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还没等他说话,那小公子一脸兴奋地握住他的手,“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不对?”
林晏噎了一记,也没有否认的底气,只好低下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说话间,那群侍卫正从前头经过,那小公子老道地压住林晏的脖子,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厮站在不远处,拢着袖子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多侍卫,你该不会是王子皇孙吧?”小公子啧啧称奇,他方才早看出林晏虽周身素雅,但衣衫的料子都是极上乘的,谈吐也是有礼有度,更重要的是,满脸没见识过市井险恶的单纯模样,肯定是非富即贵。
林晏苦笑:“不是。”
找我的那个才是王子皇孙。
“我叫叶继善,这是元宝。”小公子站起来拍了拍袍尾,指了指身旁的小厮,“这是我头一次来长安呢,差点儿没冻死我。”
“我是钱塘人,家里做点儿小生意,我是跟着我二哥来京城办事的,他可倒好,忙起来找不见人,还不许我干这不许我干那的,我就偷溜出来了。”
叶继善一张嘴没个停歇,叭叭地把自己的名字来历都讲了一遍,一副毫无防人之心的自来熟模样。林晏一听他姓叶,不禁深觉投巧,瞧着他都觉得亲切起来。
“兄台贵姓?又是为什么偷跑出来的?”叶继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林晏。
林晏开始还有几分戒心,想着是否要诌个假名,但听了叶继善好一通自报家门,若要说谎未免显得自己心眼儿太小,便如实道:“免贵姓林,林晏。说来惭愧,顶撞了家中长辈,无颜回去。”
“林晏?哪个晏字?天青无云是为晏?”叶继善瞪了瞪那双本就大的眼睛,歪头问道。
林晏迟疑地点点头。
“我听闻镇西大将军的外孙名字就叫林晏?”叶继善眉毛差点儿挑上天,“该不会就是你吧?”
“叶铮鸣正是我外祖父。”
“哦哟娘啊!”叶继善连方言都喷了出来,抓住林晏的手晃了晃,似乎是十分惊喜的样子。
“你认识我外祖父?”林晏吃不消他这一惊一乍的跳脱模样。
“你这话说的,这整个大启谁不知道叶大将军啊,”叶继善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松开林晏,摸摸鼻子讪笑道,“我小时候可是每天晚上听着他的英雄事迹入睡的。”
“听闻叶家两位将军,嗯,以身殉国,我这次本打算借着进京的机会,去将军墓前拜祭一二,但家兄一直被事务拖累抽不开身,将我关在客栈里长霉……”叶继善嘟嘟嘴,露出惋惜的神色,“我是不是不该提你的伤心事,哎,天妒英才,你节哀罢……”
叶继善心直口快,但他那份哀婉之情倒是十足真切的。林晏知道他的外祖父和小舅舅威名震天下,却未曾真正感受过百姓对他们的敬爱。如今叶继善如此一讲,让林晏十分动容。幼学小儿都记得叶家将军保家卫国的劳苦功高,想来外祖父和小舅舅也是无憾了。
林晏便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先替他们谢过了。”
“哪里,哎,那你方才说顶撞家中长辈,那是……?”
“我寄居景纯王府。”
“妈啊那是王府的侍卫?”叶继善捂住嘴巴,心有余悸地朝那头又瞄了一眼,“那可真是……”
林晏正要安抚,叶继善咧嘴就笑,“……好刺激!”
林晏:“……”
“我还想请你带我逛逛长安呢,这些侍卫满街地找你,看来是没法子了,”叶继善有些失望,他仔细又瞧了林晏一眼,“那你想现在回去吗?”
林晏站在烧饼摊旁,看着叶继善买了手掌大的小烧饼,用纸裹了递过来,细细的芝麻加重了香气,油水渗透了薄纸贴到指头上,便想起那时和小舅舅上街,叶韶最喜欢买这种小个的从金陵传过来的鸭油烧饼,偏他还不喜欢吃芝麻,特磨叽地把那芝麻一个个抠下来塞自己嘴里,真是烦死个人。
林晏怔怔地将那饼上的芝麻揭了一个下来,拈在指间,却是酸了鼻头,他闷闷道:“不想。”
叶继善嚼着饼,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他那双眼睛真是大,眼珠子转的时候仿佛听得见骨碌声,“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绝对不会去那找你。”
林晏从小在这长安城长大,这大街小巷是走得滚瓜烂熟,周璨更不用说,哪里有地方是王府的侍卫没法找到他的?
林晏如此纳闷着,任由叶继善拉着走,直到他们停在了一幢雕栏画栋的高楼之前。
林晏抬头一看,饼差点从手里掉出去。
脂粉香,玉堂春。
叶继善拍拍胸脯,眨巴着大眼睛得意道:“如何?我就说不会诓你吧。”
林晏真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成,王府的侍卫们削尖了脑袋也不会想到,一个九岁的小毛孩会去青楼。
“哎呀我还真没进过长安的青楼呀,玉堂春,这名字妙得很呀……”叶继善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抬腿就要往里走。
林晏和元宝齐齐拉住他。
听他这话,敢情他还逛过自家那边的青楼?同样是九岁,这消遣的方法怎么就差那么大呢?
林晏头疼地拽着叶继善的衣袖,“这……这不成体统吧?”
元宝头疼地抱着自家三少爷的腰,“我的少爷您行行好,家法棍您没尝够小的我尝够了啊!”
叶继善弹了元宝一个脑瓜嘣,逼得他松手捂住脑门,对着林晏和颜悦色道:“林兄,你看你这迂腐了不是,进青楼就是要嫖娼吗?咱喝个茶,听个曲儿,与漂亮姑娘聊会天不成吗?都是小孩子,啧啧啧你想什么呢!”
林晏被他讲得脸上微微发烫,怎么好像到头来思想龌龊的成了自己?
“可别干站着了,一会万一侍卫过来了就糟了。”叶继善趁林晏犹豫不定,拖着他就往门里冲。
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问林晏对这青楼好奇吗?自然是好奇的。于是他半推半就着被叶继善轻易带进了门。
这腊月初一来逛窑子,还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老鸨也是奇了,但这风流场上的人精,一眼就瞧出这两位小公子衣着精贵,气度不凡,定是贵客,哪有把送上门的银子往外推的道理?于是老鸨远远朝正要拦人的守门龟公使眼色,疾步来迎,愣是笑吟吟弯下腰,如常招呼道:“唉哟两位小爷,里边儿请!”
这楼内温暖如春,那香气闻着都显出妖娆来。因着暖意,姑娘们个个薄衫罗裙,执着各色的扇子,或三两成群,或倚靠着半醉的男子,婀娜来去,身段玲珑。一个揽月就叫林晏眼睛不知往哪放,这会彩蝶纷舞,林晏差点儿慌得闭上眼睛。叶继善截然相反,一双大眼睛恨不得再睁得两倍大,姑娘们看他们年纪小,都掩着嘴偷笑,叶继善便一个个回笑过去,他本就长得讨喜,逗得姑娘们咯咯笑出了声。
“咱们头一回来,妈妈您这儿有漂亮又会唱歌弹曲儿的姐姐吗?”叶继善一脸天真无邪地说着老道的嫖麤客话,“要肤白腿长的那种。”
“自然,奴家选几个送上来,您慢慢挑!”
“好,另上一壶信阳毛尖,几碟点心瓜果。”叶继善抓住还在茫然四顾的林晏,往楼上雅间而去。
林晏被小舅舅叶韶带着,进过酒楼,进过戏院,甚至进过赌场,单单就是没进过青楼。
姑娘们陆续进来,抱着琴,捧着笛,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她们围着林晏和叶继善,奏乐低唱,斟茶喂食,不像是招待客人,更像是逗弄小孩。林晏还没被人将糕点送到嘴边喂过,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实在张不开嘴,倒是叶继善从善如流,凑过来衔了去。
“这位小少爷害臊的很呐。”一个姑娘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指,搔搔林晏的下巴。
林晏猛地就记起周璨也老喜欢这么轻刮他下巴上的软麤肉。他别开脑袋,低头猛喝水,舌头都给烫麻了。
“我兄弟脸皮薄,姐姐们快别拿他玩笑,”叶继善扬起脸蛋,一副“都冲我来”的登徒子模样,“我脸圆,捏我的。”
他那小肉脸跟只汤圆似的,姑娘们揉麤捏得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松开他。
姑娘们的手艺歌喉都是顶好的,唱的却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曲子。林晏没听过那些市井俗世的曲儿,许是对着两个半大孩子,她们唱得也没多露骨,可青楼的姑娘偏能唱出一股子正经乐姬没有的妩媚多情,一个音里缠了十八段的缱绻情丝,听得林晏面红耳赤。他生平头一次听了这么多男女的欢和爱,懵懂又羞臊,口干舌燥,几乎将这一壶清茶都牛饮尽了。
“我……失陪。”喝了许多水,出了好些汗,林晏不得不去小解并梳洗一番。
叶继善似乎是有意消遣他,捧着脸冲他直乐,“去吧去吧。”
林晏匆匆往茅房而去,正要拐弯,却被堵住了去路。
原来这侧廊僻静,却也有人看中这份僻静。那嫖麤客不知是猴急亦或是偏好这口,竟将那姑娘压在墙上就办起事来。
林晏本是要逃开那房里的靡靡之音,偏生正撞上了一幅活春宫。那姑娘衣裳滑落肩头,露出大片的肩膀和若隐若现的酥麤胸,发钗半落,乌发掩面,那秋香色绣白梅的覆纱丝裙被嫖麤客撩起,底下白生生的腿半曲着挂在嫖麤客的臂弯里头。她的身子起起落落,高低的吟哦随之往复,听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
林晏怔傻了个彻底,慌忙转身,却迈不动脚步,只听得身后那呻麤吟时短时长,如同利箭将他扎成了个马蜂窝,满背的酥麻,腿都软了。
他一闭眼,好死不死,那晚周璨的光裸背脊又阴魂不散地到了眼前。肩膀宽阔,脖颈下来的线条凌厉又流畅,到了腰那又急剧地收缩变窄,剩下的没在水中瞧不真切。水珠密密地覆在肩胛骨间那道深深的凹陷处,顺着脊椎滑落。他低笑,仿佛是珠翠当啷落入清潭,清越声后还荡开圈圈涟漪。他又低吟,将脸埋在方知意胸口,叫那声示弱般的吐息戛然而止。
林晏看过男子的赤麤**体没?小舅舅与他不知共浴过多少次了,还相互搓背呢。可偏偏周璨只一片光裸背脊就让他怎么也忘不掉,跟片羽毛似的覆在他心上,抖也抖不去,时不时便要搔他的痒。
林晏觉得自己是疯魔了。
第十一章 初一
房门紧闭,药末被洒入暖炉之中,随着热气在房中氤氲开来。
揽月未归,方知意既当大夫又当丫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沾血的帕子丢入盆中,瞬间就染红了清水,方知意搓了搓,只是将手洗干净了,帕子却仍是红的。
周璨额头密密的汗水,一张脸比脑袋下的素绸底枕巾还白上三分,眼神却十分清明,他是眼看着方知意的手探在自己身下,白帕子进红帕子出,便哑声问道:“这是我的血还是我儿子的血?”
方知意擦干手,瞪他一眼,“王爷您的,行了吧!”
周璨好似是放下心来,他摸索着将手轻放到腹上,那抹弧度仍在,即使腹中仍阵阵地发疼,他便是安心的。
方知意拨开他的手,从侧边开始慢慢按压触诊,周璨眉头蹙起,十分吃痛般咬紧下唇。方知意见他表情,忙放轻力道,“痛得厉害?”
“本王身体娇贵,吃不了疼。”
“少跟我俏皮,说实话。”
周璨这才合上眼皮,叹出口气,“……疼。”
方知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拉过周璨的手诊脉,“不该啊,按理说你刚才这是将体内的瘀血排了出来,也是说我们这些日子的治疗有了效果,如何还……”
“哪里不妥?”周璨闻言忙问道。
方知意捏着下巴摇摇头,“不好说,我再琢磨琢磨。”
“你算哪门子神医啊?”
“那你算哪科的病人啊?”
方知意懒得跟他瞎拌嘴,将被子给他盖好,收拾医箱。
周璨似是十分疲惫,垂着眼帘呆看了那安神香的缥缈烟气片刻,低声道:“揽月还未回来吗?”
方知意手顿了顿,“没呢。”
周璨蹙眉,抬头朝窗望去,“什么时辰了?”
方知意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小孩子可藏的地方多,找起来难免费事些,我看他也就是一时脑热,指不定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周璨摇摇头,“这小东西面子薄的很,怕是不会轻易回来,”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派出去了哪些人,把秦伯叫进来。”
“别乱动了祖宗,”方知意压住他肩膀,叹了口气,“知道你宝贝他,秦管家都只在你院子外留了四个人。”
“元朔……”方知意给他身后放了个枕头,为他掖了被子,忽地低声叫了周璨的小名。
周璨抬眼看他,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
肃亲王入山时将周璨的名与字都早早留下,周璨生于元月初一,本是个喜庆的日子,却因母妃的故去蒙上阴翳,元朔这个小名,除了幼时起就一道玩耍的方知意和叶韶,很少有人唤了。
方知意谨慎道:“若是林晏回来了,你……”
周璨盯着他,苦笑道:“我们九岁的时候可有懂这么多?”
“可别提了,你还懂得少吗?”方知意摇头,蓦地就想起来当年在那桂花圆子铺子前周璨跟叶韶打完架,那晚他留在王府过夜,周璨半夜摸上他的床,一双眼睛亮得跟黄鼠狼偷吃了鸡似的。
睡眼惺忪的方知意只想把他踹下去,周璨将他被子抓得死紧不让他盖住脑袋,“小意儿,我睡不着,我不跟人说我憋得要炸了。”
方知意一个滚字在喉咙里来回了三次还是咽了下去,“有屁快放。”
“今天我跟阿韶打架,他牙齿磕着我嘴唇了。”
“哦,你俩亲嘴了。”周璨那嘴唇肿老高血流了一路,当他瞎的吗。方知意不以为意,跟僵尸似的啪啪拍了拍手掌,“他多好看,你占大便宜。”他说着就要倒回去睡,周璨一把提住他衣领,“我喜欢他。”
方知意眨巴了一下千斤重的眼皮,“你喜欢谁?”
“阿韶,我喜欢阿韶,喜欢得要命。”周璨的口水都喷到他脸上了。
方知意还以为周璨是被同性磕了嘴心里头意难平,没成想被迎面掴了一掌,半晌没回过神,“你……你疯了?”
叶韶好看归好看,姑娘似的好看,可到底不是个姑娘。
周璨摸着自己的嘴唇,“我欢喜得要疯了。”
方知意看周璨就像看一只**的猫咪。
“有多喜欢?”
“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那时候的方知意一点儿也不懂什么是周璨说的那种喜欢,只觉得不嫌害臊的周璨脸皮忒厚。
直到他随演真法师云游修行,周璨半年与他书信一封,他眼看周璨越陷越深,直将自个儿折了进去。
周璨那时候说的一辈子,已经是叶韶的一辈子,眼看也将成周璨的一辈子。
“我是真没主意了,”周璨讷讷笑着,“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将安儿接到身边,也不该留下……”他低头看向自己小腹,“可我舍不得,与他有一点儿干系的东西,我都想要,全部都想要,想紧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