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深觉这个婢女面上看起来冰冰冷冷不通人情,实际埋汰起人来厉害得很。
这院子这么多房间,哪间不能睡?再不济,也还有……
他为难地抓了抓耳朵,看向那只贵妃榻。
“这是奴婢这些日子睡过的,还未清理,总不能让小少爷委屈在这儿。”揽月看清他所想,只是面无表情解释道。
周璨散了发,看来是喝过了药,正一瘸一拐走回来,他好似是对头一次给人发压岁钱这回事更感兴趣,“哎,快把铜钱挂在床尾。”
见林晏还站在床边,周璨拍拍他后背,“别的房多少年没人住过了,木旧尘重,还冷得要命,”他弯下腰瞧了一眼林晏,“你该不会是害臊吧?我怎么记得当年谁夜夜哭着要跟小舅舅睡来着……”
“你别说了!”林晏恨不得上去捂他嘴,手忙脚乱让墨梅给他宽了衣,爬进了被窝里。
房里一时寂静无声,揽月留了一盏灯在床头,火苗小小一朵微微摇曳,映出周璨一小片暖色的面颊。
林晏这是实打实头一次与周璨睡在一道,背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忍不住将被子褪下去点儿,露出手和肩膀在外头。
周璨瞧着他昏暗灯光下也红得清清楚楚的面颊,不由笑道:“你热啊?”说罢,他伸手触了触林晏的脸蛋,“哟,果然热。”
“小孩子火力就是足啊。”周璨将手贴在林晏面颊上倒是不走了,许是才梳洗,他的手不似白日里那么冰冷,却仍是透着凉意。
林晏皱眉:“不许贴我的脸。”
周璨似乎得逞般笑得更加开怀,“那脖子呢?胳膊呢?能贴吗?”
林晏就知道周璨留他不怀好意,纯粹拿他消遣来了。
周璨逗够了他,许是精力不济,歪过头合上了眼,收手时摸了摸林晏的头顶,“新岁多福,四季长安。”
林晏心中一暖,轻声道:“嗯,新岁多福,四季长安。”
周璨闭上眼睛时,总显得无所设防,人畜无害。他的眉轻轻皱着,眉眼落在暗处,竟然有一丝淡淡的愁苦。
林晏从未如此近地瞧过周璨,甚至他左眉间那颗细痣都一清二楚。他等了许久,等到周璨气息平稳,他才伸出手去,轻轻抚平周璨眉间那道浅浅沟壑。
你还有何愁苦?何时你才能放心与我分担呢?
林晏小心翼翼将手移到周璨被子下,寻到他的手轻轻捂着,闭上了眼睛。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周璨一觉睡到了天大亮,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一夜安眠,醒来还有些迷茫。身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林晏早已不知去向。
揽月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周璨便问她:“安儿呢?”
“他呀……”揽月正说着,却看见墨梅悄悄探进头来,对上周璨目光,小姑娘红着脸忙又退了出去。
周璨正纳闷,不多时,便听到林晏在外头请安。
“这不来了。”揽月扶他下床,伺候他梳洗。
林晏耐心等到周璨传唤才进门来,迎面就行了一礼,“祝王爷生辰吉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周璨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元月初一,正是自己的生辰。因他母妃的缘故,周璨一次生辰都是未曾庆祝过的。
“你这阵势,吓我一跳。”周璨哭笑不得,这新年头一天,林晏乖巧得吓人,叫他一时无所适从。
林晏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周璨如何调笑都要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将墨梅手里的食盒亲自放到桌上,打开后想说话,舌头好似是打了结,半晌才憋出一句,“来吃。”
周璨细细瞧他绷紧的小脸,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出言调侃,先过去探头往那食盒里一瞧。
一道酒酿蛋。
“秦管家说你不爱吃面食,便没有做长寿面,但是总归是生辰,一道鸡蛋还是要吃的,”林晏终于找回了准备许久的话,“过去的这年你多病多灾,这生辰应当要讨个吉祥才对。”
他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周璨一定得吃他这碗酒酿蛋。
周璨多精明的人,眉一挑便道出实情,“该不会是你做的?”
林晏张张嘴,慌忙转开视线。
林晏的外祖母是祖籍嘉禾的一位世家小姐,这道酒酿鸡蛋便是浙东一带的点心。红糖姜汤中打入鸡蛋,煮得半熟浇入甜酒酿,酸甜可口,入腹生暖。林晏外祖母在时,冬至时分总会煮这道点心。
“王爷您不知道,我家小少爷在厨房糟蹋了多少鸡蛋呢。”墨梅胆子也大了,忍不住多嘴道,“一会您要是尝到蛋壳,还请给小少爷分薄面,别说出来。”
“墨梅!”林晏的脸彻底红了,转身就要走。
“哎,坐下,既是与我庆生,怎么能先走?”周璨一把提住林晏的后领,将人拽了回来。
公开处刑。
林晏坐在周璨跟前,瞟一眼他的脸,又立刻瞟到别处去。
“你知道我从不过生辰。”周璨舀了一勺鸡蛋送入口中,不紧不慢道。
“嗯。”林晏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颇有些失望道。
“若是有安儿这道酒酿鸡蛋,我倒是盼着每年过一次生辰了。”
林晏猛地抬起头来,却被周璨迎面送了一勺甜汤入口,那酒酿做的没有他外祖母的好,微微发涩,可林晏却觉得被齁得喉咙都堵了。
周璨黑发还未束,几丝软软落在眼角,挡了眼尾那分媚态的勾起,他眸中噙着淡淡笑意,显得纯粹又甜美。
周璨的笑分很多种,许是眸子太黑,那些笑意都被盖在了下头,便总显得轻浮有余真挚不足,而这次他眼里明亮,那点儿真心实意的欢喜便粼粼地浮在面上,极为动人。
“……那就每年都做。”林晏头一回知道了“惊艳”两个字怎么写,他是实在喜欢看周璨这么朝他笑,一时另的那些扭捏与思索都来不及顾及,只有痴痴点头。
许多年以后,林晏都清楚记得这年元月初一的早晨。他与周璨分食了一碗酒酿鸡蛋,用的是同一只勺子。他甚至记得周璨迎窗而坐,晨光将他额角映得发白,他的眉眼沉静,他的笑容浅淡,而自己,心口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第十八章 少年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正是春深,长安城风恬日暖荡春光,花繁水绿胜浓妆。
景纯王府新栽了不少杏花,此时开得热闹,花影妖娆,白雪红霞。
王爷坐在一地杏花中,逗弄着黑毛黄眉的土狗初一。初一已经长成了健壮的大狗,仍旧没脸没皮地四脚朝天摊开着,露出肚皮供周璨搔抓,一脸****的表情。
“初一啊,你哥哥何时下学呀,本王想去昆明池看花了。”周璨揉搓着初一,喃喃自语道。
初一汪了一声,翻身起来往他身上扑,从前它还小,可以整个窝在周璨腿上,如今只能半个身子压在周璨身上,屁股和腿还露在外头,不停摆尾吐舌。周璨任它将自己上好的云锦袍子踩出几个灰扑扑的爪印,笑着抓它的耳朵。
正闹着,有人从大堂那过来,正踏入廊中,听见周璨笑声,脚步一顿。
“安儿!”周璨将狗囫囵推下去,抓起手杖朝那人挥了挥。
林晏远远瞧见,低下头行了个礼,似乎要避开他般含糊道,“我先去换身衣服。”
周璨没问出口好好的换什么衣服,当即喝住了他,“你站住了,抬头我看看。”
林晏再次停下脚步,却没有抬头。
周璨站起来,拄着杖,却是挺稳当地快步到了林晏跟前。
“抬起头来。”
林晏近两年个子蹿得飞快,如今跟周璨只差了半个脑袋。他似乎是暗地里自己跟自己较了会劲儿,终于还是乖乖抬起头来。
周璨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晏眉角乌青了一块,嘴边也肿了,那处的唇红艳艳的,明显是血迹才被抹去。
周璨伸手往他眼皮上按了按,痛得林晏嘶地抽气,确认眼珠子无碍,周璨才缩回手,凉凉道:“这是怎么了?撞柱子上了,摔了一跤,还是从马车里滚下来了?”
听着周璨把他的编造理由全给说了一遍,林晏心里长叹了口气,干脆继续闷声不语。
周璨哪里能轻易放过他,用手杖叩了叩地,“说吧,跟谁打的架?”
林晏眼珠子左瞟右瞟,闷闷道:“再没下回,你就别追究了。”
周璨白眼翻上了天。
听听这说辞,他自己少时说了不知多少遍,这小屁孩犯事后的保证轻贱得比不上张草纸。
九岁的林晏面子比蝉翼薄,十五岁的林晏面子比九岁的林晏还薄,嘴巴比长华山的石头还硬。到了这种不尴不尬的年纪,谁都有了点自己的小心思,林晏在资善堂读书再不要周璨接送了,想不到自己才没盯着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么一桩子事。资善堂读书的都是谁?不是皇亲就是贵胄,林晏要是跟哪个王爷哪个世子干了一架,哪能不追究。
“你不说也罢,我便去问问你那几个小兄弟去,李家那个嘴最松……”
“哎,你别去,”林晏抬起头,左右绕不过去他,直后悔自己应该从后门走,只好轻声道:“跟刘盛。”
刘盛,正是吴秋山的外孙,头一次打照面就没给林晏好脸的那个臭小胖子,也正是安西大将军刘封的亲儿子。
周璨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歪头又道:“为的什么?”
这一下问到了林晏最不想答的地方。林晏抿着嘴唇,执拗地盯着地下。
“哎呀我还是去问沈老太傅算了。”
“我……”林晏咬了咬牙,若是周璨从别人那听来,还不如自己讲给他听,“刘盛那混蛋说……说景纯王至今不娶,实为爱好男风……说我,我是你豢养的娈童……”
林晏双手攥拳,脸涨得通红,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再冲回去揍刘盛几拳。
周璨一愣,继而扑哧笑了出来。他也真是没想到,十几岁的孩子,说的东西就如此龌龊了。另的还有什么,他甚至都能猜出来,类似景纯王将叶家舅舅外甥一块泡之类的。
“你笑什么?”林晏面上红得更甚,微微气恼地冲周璨道。
周璨瞧见他跟只熟透的大虾似的,乐不可支,又笑了几声,才道:“我以为什么呢,娈童,那傻胖子知道‘娈’字怎么写吗!”
林晏瞪了瞪眼睛,“你就丁点儿不生气吗?”
“堵得住海河堵不住人家的嘴,要是每句议论本王都要气一气,那本王早就驾鹤西去了。”周璨漫不经心抖着袍尾粘到的杏花碎瓣,初一在他脚下追着他的袍子角咬,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又道:“那打赢了没?”
“嗯?”林晏品了品这句话,觉得味道不对,犹疑着答道:“赢,赢了。”
周璨拍拍他肩膀,几分满意道:“不错,没给本王丢人。”
“可……”是谁刚才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
“背后说是一回事,说到脸前了又是另一回事了。”周璨继续理着袍子,慢悠悠道。
他这么低头,林晏就瞧见他耳后落了朵杏花,完整的,冰绡叠数重,胭脂点蕊心,着在周璨耳朵尖儿上,缠在他黑发里,好看得紧。
林晏方才出了大堂,在廊里远远一望,便看见周璨坐在那一地杏花雨中。都说杏花最为娇娆,花中占断得风流,去年周璨在御花园看中了几株长得喜人的,不由分说就给挖来了,被照管得不错,今年便开得十分热闹了。
周璨一身古月色的锦袍,宝蓝的缠枝睡莲蜿蜒在袍尾袖口,坐在那粉白浓香中,一点儿也未被夺去了风头。他对着那暖软春阳一笑,只叫人都想嫉妒他怀里的傻狗。林晏一瞬花了眼,不由停下脚步,才被周璨抓了个正着。
林晏一时都忘了方才他二人在争论些什么,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将那朵杏花摘了下来。
周璨察觉耳上一痒,抬起头来,便正瞧见林晏将手从他耳后缩回来。
“花……”
周璨怔愣,看着眼前这双眉眼,蓦地便想起多年前城门外,细雨桂花,一别长辞。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周璨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才将那种酸苦感压了下去。
“哎哟我的小少爷,你的脸是怎么了?”墨梅出来迎林晏,正撞上两人,看清林晏的脸后惊叫道。
周璨便对着她微微一笑,“你来得正好,给他拿点儿后井的冰水敷一敷,一会差人叫方知意来一趟瞧瞧,可别留疤了。”
墨梅连连点头,林晏细细看了周璨一眼,周璨将他手里的花夺过来,“去吧,一会你要是敢顶着这张脸出门,我便带你游湖去。”
看着林晏走远,周璨手一低,将那朵杏花轻飘飘松开,初一仰起头一口把花吞了去。
游湖到底是没有去,过了午膳天便下起雨来,那阴云来的毫无缘由,像是要洗去最后一点儿春意,将夏暑就着冒苞的菡萏一块儿带来似的。
方知意坐在周璨房中,青衫白褂藤木簪,干净得好像一棵大葱。
周璨靠在贵妃榻里,毫不讲究地将左腿架在方知意腿上,手里擦拭着那根白蜡木手杖。方知意对着他也算是逆来顺受惯了,细细触诊着周璨的伤腿。那处疤痕已成了深深的棕褐色,如同一条难看可怖的蜈蚣,盘踞在周璨大腿上。
方知意点上香,布开针带,认真为他施针。
“那小子如何,可没破相吧。”周璨在入第一针的时候皱了皱眉,毕竟强行催动自运不畅的血脉,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但他也只是微微拧了眉头,很快恢复常色,与方知意攀谈起来。
“放心,这会刚被我用药膏糊成了个大花脸,最多七日,保管漂漂亮亮的一点儿痕迹也不留。”方知意边下针边揉着周璨稍显萎缩的肌肉。
周璨这条腿,本来可以好得多。当初周璨不听他规劝,执意要留下孩子,方知意也道是罢了。可是老天不垂怜,孩子没留住。当年周璨小产,十足的消沉不振,似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给抽了去。亲生骨肉没保住,他留这条腿又有何用。对着周璨的不配合,方知意一边为他清体内余毒一边为他调理身体,还要劝他治腿,每天说的是口干舌燥心力交瘁。也不知是哪位神仙显了灵,过了除夕,周璨竟想通了主动要治腿了。
只不过那次小产掏空了周璨的身子,方知意不敢下猛药,一点点温火煮粥似的医着,先前又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如今周璨终于离了手杖也能走路,只不过稍显不稳,也不可长久行走。
周璨笑笑,转头看向窗外。透过开的那条小窗缝,外头雨声重重,一抹绿色被雨幕糊成了斑驳的影子。
春来暑往,竟是四年匆匆而过。林晏也从一个只齐他腰的孩童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小少年。这年纪的男孩一年一个模样,周璨回想方才在廊中林晏取他发间杏花时的那张脸,一时有些模糊的心惊。林晏竟这么大了,眼里有了那种青涩却蓬勃的劲儿,仿佛一棵树苗,汲了点儿雨便一夜疯长,翠绿的叶子嫩得仿佛掐得出水,枝干却结实挺拔了。
说起来随着年岁增长,林晏倒反没有那么像叶韶了。或许是眉眼舒展的形态有了微妙的不同,林晏的五官线条也没有叶韶那般精致,如工笔细细描绘一般,而是更加大气英挺,可以说是叶韶非常向往的更有男子汉味道的面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