烧的样子,“所以我喜欢跟你做朋友。”
“就像刚才,”阿史那卓继续摆动着指头,模样有点可笑,“你的火源,是你的王爷。”
林晏嗤笑了一声,低头把玩着酒塞,却知道他说得很对。
林晏想大概他是真的像小舅舅,离经叛道,漠视伦常。只不过自己懂事得早,便也更虚伪些。幼时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身负家仇,林晏便知道自己是没有舅舅那样放肆妄为的资本的,他早早学会稳重自持,君子端方。然而偏生养他长大的是整个京城最不羁的王爷,他想他怕是从小便景仰周璨的,而他也势必会爱上他,周璨身上那些危险又艳绝无二的东西叫他着迷。
可他又很怕,他怕真正的周璨是锋利无比的刃,他是握不住的。周璨要走的路暗无天日,艰险漫长,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他的敌人,他的友人,而最末,他甚至可能要弑兄弑父。他不愿周璨如此,可也不明白周璨为何要走得如此决绝,因为周璨什么也不告诉他。
林晏问:“如果你的爱人杀了你的朋友,你待如何?”
阿史那卓摸着鼻子笑,道:“当然是原谅他咯。”
林晏噎了片刻,不理他,继续喝酒。
阿史那卓手一撑,也是翻过栏杆,坐在他身旁,搭住他肩膀道:“我这人道理很明白的,老婆当然比朋友重要。”
林晏嗤笑:“那我不要做你朋友。”
阿史那卓挑眉反问:“那难不成你要做我老婆?”
“放屁!”林晏杵了他一拳头。
“哎,掉下去了!”阿史那卓躲闪。
“两层楼,摔不死你。”
两人玩笑扭打间,阿史那卓拽着林晏往后倒回阳台,林晏那坛酒飞出去掉在楼下碎了精光,阿史那卓手里那坛滚在木板上洒了一地。
“林晏,当心我跟你们皇帝参你!”阿史那卓抵住林晏手脚,笑着威胁。
林晏摔得七荤八素,却觉得胸膛里轻快不少,好像那些烦闷心思都给一道摔出去了,气喘着大笑。他喝了酒,脸上飞着淡淡的红霞,他寻常喜怒都是自制的,倒像个沉闷的小老头,这会爽朗笑起来,真是满眼的潋滟星光,最是少年人那种生机勃勃的俊俏,给阿史那卓看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