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倒了药,回到叶继善身边,喂他喝了药,丫鬟又端着碗莲子羹过来,叶继善却说什么也不肯吃了。他这么跪着,腹中孩子坠得厉害,沉沉压在他胯骨上,难言之处钻心地疼,阵痛时胞宫再那么凶狠一缩,他都差点儿将刚喝进去的药给吐出来。
方知意接过丫鬟手里的羹汤,道:“我来吧。”
“吃几口甜的,不然一会容易晕过去。”方知意拨了拨勺子,里头的红枣都悉心去了核,叫他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
叶继善撑起脸来,问道:“你要喂我吗?”
方知意看见他唇角咬出的齿痕,板着脸道:“对。”
叶继善扯着嘴角笑起来,湿漉漉的睫毛微微地颤,又问:“嘴对嘴?”
方知意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咬牙憋了回去,和颜悦色道:“勺对嘴。”
叶继善撅起嘴巴说:“那我不吃唔……”
方知意眼疾手快捏住他腮帮子把一勺羹塞进他嘴里。
旁边丫鬟都看傻了,连忙给呛咳的叶小少爷抚背,叶继善趴在那半天没起来,方知意知道他是疼,不为所动道:“咽下去,再来。”
叶继善揪着胸口的衣襟,别开身子吐了出来,连着刚喝进去的药汁一道吐了个干净。
方知意这才放下碗,抓着叶继善的小臂将他拉靠到自己身上,伸手捂到他胃上技巧性地揉了揉,叶继善顺势又抱住他的手臂,方知意瞧他满头的冷汗,终究没抽开手,就这么与他贴抱而坐。
“先吃羹,药重新熬。”
“方叔言你的心是石头……”叶继善半死不活道。
方知意随手用自己衣袖给他抹了抹脖颈里的汗,将勺子递到他嘴边。叶继善吐得嘴里都是酸苦,皱眉把羹含了进去,逼着自己吞了下去。他偏头看方知意,那人还是那副清淡如云不食烟火的模样,明明眉眼算不上出挑,甚至显得过于素净无味,可他就是觉得好看得紧,方知意与这世间的人都不一样,比世俗人多一分修缘的清慧,又比庙里的僧人多一分灵动的活络。如此看着,连那无味的羹汤都好下咽了些。
方知意低头瞟他,道:“不许盯我。”
叶继善张大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依不饶道:“我想你。”
方知意早练成一身铜皮铁骨,只在心里恶寒了一阵,只作自己是个聋子,倒是旁边几个婢女嬷嬷脸色都精彩纷呈。
一碗汤喂了好些时候,方知意见叶继善实在喝不下去,也不勉强他,将碗撤了,两手按在他腰间,用拇指摁揉他腰后的*位,胎儿转到这个位子,后脑正枕着大人的脊椎,叶继善这会最疼的可能不是肚子,而是后背。
叶继善趴在软褥上,一会换一个姿势,两条腿越岔越开,喘着粗气道:“我跪不住了……”
方知意撩开他袍子,下头淅淅沥沥又有些羊水流出来,他伸手探到腹底,微微压下去寻找孩子脑袋的位置。宫缩凶狠,叶继善肚皮绷得死紧,被他这么一摁,叶继善当即哼哼唧唧地惨叫起来,“你别摁,我憋不住想使劲……”
方知意压着他扭动的腰,终于语气轻柔道:“再忍忍。”方知意专心做起大夫来,常常就是医者仁心了。方知意手上摸到孩子的头,发现小东西下落很深,脑袋已经入了产道了。他将手横在腹底,阻止孩子继续下行,叶继善抓住他手腕,疼得直吸气。方知意抚抚他后背,朝丫鬟道:“我的针,快。”
方知意从后头将叶继善箍进自己怀里,道:“就差一丁点儿,你别乱动,我施一针。”
胞宫急剧收缩着将孩子往下推送,叶继善腹中又紧又坠,叫他害怕下一刻孩子就挣破他薄薄的肚皮掉出来了。可方知意说什么就是什么,叶继善是极听他话的,咬牙屏住了想要推挤的欲望。方知意刚将针移近,就瞧见叶继善面目狰狞地转过头来,狠狠亲在他脸颊上。方知意手一抖,差点儿将针扎错了*位。
方知意是真没见过生孩子还不忘三番两次非礼自己的人,听着一声**紧接着落在自己耳边,无暇顾及这登徒子的浪行,探头去专心施针。他只下了一针,叶继善的肚皮就明显鼓动了几下,叶继善又惊又痛地哑叫几声,反手扣着方知意的脖子抻颈挺腰。
“行,你用力吧,别拽我头发。”方知意单手扶住叶继善的腰,一边把针撤了拿远,怕叶继善挣扎起来误伤他。
孩子转动间,带得更多羊水淌出来,两人身上一时都一塌糊涂。方知意也豁出去了,眼不见为净,仰头朝丫鬟招手:“药别要了,来不及,那个红参切一片给你家小少爷含着吧。”
“别瞎叫,闭嘴,劲儿往下使。”方知意被叶继善又抱又抓,也是一身汗,抬手又将他摁回褥子上,从后头抱住他腰,将手压在他腹顶,顺着宫缩微微下捋。
叶继善觉得自己膝盖和盆骨都碎了,而且骨头碎片都嵌在他肉里,随便动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叶继善哪里吃过这种苦,眼泪都出来了,本想得让方知意好好瞧瞧,没料到方知意又将他摁回被子里,他脸埋在柔软的褥子里,挣扎间又将泪蹭了个干净,不觉悲从中来,十分真心实意地呜咽起来。
方知意习惯性地抓抓他后脑勺,安慰道:“快好了啊,别怕,我把着关呢。”
叶继善心里一动,伸手盖住方知意的手背,方知意犹豫了片刻,翻过手心将他的手包了进去牢牢握住。
孩子湿漉漉的脑袋慢慢滑进方知意手里,胎发浓得很,方知意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可真像自己。他手一颤,急忙在心里念起阿弥陀佛。
孩子被养得很好,胖乎乎的,肩膀卡了半天,方知意叫叶继善换了个姿势,躺着好将腿打更开。叶继善憋得脸通红,差点儿就晕过去了,咬碎了嘴里的参片,给苦得又清醒过来,抓着膝盖折起身体,眼睁睁瞧着那小东西慢吞吞从自己身下一点点出来,哭声震天地响。
“生了,生了,我听见了!”元宝噌地从地上弹起来,蹦跶着喜道。
叶继谦抱剑的手松了松,提着剑顶了顶元宝的膝窝,冷声道:“这里没人是聋子,跪回去。”
“恭喜三少爷!恭喜二少爷!”元宝赶紧退回去跪好,谄媚道,又低头反省,“奴才知道错了,不该跟着,呃,放任主子胡来……”
方知意将孩子随意抹了抹,低头又看了几眼,将孩子放入叶继善怀里。叶继善也不会抱,就这么直愣愣护着孩子两边,跟他大眼对小眼。半晌,他才笑起来,转头道:“叔言,这是我们……”
“叶继善,”方知意凑近,眉目间却含着淡淡的冷清,这叫他看起来像他佛堂里供的那尊接引佛,庄严宁静却不近人情,“你那晚给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可以凭男身受孕?”
第五十一章 梅雨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这江南步入梅雨时节,连天的细雨绵绵,江上一片空濛,连水位都上升不少。
周璨探手去接那雨丝,船已走得近岸,茫茫雨色中,依稀可见岸上的风景。他捻了捻指尖的湿意,故作多愁善感道:“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啊。”
揽月将他那只手抓回来,擦干了,将倒好的热茶塞进他手里。
“烫。”周璨摸了摸耳朵。
揽月道:“别折腾了,今晚就到金陵了。”
周璨隔着袖子,轻轻将手捂在茶杯上,低头看了会那汪淡金的香液。
“安儿可是到京城了?”
揽月看了他一眼,回道:“应是到了。”
周璨拿起杯子,抿了口茶水,皱眉摁到腹上。
“又疼了?”揽月望了一眼外头水色漫天,“王爷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怕是以后有的本王躺的。”周璨捂着肚子,自嘲道。
因是双胎,过了三个月,这肚子是起得飞快,身前实实在在隆起一团,倒真是要谢谢老皇帝把他赶出京城,不然如何遮掩这肚子倒是难题了。
只不过江南入梅早,这才四月底,雨是一场又一场,近几天更是日夜不息,着实让周璨有些头疼。当年宫体受伤,一到雨天他就腹痛得厉害,如今肚子里揣了两个小的,每日身量渐长,本就让他在夜里常感腹中拉扯着暗疼。这春夏之交的雨季一来,旧伤复发,更是雪上加霜,腰腹酸疼成一片,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整日恹恹的,过得跟个废人似的。
周璨不由想念林晏在身边的日子,少年人掌心热腾腾的温度,他会跟个小丫鬟似的拧着帕子照料自己午睡,留一碗祛湿的薏米红豆汤在他床头。
“胡说什么,方先生会来码头接您,还是赶紧让他给您看看吧。”
周璨没作声,贴着腹底揉了揉,也不敢太使劲,将茶水饮尽,腹中慢慢暖和了一阵,倒是稍稍缓过来点儿。春风卷着江南那种特有的湿暖,拂动周璨额边的发丝。周璨冲着风来处微微偏头,闭起眼睛浅浅笑了。
揽月看见周璨仰颈时苍白的皮肤与尖削的下颚,微微皱了皱眉。但看见周璨手轻搭在腹上,嘴角含笑,她便说不出话了。
只盼她的王爷,在金陵能多过些快活日子。
果尔沟一役大捷,大将军冯齐与副将林晏里应外合,大挫小宛军士气,大启一路杀进都城,小宛国君喀准连夜落荒出逃。
“师父,您就让我跟您回京吧!”林晏起身想拦冯齐,被军医又摁了回去。
冯齐皱眉道:“如今吴家刚倒台,朝中不太平,而且你这一身伤,瞎折腾什么。”
大启军队刚稳定局势,正在清理镇压反党,安置战俘与民众,等着朝廷派官员前来交接,冯齐回京复命,便想要林晏留在小宛守备。他们连战半月,京中的消息刚刚才传来,林晏才知晓吴秋山自尽,而周璨被封纯亲王,已经即刻迁往苏南封地。
不是当初说好了要去凉州的吗,如何去了金陵?又为何走得如此之急?皇帝是否为难他了?
“伤在路上就能好了,反倒在这儿我安不下心……”
冯齐不禁想起林晏与他提起的阿史那卓领他出谷的事,也不知北蒙如何掺和进来的,他与林晏汇合时阿史那卓早已先行离开,冯齐担心林晏留在小宛,若是阿史那卓没离开,怕是会横生枝节。
于是他叹了口气,松口道:“那便随我回京吧。”
不似小宛连绵群山堪堪露青,长安早就是一派初夏风光。
景纯王府仍是旧时的样子,正值牡丹花期,院子里红白斗艳,富贵高华。林晏进门,却觉得处处不同,就如同他将军府没了他外祖父与小舅舅,整个宅子再如何热闹,都是没了血肉的空壳。
初一从屋里跑出来,一路飞扑到他脚上。这狗好像又胖了不少,撞得林晏退了好几步,他蹲下来,抓了抓蓬松的狗毛,被初一摁得身上伤口疼,不得已把它推开,笑道:“就你狼心狗肺,主人不在照样吃香喝辣。”初一汪了一声,咧开嘴吐舌头,像是在企图傻笑过关。
秦进迎出来,远远瞧见林晏,欣然唤道:“小少爷回来啦,怎都不差人通报一声呢?”
林晏身上铠甲都未脱,赶在皇帝召见之前先跑来了王府。
“哎呀,小少爷真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当真是位俊雅公子了。”
“秦伯,王爷……”
秦进从袖中掏出信来,双手呈给林晏:“王爷走得匆忙,想必是极惦记少爷的。”
林晏连忙打开,周璨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废话,什么叫他好好喂养初一,好好照料他从宫里挖回来的花草,好好吃饭多长高,末了还抄了首情诗:“爱你时似爱初生月,喜你时似喜梅梢月,想你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你时似盼辰钩月。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林晏被麻得手软,心里暗骂这人留封信都不写点正经东西,再一翻,发现后头周璨小小写了一行字:“离京返边戍,他日相见。”
周璨这是叫他打哪来的回哪去?
林晏气得不轻,差点儿将信给揉团了,展开了抚平褶皱,又仔细地装回去收好。
林晏换了身衣服,墨梅见他身上的伤直抹泪。他想去见见陆照的家人,陆照父母远在淮安,他也并未娶亲生子,与他同住的是年迈的叔婶一家。
林晏问墨梅陆照是何时行的刑,墨梅便道:“陆大人在牢中便去世了,也就年初五那晚吧,说是染了重病,哎,他一个文弱书生,平日瞧着便单薄,大冷天在牢里关着哪能不生病啊……”
林晏心中一凛。竟然是他前脚刚离京,后脚陆照便死了。就仿佛……仿佛在等着他走好下手似的。
林晏低头捻了捻袖口,道:“随我去看看他吧。”
“少爷您也无处去呀,陆大人的府邸早空啦,兴许都卖出去了。”
“那他家人呢?”
“王爷念及门客之情,将他家人都送回淮安了,还赏了一大笔抚恤金呢。”
林晏没有接话,只是怔怔瞧门外。
墨梅见他脸色不好,劝慰道:“少爷,您与陆大人谈得来,想必不好受,节哀吧。”
林晏朝她扯扯嘴角,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皇帝设宴犒赏西归大军,擢了林晏安西将军,正三品的官,虽比不上叶韶当年位高,却也可以说是比叶韶更年轻的一位少将军了。
皇帝消瘦许多,眉间眼角都是病气,林晏瞧着他几乎要被那鎏金龙椅吞没了去,不由心中窒闷:那处极高之位,世人都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无上宝座,可他却觉得,实际是吞噬人心的狰狞兽口罢了。
林晏没想到的是,宴还没完,北蒙的使臣却到了。说是感谢入冬大启的帮衬,如今天暖草丰,便带着香料宝石前来致谢。而此次来使之首,便是四王子阿史那卓。
如此一番礼仪下来,北蒙使团一道入席。阿史那卓倒是嘴甜,将大启拿下小宛一战夸得皇帝哈哈大笑,最后抱拳道:“小王想与新任的少将军比试一场。”
林晏无奈,这人记性要不要这么好?
谁都不敢扫皇帝的兴,宫人呈上来两人的武器,林晏与他赛前行礼时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玩。”阿史那卓拔刀就砍了上来。
当然两人都没认真,叫皇帝看个高兴罢了。林晏身上伤未痊愈,阿史那卓那莽夫力气着实大,震得林晏整个手臂带着肩膀都发疼。林晏收刀时恼道:“你是不是总要与我肩膀过不去?”
他们当初被困谷中,阿史那卓带他们出去那几日,两人也算是混熟了。阿史那卓笑道:“我验验,就怕我那一箭过于威猛,把你射残了。”
“你当初射的是我左肩,现在想废的是我右手。”
阿史那卓哈哈大笑,回身朝皇帝行礼:“这一场小王与林……林将军打得投缘,听闻贵国南中铸刀匠颇为有名,小王有意觅刀,斗胆请这位林将军陪小王可好?”
皇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朕倒是想起来,四王子随先汗王来大启那会不过三四岁,如今可是成年后第一回来呢。你们年轻人投机便是好的,林晏才回京,朕本想你在京中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既然四王子提了,你就陪他南下游玩一番,代朕尽地主之谊。”
林晏正愁找不到机会出京,闻言心中大喜,恭敬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