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这副将的名头是皇帝亲赐的,他又出身贵族常住王府,这西境一行,看起来就像是他这个贵少爷来装模作样镀金邀功的,想必刚来时少不了被人妒忌揣测。自己这个景纯王这一来,还替他去了军务,更像是来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怕是要把林晏这几个月来的“自强不息”给宠杀了。
“是我没想周到,”周璨将那手杖握起来,“那林副将带本王巡巡营可好?”
林晏略略迟疑,终究没再狠下心来拒绝,嘱咐道:“已算入冬,夜间寒凉,你多穿点。”
这勒州四年多前被归入大启版图,如今已成了大启在西境集兵商一体的大城。巡守商道的军队大部分在此驻营,几日轮班,每日林晏都会跟随冯齐巡营。
林晏与冯齐碰头,先谈了些军务。周璨站在远处,瞧着当年抓着他裤腿的小屁孩已经长身玉立,站在年迈的老将军身边,神情认真,话语清晰,端的是一副干练沉稳的样子了。冯齐遥遥朝他行礼,似乎又在林晏耳边说了什么,林晏这才略显羞赧地笑笑,与他作别。
“冯将军说你腿脚不便,叫我带你走东边那一小片就行。”林晏回来解释。
周璨笑着点点头,只是忽而有种时光荏苒,心生苍老的疲惫。
西境地广天高,夜间寒气深重,周璨跟在林晏身边,不多时鼻尖都给冻麻了。
林晏一路说着些这几月在军中的琐事,听见周璨吸鼻子,便停下脚步,“冷?应当叫揽月给你带个手炉。”
周璨低头用那裘衣的毛领子蹭了蹭鼻子,说:“重,费劲。”
林晏瞧他这小孩子似的擦鼻涕的样子,哪里像个尊贵的王爷,心里头好笑又软乎着心疼,便道:“我去前头那个哨岗要壶酒,暖暖身子。”
周璨伸出手去,“也不用麻烦,你给我捂捂?”
林晏微微张大嘴巴,竟然还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周璨光溜的手指在西境夜风中被狠狠一刮,冷得他当即打了个寒噤,赶忙把手缩回去,嘟囔着:“妈呀,这妖风。”
可谁都能察觉这残余在两人之间的淡淡尴尬。
这故意招惹的事周璨是做惯了的,林晏从小到大不知被“调戏”过多少次,口头打趣乃至捏把小脸都是平常事,毕竟周璨将他当半个儿子养,林晏越是装正经老成,周璨便越想逗弄他。只不过这回林晏反应得有点儿过激,倒像是当真了似的,叫周璨心里头也有点儿不大明白。
好像不大妥当,是因为太久没见了,两人之间有些生疏了?周璨抠着自己手杖顶上那块牙雕,不明所以。
林晏已经逃也似的去取了酒,问周璨:“可要去那哨楼上去坐坐?”
那楼不高,搭得十分简易,三面封了兽皮,倒是比站在外头暖和些。
“看得到月亮。”周璨坐下来,揉搓被冻得发痛的手和脸颊,探头往天上望去。
林晏倒了酒给他,点点头,“这西境穹顶高的很,月亮显得好远,不过天清云淡,倒是十分好看的。”
“倒是的确比长安的好看些。”周璨接过酒,只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怔怔看着天边那弯明月。
当年叶韶看的天与月,风与沙,原来就是这幅模样的。他一路西行,看了金沙烈日,看了骡马骆驼,看了那些蓝眸卷发的姑娘,看了齐整肃穆的军营,然后此时,坐在这小楼里,尝了这边境涩烈的酒。
过了太多年了,他终于做了叶韶做过的这些事情。
却不是同叶韶一起做这些事情。
林晏瞧见周璨眼里的恍惚,黯黯地绞转在清寒的夜色中,仿佛蜡烛被吹灭后余下的那缕袅袅的烟气。周璨的鼻尖微红,更显得他面容白净,俊雅无暇。他精神气不算太好,眼尾留着淡淡疲倦,嘴角仍是习惯性地噙着笑意,映着他凌厉的眉眼,便是一副无甚烦扰刀枪不入的样子。
林晏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来由很是后悔起来,十足地渴望在刚才周璨那么一问的时候,就真把他手拉过来在自己手心用力捂着。
“这酒可还喝得惯?”林晏看见周璨苍白的指尖,将壶送入他手里,“捧着吧,暖手。”
“一股沙子味。”周璨挑了挑眉,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商队里有西域的葡萄酒,我明天找叶继善要一瓶去。”
“怎的还计较上了?”
“明日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忌日。”
林晏将这一句讲出来的时候,周璨终于无奈一笑,仿佛周身的铠甲被他轻巧卸了去。他看向林晏清明了然的眼眸,真情实意地服了软,“咱俩静悄悄喝几杯。”
“好,我陪你。”
周璨居然有丝如释重负。
叶韶离去后的每一个忌日,都是林晏陪他一起过的。白天林晏回叶府拜祭,晚上他去接林晏回王府时顺便进府上一炷香。头两年他一人饮酒到深夜,林晏便搂着初一伏在他脚边酣睡。林晏大些了,便也一道同他喝几杯,与他谈些旧事,甚至到后来是周璨半醉着先睡去,林晏做了揽月伺候的活。
今年林晏去了西境,眼看叶韶忌日将近,周璨竟有些坐立难安起来。有人作伴的日子久了,陡然又要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那样剜心的日子,周璨头一次心虚害怕起来。是以这次以代君监军的由头,匆匆跑到西境来,三成也是为了依傍林晏,好撑过那些旧疤复痛。
“安儿是真的长大了。”周璨直接捧着酒壶,对上嘴去喝了一口,辣得直眨眼睛。
林晏笑了笑,盯着他湿润嫣红的唇,忍住想要替他擦一擦的冲动,说:“既然我不是小孩子了,那你能告诉我你来西境到底有什么打算吗?”
周璨的眼睛被酒气冲得湿润微红,抿了抿唇,似乎仍是不想与林晏谈这些事情。
“我这几个月也查了不少事情,刘封在商队与流匪之间两边循利,收揽钱财,纵容匪徒,是以商道多年难稳。”林晏轻声道。
周璨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挺会一心二用啊你。”
林晏继续道:“当年你拉着我手射出那支箭的时候还教我,男儿孝悌忠信,家仇必报。前些年我年纪小,你护着我,今年一过我便十六了,你不用再护着我。”
周璨静默半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林晏的脸,林晏脸上幼时那种婴儿肥已经所剩无几,近几月又瘦了不少,他也没捏到什么,更像是登徒子似的吃了记豆腐,笑道:“臭小子,几岁的事啊还记得,不愧是心眼儿小如针的。”
他当初年少气盛,拎不清轻重,强拉着一五岁小孩去杀人,这会倒还好意思说人家记事深,明明就是他自个给人留了莫大阴影。
林晏一时气愤又好笑,倒还来不及品味周璨在他脸上摸的这一记,片刻后耳朵才发烫起来。
“也是,既然都将你送到西边了,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林晏走后,周璨这些日子在也是反思自己将林晏护得太过了,今日一来,看见林晏将军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是有些欣慰骄傲的,便继续道,“你说的是一件,还有一件,我来找个人。”
“那人当年假扮渠勒使臣,在和宴上下毒,本是要被刘封灭口的,居然给他逃了去,叫做达木丁,是北蒙与西域小部落的混血,会说多种语言,是边境有名的小混子。”
“果然是刘封。”林晏将杯中的酒饮尽了,沉声道。
周璨不置可否,只是轻笑一声,更像是低叹,“是吗。”
西境这条商道,如同一块巨大而肥厚鲜美的肉,无数的豺狼都眼绿得要命。当年叶家军镇守西境,叫这块肉看得见吃不着,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除掉叶家在西境的铁腕,才能捞到这丰厚的油水。刘封当时一个小小武官,哪来这么大胃口,直到迎娶了吴家的二小姐。吴秋山坐文官之首,脚下派系错杂,一手遮天,也就只有一个叶铮鸣敢跟他叫板。
除此之外,叶家功高盖主,而那九五之尊又生了染指外境小国的贪念,这和宴下毒一计,既除去了叶家,又给了开战渠勒的理由,未免也太一石二鸟了些。不知那位顶尊贵的主可是知情,可是默许,可是推波助澜?
林晏在这接下来的沉默中慢慢也品出了后头的意思。
他蓦地感到周身痛骨的寒凉,红着眼睛盯着周璨。
周璨伸出****放到唇边,眼神沉静,见林晏还要开口,他抓住林晏的手腕,低声道:“再两月就过年了,你也十六岁了,是该有字了。”
林晏胸口几度起伏,才把那些话强自咽下去,喉咙里泛上来甜腥,只是盯着周璨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周璨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地看向别处,“我其实多年前就想到了一个,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林晏年幼父母双亡,并未来得及为他留字,叶铮鸣和叶韶也是还未想过这一茬的。林晏已无长辈,周璨却也算不得他亲眷,赐字这回事,也说不好算不算僭越。
林晏心口微热,鼻子却酸起来,他如何不想要,周璨给他什么,他都是万分想要的。
“你不戏弄我,我就要。”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周璨白了他一眼,气道:“我也不会拿这跟你玩笑。”
“那你说吧。”
“……无晦。天清无云是为晏,取晏之同意,愿永昼无夜,永明无晦。”周璨缓缓道,他仍旧按着林晏的手腕,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夜中流转浅浅光华。
即便你幼时丧亲,孤身无依,即便行走在这太多无可奈何太多冷情负义的世间,也愿你心中总有天清日晏,愿你一生长明无晦。
“林无晦,”林晏重复了一遍,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谢谢。”
这可叫他如何是好,家是周璨给的,连名也是周璨给的。
周璨这才似乎洋洋得意起来,“喜欢就好。”
“回去吧,再坐下去我腿都冻麻了。”
下楼时林晏搀住了周璨,直到平地也未曾松手。
西境冬夜漫长,兴许已算是第二日了,可天却仍未亮起。
林晏偏头看周璨,他的侧颜在黑暗中不甚清楚,只是隐隐透出线条姣好,眸光清亮。在这一片清寒之中,他手触的周璨小臂,也是温暖可感的。
林晏嗅到周璨身上清苦淡香,心中暗想,只要是与你同行,即使长夜无尽,我也如沐耀阳。
第二十五章 踌躇
“都说景纯王是全长安贵女们最想嫁又最不敢嫁的男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叶继善摆弄着不知哪处弄来的一只佛铃,似乎是个古品,金漆些许掉落了,上头的咒文和雕花却仍旧细致精巧。
林晏趴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酒瓶咋舌。听他来要酒,叶继善便让元宝带着几个家丁来来回回好几趟,愣是把这不小的八仙桌给摆满了,若不是林晏摆手叫停,他们这架势简直要把这弄成个酒库。林晏看了半天眼睛花,他对酒也不甚了解,见叶继善还靠在榻里两眼发直地看那铃铛,便道:“你帮我看看,不要太烈的。”
叶继善小心翼翼把佛铃放回锦盒里,擦着手走过来,搭住林晏的肩膀,“要给你家那位不同凡响的王爷送酒啊?”
林晏失笑:“如何就不同凡响了?”
叶继善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小三少慧眼识人,景纯王爷不光生得好看,心儿也是极剔透的,跟一般的王爷大不一样,顶顶潇洒,怪不得叫我们林小副官春心荡漾……”
林晏听到他最后一句,手一抖,差点把那酒给摔地上,捧着瓶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胡说什么?”
叶继善眨巴着他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反问:“我胡说什么了?”
“我不同你玩笑,有些话说不得。”林晏似乎是恼了。
叶继善撑住下巴,笑了起来,“你同我恼什么,你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他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还有点粗鲁了,但是话糙理不糙,林晏瞬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心虚,面上的怒意都有点儿挂不住了。
“叶继善,够了。”林晏也不是真与他置气,到这会是自己跟自己置气。
叶继善皱了皱眉,嘟囔道:“谁把你教成了个迂腐的小老头啊,老太爷说的没错,宫里的资善堂,不行啊。”
见林晏抿着唇不说话,叶继善将他手里的酒拿过来,熟练拔了塞,仰头喝了一口,递给林晏,“我是家中老幺,比你虚长几月,是真心将你当亲弟弟看。”
“你娘亲家是开国功臣叶家,你父亲是差点儿给相中当了驸马的林侍郎,再瞧瞧你林晏,一表人才,文武皆优,还有我这么有钱的兄弟,哪里配不上景纯王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妄自菲薄个什么劲儿啊?”
林晏不可思议地瞅着他,叶继善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林晏没料到他不是故意调侃,而是真这么想的。叶继善并不觉得他对周璨的这份心思有任何不妥,反倒还不解他为何不求取。
“可……”林晏从未与人袒露分享过自己对周璨的感情,他虽不多疑,却也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叶继善偏偏给他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相识时日不多,他却打心眼里欣赏信任他。他犹豫了片刻,接过酒瓶,也是仰头灌下一大口,才终于将这埋了数年的秘密隐晦而艰涩地倒吐出来,“……我不能。”
叶继善神情微动,盯着他道:“有何不可?”
他竖起几根手指,问道:“他可是你血亲?可有家室?可有属意之人?”
林晏抱着酒,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在最后一问上顿了顿,低声道:“如今……是没有了。”
叶继善合掌一拍,“这不就成了?”
林晏皱着眉愣愣反问:“这就……成了?”
叶继善又道:“我爹爹和父……呃,我爹爹和娘亲从小就教育我:人生在世,及时求爱。”
林晏嘴角微抽,便又听得叶继善继续道,“据说我曾曾曾祖父当年也是,脑子不大好使,与那属意之人拖了十年才解开心结终成眷属,可惜我曾曾曾祖父身子骨也不大好使,两人在一块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他便先一步驾鹤西去了。你瞧瞧,那白白浪费的十年岂不可惜?”
叶继善把那酒要回去又喝了一口,总结道:“你家王爷也快三十了吧,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林晏很确定这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可是他的确可以陪在周璨身边一辈子的。周璨当年保证过,景纯王府永不会有主母,他永远是王府的第二个主人。然而这样就够了吗?他陪在周璨身边的这一辈子,可能就如同方知意,如同揽月,他可以陪他过一辈子,却不是与他共同过一辈子。
林晏这才发觉他这几个月来的躲避毫无成效。
他不甘心。
他回勒州见到周璨站在他跟前笑,他昨晚见到周璨将那伸出的手又收回去的时候,他好不甘心,就仿佛那个九岁的自己,坐在马车里瞧见周璨贴着方知意面笑语,那份不甘心烧灼着胸膛。
林晏将那酒夺过去,默默又灌了好几口。
“你好生琢磨琢磨。”叶继善拍拍他肩膀,这时候元宝又送了几个锦盒进来,叶继善似乎是还有要事,冲林晏摆手:“你挑完没,要是没主意,我叫元宝差人全给你打包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