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樱三【完结】
时间:2024-03-28 23:05:53

  林晏从前在叶府见过冯齐多次,高大魁梧,红面浓须,许多年都是同一副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模样。如今再一见几乎都要认不不出来。冯齐瘦了许多,他未到五十,胡子鬓角却都花白了,脸上沟壑极深。眼神变得是最多的,戍守西境的将士一辈子只有黄沙铁甲,眼睛锋利如同擦亮的刀剑,而冯齐的眼神依旧锋利,只是不再明亮了,暗沉沉的,掺了许多东西。挚友故去的忧思比西境的风沙更催人老。
  林晏磕头拜师的时候,冯齐看了他许久,只是些许笨拙笑道:“小少爷,你可得快些长大,叶家还指望你呢。”
  林晏不像叶韶天生是习武的好苗,只有以勤补拙。从马步练气,到抱刀卧刀缠头刀,他从最基本的一样样学起,往往能耗上一个下午,连冯齐都对他意志之坚定啧啧称赞。
  林晏爱刀吗?他也说不上来喜不喜欢,他只是觉得应该继承小舅舅的衣钵,斩穹不该在他手里生了锈。其实心底下,他隐隐希望自己能多像小舅舅一些,至于为何……
  林晏练刀时,周璨偶尔会坐在院子里,撑着下巴嗑着瓜子瞧着他。景纯王裹着狐白裘,没受伤的那只脚勾着那价值连城的紫檀白玉手杖微微晃悠,一只手藏在身前的手炉后头,一只手捏着零嘴吃食,目光玩味。
  冯齐的笑声震天响,周璨懒洋洋勾着嘴角,冬日里阳光色浅如水。林晏转身瞧这景象,往往便也觉得练刀是件趣事,仿佛重回叶家大院中,冯齐与他小舅舅过招,他和周璨便在一旁看着,周璨瓜子嗑得咔咔响,偶尔善心大发地剥几颗塞进自己嘴里。
  初一那事过后,林晏总恨不得一夜长大,而这时候,又觉岁月静长,细水长流才好。
  岁事告成,八腊报勤。
  转眼到了腊八,王府里后院早早便杀牲祭祀,捻豆煮粥。
  冯齐今日也没来教课,皇城东门布棚施粥,他便去调度了。
  林晏从资善堂下学径直去了叶府,毕竟家中祀神不可无主。老管家见到林晏很是欣喜,直说小少爷长高长壮了。叶府仍旧是那个叶府,连被叶韶砍花过的那棵半死老松都还在,可林晏看着却处处都眼生了。
  他先去祖宗堂给叶铮鸣和叶韶上了香,又被老管家带着一一主持了敬神礼。往常他只要跟在叶韶后头,叶铮鸣说一句他跟一句便可,如今他成了主人,句句生疏,林晏却没了当初守灵出殡时的沉哀又故作坚强。他只是从容伏拜,心中默想,总有一日,他再度归来时,定胸有鸿鹄,肩能抗负,毋须叶家蔽我,而是我荫叶家。
  林晏在叶府用过午膳,又跟着老管家巡视了叶府施粥的摊子,未时才回了景纯王府。一问揽月,才知道周璨代皇帝主持施粥,在东安门口吹了半天的朔风,回来就嚷嚷着头疼睡下了。
  林晏一听周璨午膳也没用,便带了腊八粥去周璨院子。这叶府做腊八粥的老厨娘手艺了得,放的黄晶冰糖,小火慢熬上大半日,每一粒米都煮得软糯香甜。周璨常在叶府过腊八,他嘴刁,不喜里头的各类豆子,老厨娘便给他换了碎马蹄和栗仁,再撒上点儿花生粒,每年周璨都要喝上两碗。这回林晏特地也给他带了一份,一路用暖碗保着温。
  进了院门,却瞧见景纯王人好好的坐在梅下,兜着初一薅狗毛。一旁小炉上煮着茶,林晏过去时水正响,周璨眼睛微弯,朝他笑道:“猜着你就该回来了,来,陪本王下几局。”他跟前的小方桌上,黑白子已经布好。
  初一从街头的流浪小土狗摇身一变,成了景纯王府的爱宠,被喂得胖了一大圈,毛都油光水滑的。周璨手垫在初一肚皮下头,分明在用它来取暖,这傻狗平日里最亲林晏,一见到就扑腿吐舌要抱抱,这会乖乖窝在周璨怀里,只用一只眼睛瞟了林晏一眼聊表欢迎。
  林晏接过揽月泡好递上来的茶盏,“你不是病了吗?”
  周璨打了个呵欠,“被风吹得头疼,睡一觉就好多了。”
  “不用午膳啊,怎还等着我下棋?”
  揽月便在后头凉凉道:“就是说呢。”
  “你俩什么时候一唱一和的了?”周璨按着太阳*揉了揉,“跟俩老妈子似的……”
  林晏也不还嘴,朝墨梅招招手,自己先执了黑子走了一步。
  “哟呵,安儿真是本王的贴心小棉袄。”
  这会连往外取粥擦勺的墨梅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捏着棋子的林晏低着头,耳朵微热,差点儿把那玉石黑子给捏碎了去。
  周璨这人可讨厌得很,对他好他还得嘴上占你便宜。林晏就知道给周璨送粥免不了被调笑,一路故作淡然想要装作平常地把这心意给送出去,没成想还是给周璨说臊了脸。
  周璨搅着粥,另一只手执子,与他下了几着。
  初一下巴搁在桌上,垂涎三尺地盯着他跟前那碗粥。周璨每次便将勺子送到它嘴边然后忽地转向往上,将勺子含进自己嘴里。初一最终受不了这种折磨,呜呜叫着从他腿上跳下来,蹭着林晏的小腿叫屈。
  得是多无聊的人啊,连狗都要欺负。
  “再过些日子便是除夕了,可有什么想要,何处想去的?”
  周璨头顶的磬口蜡梅已经开了,嫩黄的花瓣,绛紫的蕊心,煞是好看。周璨伸出手来落子,那花影便落了一朵在他虎口,花瓣细细描在他白皙指头上,好似那手都是带着馥郁香气的。
  “……嗯?”林晏分了神,小声道:“我……我未想好。”
  “不急,沈冯两位先生都在本王跟前夸你用功呢,本王是得好好奖赏咱林小少爷。”周璨说着,将手伸了过来,越过棋盘,却是抓住了林晏的手腕,“本王瞧瞧伤。”
  林晏只见那朵花影从周璨的虎口滑到手背,又落在了袍袖上,回过神,手已被周璨拉了过去。
  周璨将他掌心掰开,低头瞧了眼他掌中的结痂,“都好了嘛。”
  林晏毕竟还是个孩子,手里头皮嫩,握刀久了往往被磨破皮出血,如今等结的痂落了,怕是就要起茧了。
  “男孩子嘛,掌心就得粗糙点儿,能担事。”周璨拍拍他手心,笑道。
  林晏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景纯王白白净净的手掌心,默默将手缩了回来。
  他方才触得周璨掌中寒凉,便皱眉问道:“方先生呢?”
  “你还惦记他啊?”周璨挑眉与他玩笑,“在持恩寺敲木鱼呢,那儿施的粥最红火,你要不也去讨一碗结结佛缘?”
  这佛成道日,南边持恩寺照例有浴佛会,凌晨起便请佛沐浴,赞唱拜愿,往往要诵经到深夜。这不,方知意昨夜便去寺里,自请诵经去了。
  林晏刚想说话,便听见当啷一声,周璨手里的勺子落进碗里,又从里头翻了出来碎在了地上。初一被吓得汪了一声。
  “王爷!”揽月捏了帕子去擦周璨袖子上溅上的粥。
  “你没事吧?”林晏蹙眉站了起来。
  “手抖。”周璨笑着摆摆手,“眼看又要老一岁,不中用啦……”他没说完,按住额角轻轻“嘶”了一声。
  “王爷。”揽月脸阴了下来,握住周璨的手腕,“日头朝西了,再坐下去就要着凉了,奴婢扶您回房吧。”
  周璨反手抓住她,神色如常,只是淡淡一笑,“行,”他对着林晏道,“安儿,将这局面记下,我们明儿再下。”
  林晏盯着他深深皱起眉头。周璨自己瞧不见,才几句话的工夫,他的脸就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找不见了。
  揽月搀着周璨站了起来,林晏抢上几步,将手杖递入周璨手中。周璨似乎是全靠了这手杖才站稳,揽月朝林晏看了一眼,生硬道:“小少爷请先回吧。”
  林晏不应,只是看向周璨。周璨半压着眼帘,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两片唇惨白。林晏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惊慌,转身就走:“我去传大夫。”
  “安儿……”周璨低低唤他,“回你房里去。”
  “你怎么还讳疾忌医啊?”林晏不服了,周璨这又闹的哪一出?
  “带你小少爷回房,没有本王传唤不能入院。”这一句是对着墨梅讲的,墨梅愣了愣,连忙扯住林晏。果不其然,揽月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哨,守院的侍卫便鱼贯而入。
  林晏不明所以地被带出了院门,一头雾水,又气又急。
  刚走出花园,便看见秦进神色匆匆经过。
  “秦管家,可是给王爷请医?”
  “小少爷,奴才奉王爷之命去持恩寺接方先生。”
  这持恩寺在南边长华山中,来回也得两个时辰,周璨为何要舍近求远?还是他有什么隐疾不可泄露?
  “我也去。”
  “小少爷,这……”
  “别耽误了,带我一块去。”
第十四章 无缘
  等到了持恩寺,日已西沉。山中天暗得快,可自山脚下起,新灯于两边整齐排开,灯面上描着梵文,一路将善男信女们引至大雄宝殿。佛香浓郁,唱经声源源不绝,似从山中四面传来。
  正是佛成道日,前来叩拜听经的人不少,又是正值放粥,秦进和林晏好不容易才进了寺。
  找方知意倒是很容易,一帮光头僧人里头,就他黑发如云。
  秦进还在找主持,林晏早已顾不得礼数,直接爬上了唱经台,踩过了好几个和尚的木鱼,直扑到了方知意跟前。
  方知意被林晏抱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揣摩这古怪的感觉,便被林晏抓着肩膀一顿猛摇,“回府,周璨出事了!”
  “哎哟,”方知意登时明白过来,赶紧捂住林晏的嘴巴,小声牢骚,“我这才走一天就出事了,他也太能了!”
  林晏拍开他的手,仰起头,绷着小脸问道:“他是否病得很重?”
  方知意怔了怔,讪笑,“反正不轻。”
  “那你快回去吧,”林晏回头看了看那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我想在这呆一会。”
  “你……”
  “左右他也不让我进去瞧他。”
  方知意哦了一声,想是周璨的确是身上不大好了才不让林晏近身,也不敢耽搁,立刻抽身而去。
  “小少爷想回来了便让侍卫备车。”秦进将带来的侍卫留了半数给林晏,与方知意一道拜别了主持。
  一路马车疾行,方知意差点儿给颠得吐出来。王府各门**,沿道守卫都多了几成,看得方知意心中暗觉不好。
  揽月将方知意拽进屋,一张俏脸也是微微发白,“你快去看看,王爷昏过去了。”
  方知意太阳*一跳,赶紧往床边而去。
  周璨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一双浓眉却是紧紧锁着。
  方知意拾起他手腕一压,面色陡沉,禁不住“啧”了一声。
  “如何?”
  方知意没回答揽月,径自站起来,到了周璨床尾处,将那被子掀开一角。周璨里头穿了件绀青的袍子,方知意捏起他袍尾捻了捻,手指头上便留下了黯黯的赤色。
  揽月眼睛睁大,面上有了几分惊慌,低声道:“方才还没出血的。”
  “哎,脱裤子吧。”方知意随手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表情凝重。
  揽月抿着唇,跟方知意一道将周璨裤子褪了下去,方才袍子颜色深,还难以察觉,如今白色的**上点点血渍却十分刺目了。
  揽月看方知意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望一眼昏迷不醒的周璨,却又禁不住徒劳问道:“小世子还有救吗?”
  “你家王爷有救就成。”方知意咬了咬牙,利索解掉外头的裘衣,挽起袖子来,“烧水,拿剪子。”
  揽月一震,低下头,一声不响地飞快退了出去。
  七月新秋风露早。
  城门外疏疏几棵桂花,落了一地金米浓香。叶韶骑在马上,茶白的袍上靛青的绣,清清白白,仿佛是被水打过的玉兰,偏生那张脸明艳得很,一双桃花眼招摇又勾人。
  周璨一拉缰绳,将叶韶的去路堵住。“这回去了何时归京?”
  “最早也要等到古尔邦节了。”
  “别老拿那些西域的劳什子节日来糊弄本王,”周璨嗤笑一声,“你若是腊八还不回来,本王便去找你,把整罐的腊八蒜塞你嘴里。”
  “若是商道安稳你过来也无妨,我带你去看古尔邦上杀牛羊宰骆驼,盛装的姑娘围着火跳舞唱歌。”叶韶笑得眼角微弯。
  “哟,西域的姑娘,叶将军听着好迫不及待啊。”
  叶韶呸了一声。
  周璨朝他招招手,叶韶便乖乖探身前倾,好让周璨将手指抵在他下巴处。周璨摸了摸叶韶的脸,调笑道:“也是,好看不过叶将军。”
  “想打架吗?”叶韶拧起眉毛威胁。
  “不能啊,哪里是叶将军的对手,”周璨将手收回来,扯开一点披风的竖领,漏出颈子里斑点的红紫痕迹,“昨夜的伤都没好呢。”
  叶韶脸上终于一红,慌忙按住周璨的领子,周璨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叶韶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门,再转回来,细细看着周璨。半晌,他凑过来,伸手触了周璨的额角。缩回手来,指头间多了一朵金桂。
  淅沥早秋雨,不知何时飘摇而至,雨丝太细,脸落在面上的湿意都不大明显,只是携来淡淡草香离愁。
  周璨似乎是被雨迷了眼,眯起眼睛,忽然欺上去含住了叶韶的指头。桂花芳香馥郁,细小的花瓣被牙齿碾磨,泛开浅浅甜味。
  叶韶咬了咬牙,偏头吻了上来。
  周璨瞧见雨丝落在叶韶长翘的睫毛上,如同珠沫。
  “留玉?醒醒!”
  周璨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就瞧见方知意将嗅瓶盖上,一脸焦急。
  周璨头疼得要命,朝他扯了扯嘴角,“回来了?”
  方知意见他神智仍清明,松了口气,点点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周璨瞧见他脸黑得跟天塌下来似的,心中一紧,按了按酸沉的腰,强装镇定道:“怎么了?”
  方知意忽然站了起来,两手对握,居然就地一跪,俯身叩首。见他身上还穿着青灰的僧袍,周璨勉强笑道:“你拜我做什么,我就长得这么像释迦摩尼?”
  “叔言医术不精,办事不力,没能保全小世子,望王爷……节哀。”方知意声音泛了点儿哑。
  周璨手一抖,移到腹上,那处膨隆明明还在。他瞟了眼站在床尾的揽月,她不发一声,只是低头不与他相视。
  “方知意,你胡说什么?”
  方知意抬起头,正要说话,周璨不耐地捶了记床板,“跪着干嘛,站起来说话。”
  方知意站起来,叹了口气,却不敢直视周璨,“孩子在你腹中已是死胎,需要尽快娩出,不然胎毒入体对你大大不利。”
  周璨瞪着他,似乎是方知意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冷哼一声,“方知意,不好笑,你少跟我来这套,哪回你糊弄我成功过呃……”
  周璨半道咬紧后槽牙,一股子酸疼从后腰缓缓蹿上了背脊,紧接着便是小腹处仿佛被人用力攥压了一记,疼痛爆起,周璨抓着身下的褥子,仰头屏息。
  “你……你干了什么……”周璨推拒方知意往他腹部伸的手,“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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