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要来一局?”林晏发觉自己又想远了,赶紧清了清心思。
周璨这才借驴下坡地挪回来坐好。
“你猜今年我给你备了什么礼?”他眉眼间似乎也沾染了湖上的水汽,笑得润人心脾。
林晏摇摇头。
他可是真一点儿也不盼周璨的贺礼。也不知周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似乎是因为林晏抱回来了初一,他便认定了林晏喜爱小动物,而且当年林晏总憋在王府里也没个伙伴,也怕他孤单,他便每年变着法子送林晏宠物。后来林晏忍不住抗议,周璨还振振有词,“你不孤单,初一还孤单呢!”
什么鸟雀兔子,都差点儿成了初一的口粮,林晏记得最深的是十二岁那年,周璨给他牵来了一只巴马香猪,据说是广西高山上的品种,一辈子长不大。林晏被迫养了半年猪,眼瞅那香猪从巴掌大生生长成了两百斤的**。过年时便成就了桌上一道全猪宴,林晏吃得五味陈杂,眼泪差点儿都下来了。
周璨拍拍手,揽月将一个光面缎盒呈了上来。
林晏暗自松了口气,看这盒子,估计塞不进什么活物。
林晏将盒子打开,里头是把短刀,银的刀鞘,牛角制的刀柄。表面填烧珐琅,镶嵌着红蓝宝石,华贵非常。鞘上还挂了银打的圆形饰件,刻着精致的兽头纹,中间嵌了个鲜红的珊瑚大珠子。这粗犷又不失华美的风格,林晏将刀在手里头掂了掂,心中有了数,“这莫非是蒙刀?”
“北蒙王族专用的刀匠打的,削铁如泥,”周璨拾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几分得意道,“当年北蒙狼王阿史那附离最爱收集短刀,这把据说便是他的收藏之一。”
“想着你长大了,是该送点正经东西了,可还喜欢?”
林晏心中苦笑,敢情这人之前还知道自己送的都不是正经东西啊。
这并不是把新刀,但绝对是把贵重的好刀,沉甸甸的带着远北草原的豪迈肃杀。
这把刀,定是揽月带回来的。周璨将揽月派去北蒙了?他是去查什么?还是有了什么打算?
“喜欢,谢谢。”
林晏只是抬头微笑。
“都说六月初七是开天门的日子,这天许愿格外灵验,”周璨将棋子夹在指尖摆弄着,“倒是便宜了你。”
林晏落了一子,接口道:“那我倒是真有一愿。”
周璨抬头看来,林晏正色道:“我想去西境。”
周璨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岔了,“你想去哪儿?”
“西境。”林晏本就打算趁今日与周璨挑明,“小宛开战,流匪趁战乱在商道肆行,掠杀绑架我国商人,大军去了战场,守商道的人手正是不足。”
“左右也不缺你。”周璨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林晏是有备而来。他微微吃惊,没想到林晏竟然对西域的事情了解得十分清楚,也不知他是何时起开始留的心,他登时有些戒备,暗自怀疑林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林晏见周璨脸色冷下来,并不气馁,“我身上流着叶家的血,护国重任不能到我这儿便断了。”他伸出手去,将周璨故意把葡萄递过来打岔的手按下,盯着他认真道:“你总不能一辈子把我圈在这京城里头。”
周璨差点儿把手里的葡萄捏碎。林晏的眼睛清明浩渺,仿佛纳了这整个昆明池,那点儿不容商榷的倔强汇成两点光芒,从容不不迫地在眸心跳跃着。周璨看着就来气,因为当年叶韶随叶铮鸣头一回上战场,也是一脸兴奋与笃定,“我叶韶总不能一辈子憋在这京城里头的。”
他周璨就奇了怪了,是不是叶家血脉跟烈酒似的,淌在人身体里到了年纪就上头,只想着大杀四方建功立业?叶韶个天生杀胚也就算了,怎么到了林晏也这样?
他将葡萄重重丢进盆中,接了揽月递来的帕子擦手,阴着脸又将帕子狠狠甩在桌上,“林晏,本王送你把蒙刀你就想上战场,那本王送你颗夜明珠你是不是还得扎个猛子入海找龙宫啊?”周璨这嘴捅起刀子来是一套一套,他似乎是气急了,压根不给林晏插嘴的机会,“你现在什么岁数?往新兵蛋子里头一塞找都找不出来,去了西域能回来?想不开你就往这昆明池跳,好歹本王还能给你收个全尸!”
林晏苦笑,自从数年前那马车上的一次大吵,他与周璨是再没有过口舌之争,如今看见周璨是真急眼了,他竟然还有点儿怀念跟沾沾自喜,只是仍旧好声好气道,“我小舅舅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上过好几回战场了。”
“能一样吗?那个时候他有叶大将军罩着,你呢,西境现如今哪有姓叶的主事?”周璨立刻瞪眼道。
“你不是要助冯齐挂名主将驻守商道?我跟着他便是,做个小侍兵都行,他总会护我安危了吧?”林晏不疾不徐地接口道。
周璨噎了一记。好嘛,这小子在这儿等我呢。冯齐这嘴简直比东安门都大,比旧裤衩子都松,什么也关不住。刘封战事缠身,商道的确缺守。冯齐作为叶铮鸣旧部,又是在西境三十多年的老将,的确最为适合接手商道。况且,他将冯齐弄回西境,更多是有别的考量。
周璨沉思间,林晏叹了口气,朝他微微拧着眉头,几分怅然道:“阿韶曾与我说过,待我十五岁时,他会带我去西境,看骆驼黄沙,还有蓝眼睛的姑娘。”
周璨眼神微动,与他相视几秒,终于冷冷一笑,“那是他说的,”他一双黑沉的眼睛再瞧不见半点波澜,“本王不许。”
林晏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是他料到周璨会如此拒绝他,并不气恼,可他又不急着再劝,甚至不显焦虑,仿佛执意与他僵持般,温温吞吞地瞧着他。
周璨被他盯得心烦意乱,回过头一甩袖子,“不游了,靠岸,回府!”
第二十二章 妥协
方知意擦了擦手,问道:“还僵着呢?”
周璨将茶杯重重按下,余怒未消:“懒得理他。”
方知意就笑,问道:“你这是养儿子呢还是养金丝雀呢?”
周璨睨了他一眼,冷哼道:“养冤家呢。”
方知意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劝说道:“林晏不似别的孩子,心里有主意的很。他跟你说了,肯定是早下定决心了。”
“你护着他没错,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啊,”方知意喝着茶,继续道,“你将来要将叶府给他,万一他到那个时候肩膀还不够硬呢?我倒是觉得放他出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他跟着冯齐,顶多也是在商道上打转,即便遇上流匪,冯齐能放他去迎战吗!”
周璨转着手上的扳指,“就你明白。”
“我是正经跟你说话呢,”方知意看了看揽月,后者连个回应的眼神也没给他,“你若是在京中有什么打算,将他送出去避一避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周璨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眼神里辨不清情绪。
揽月走近一步,对着周璨道:“王爷,您若是不放心,奴婢可以跟着林小少爷。”
周璨闻言怒而挑眉:“谁说本王准他去了!”
方知意憋笑。
王府内绿荫连天,蝉鸣不绝。
周璨走到林晏的院子外头,老远就听见冯齐震天的笑声。
“好,再来!”冯齐将手中双刀转了一圈,对着林晏笑道。
林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打,露着小臂,那衣服已经全被汗水湿透了,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初露矫健的身体线条。
他并未说话,只是起势又攻了上去,斩穹刀影映着明耀日光,晃得人眼花。
周璨眯起眼睛想瞧清他的招式。
林晏在冯齐挥刀时一个下腰整个人沉了下去,随即手落脚起,踢点在冯齐手腕上,趁着冯齐后退,林晏已经轻盈完成了一个后翻,又是立刻抢上前,挥刀出招。
只听一声叮当,冯齐手里的一把刀便飞了出来,却是直冲着周璨而来。
林晏抬头看见他,立刻惊白了脸,登时飞身来追刀。
周璨不紧不慢往后退了一步,身边的揽月站过来,面不改色地将手一伸,准准地握住了刀柄,顺着惯性侧翻了一记,然后捧着刀走向冯齐,低头呈刀,“冯大人。”
冯齐接过刀,看着揽月就笑,“什么时候揽月姑娘也能赏脸与老夫过几招就好了。”
揽月面无表情地客套:“冯大人说笑了,揽月并不会使刀。”
林晏吁了口气,冲周璨跑来,“可有伤到?你来怎么也不先让墨梅通报一声?”
周璨瞧见他露出的小臂上几道血痕,皮肤也被晒得通红,抿了抿唇,还是没说话,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将他额头上往眼睛那滚的汗珠拭去。
见林晏闭起一只眼睛笑,周璨把帕子往他脸上重重一摁,没好气道:“自己擦。”
冯齐朝周璨行了个礼,说:“王爷你瞧林小少爷,当初也只有阿韶在这个年纪能从老夫手里夺刀。”
周璨心中老早对冯齐跟林晏乱说些有的没的抱着气恼呢,闻言眉一挑,讥讽道:“冯大人你这是年纪大了,找不回场子了。”
冯齐朝林晏看了一眼,苦笑着说:“王爷说的是,老夫还得勤加练习。”
林晏撇撇嘴,不敢给师父辩解,只是带着周璨进了屋,墨梅捧着换洗的衣服正出来,看见了忙要奉茶,林晏对她摆摆手,亲自沏了茶给周璨。
周璨低头摆弄着茶杯,没头没尾地说:“西境一个月有三十二天刮风沙,铠甲和靴子里都灌满沙子,沉得要命。西境夜晚寒冷得能叫烈酒结了冰,盔甲能冻进骨头里去。西境沙漠中还有流沙埋伏,一不小心踏进去,神仙都救不回来。”
他将茶杯按回桌上,看向林晏,继续道:“即便如此,你还是想去?”
林晏看着他黑沉的眼睛,从容不迫道:“我想去。”
周璨蹙起眉,当着冯齐的面低声骂了一句,“没良心的小东西。”
林晏与冯齐对视了一眼,林晏笑着微微摇头。
周璨见他俩使眼色,翻了个白眼,气闷道:“想去就去吧,带上你的刀滚。”
林晏眼里闪过惊喜,到周璨跟前行了个礼,“多谢王爷。”
好嘛,平常没大没小的,这会倒是学会循着礼数来了。
周璨朝林晏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冯齐,“冯将军,下月不过十五,陛下便会派你领镇商道,到时候安儿跟在你身边,还劳烦你多多照拂。”
冯齐还并未被重新赐职,周璨已先一步将那将军称号唤了起来,他那多多照拂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意思相当明白,看住了林晏这小子别叫他惹些有的没的。
“王爷放心,老臣定护得小少爷周全。”
送走冯齐,周璨也要跟着离开。
林晏拦住他,小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
周璨冷着脸瞧着他不说话。
林晏知道他还在生气,软声说:“过年我一定回来,给你做酒酿鸡蛋。”
周璨到这会也是有些自嘲,何时自己居然沦落到要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来蒙哄。
他用手杖轻轻敲了敲林晏的膝窝,“不必在我跟前谄媚,顺遂了意你就偷乐吧。”他捂着鼻子又道:“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都要馊了。”
“那你一会与我一道用晚膳吗?”
周璨不置可否,拄着杖扬长而去。
林晏便盯着他的背影轻笑。周璨的帕子还在他手里,应是他那件古月睡莲袍子的余料做的,连字也未绣一个,只有半支菡萏开在角落里。淡淡的药香。
月底,皇帝果然将冯齐指派回了西境,而林晏,被皇帝亲口提成了冯齐的副官。虽说这副官并非实职,其实与侍卫职责差不多,只是多了些文书处理与军令转达的事务,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头回随军赴西境便成了主将的副官,朝中都有议论怕是景纯王在后头推波助澜。
当年叶韶与景纯王的关系早已惹了不少流言蜚语,如今周璨将叶家最后那点骨血养在府中,又是分明为他铺路助他高升的样子,就更让人想入非非了。
周璨可是真无辜了,他只不过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让林晏跟在冯齐身边的话,皇帝便干脆将林晏擢了副官。周璨心里也把不准皇帝此举为何,当年叶家功高盖主,皇帝虽表面上不显,但实际对叶家也忌惮得很。不过多给林晏点说话的权利,周璨也不介意,林晏出身贵族,又未参过军,他也有些担心军中有人不服林晏,给他使绊子。
出行前一日,林晏回了叶府。
这几年除了重要的节日,林晏鲜少回叶府,老管家每回见着他,都要感叹一番小少爷是一回一个样,越发挺拔俊秀了。
那是林晏在祖宗堂跪得最久的一次。
最前头叶铮鸣和叶韶的牌位在烛光下仍显冰冷寂寥。
林晏如同拉家常一般,跪在那絮叨了些幼时的事情,然后停了停,看着叶铮鸣的牌位说:“外祖父,我和阿韶一块干的混账事不少,可还有一件,您不知道,阿韶或许知道,但我也不是与他一块做的。”
“我五岁时您带着阿韶南下剿匪为我爹娘报仇,其实我也偷偷跟在你们俩后头,是景纯王带我去的。”
当时他是个离不了叶韶的小粘人精,本来就极想与叶韶一同去。叶铮鸣当然没有答应,一行人驾马而去后,周璨找到躲在二楼书房哇哇大哭的自己,笑得狐狸似的问:“小哭包,想不想去追你小舅舅,本王带你去可好?”
景纯王以叶韶挚友的身份,用“带林小少爷去王府住几日”的理由大大咧咧将林晏带出了叶府,塞进马车,就跟在叶铮鸣与叶韶后头半日的路程。
叶铮鸣与叶韶大杀四方,不出半月就将水匪一网打尽,抓到了当年犯下大罪的帮派。
那几个派中有头衔的被叶韶绑在他们自个那艘船的桅杆上,在烈日下被严刑逼问,叶铮鸣在军中那些手段哪能不厉害,太阳未落下去,水匪就供出了来龙去脉。叶韶气得差点儿就要将人就地送西天,被叶铮鸣拦住了。毕竟这贪污赈款,截杀钦差的滔天大罪还需要人证,得将这些恶徒带回京中受审。
周璨带着林晏远远躲在林中偷看。他盯着叶韶在的那条船,嘴角噙着凉薄笑意,说:“左边那个眼角有疤的,是二当家,当年杀林安青的就是他。”
林晏被他按着背脊,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仍是有些懵懂,他失去双亲时还未记事,此时顺着周璨所说看向那个杀父仇人,心中只是窒闷,甚至有点淡淡的惊慌。
周璨笑了笑,那双瑞凤眼眼角斜挑,生出几分轻邪狂妄来,他说:“这么多人证,少一个不少。”他看着林晏不解的小脸蛋,伸手戳了戳林晏脸颊的**,“你小舅舅不好动手,我们代劳呗。”
当周璨取了下人递上来的弓箭,抓着林晏的手助他拉满了弓时,林晏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你放开!我不杀人!”林晏惶恐地要将手抽回来,可周璨握得死紧,那支白羽箭在弦上纹丝不动。
“林晏,男儿贤良方正,自不能滥取无辜性命,但男儿孝悌忠信,父母之仇不可怯懦逃避。”周璨在他耳边轻声道,却字字掷地有声,“你小舅舅肩上担子太重了,你不能让他做叶家将来唯一的那个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