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回头看叶继善又着魔似的开始把那佛铃拿出来,捏着个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林晏不禁奇道:“你又得了什么宝贝,看你恨不得抱着它睡觉。”
叶继善道:“你瞧这佛铃,是信度古庙上摘的,又叫风铎,一可惊鸟二可辟邪,上头的梵文可是好几百年前的呢。”
林晏似懂非懂地刚要点头,就听叶继善问道:“你说方先生会不会喜欢?”
林晏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个方先生是指谁,惊道:“你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送给方知意?”
叶继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指着那几个新拿进来的锦盒道:“我就是特意为他寻的。不好的话,这还有小金佛,佛经的古拓本……”
林晏瞪着他,耳边就回荡着叶继善方才那句“人生在世,及时求爱”,他按住叶继善的手,“你知道方先生师从演真法师,是带发修行吗?”
叶继善又点点头,“知道啊。”
见林晏还要开口,叶继善捧住自己的脸蛋,笃定道:“你看这么可爱一张脸,还不够让人破戒吗?”
林晏:“……”
对,还挺想让人大开杀戒的。
“我得去巡商道了,多谢你的酒。”
正要出门,林晏忽然想起什么,将叶继善拉过来,轻声道:“继善,我有件事问你,你一定要如实答我。”
叶继善笑道:“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看见林晏的表情,叶继善才收敛起来,乖巧道:“你问吧,我一定如实回答。”
林晏沉吟片刻,问道:“刘封守商道时,可曾向商队暗索钱财?”
叶继善那双大眼里情绪微微一沉,反问道:“你在查什么?”
“你回答我就行。”
叶继善轻叹了口气,“叶家军镇守西境时,还不曾如何嚣张,只有些小的国内商队和外境商队会被收取所谓‘平安金’,自从五年前刘封接手西境,入商道的每一支商队每半年都需上缴这个数,”叶继善伸出五根手指,“今年不是冯将军来了嘛,我家两个哥哥都有事缠身,管不来西边这些生意,所以才是我来探探虚实。”
叶继善反应极快,眨巴着眼睛,又问:“景纯王可也是来查这事的?不瞒你说,前些年商道流匪横行,传言是刘封还暗地里勾结流匪,两面收钱呢……”
林晏心中一沉,连叶继善都知道一二,可见刘封这几年在西境是如何横行霸道只手遮天。他正色道:“你可别说漏嘴。”
叶继善道:“我嘴可严了,要是何处我能帮忙的,你只管跟哥哥提。”
林晏被他一口一个“哥哥”强调得哭笑不得,装作没听到,急急去了。
太阳落山,天竟下起雨来,雨打了一会,居然就成了米粒大小的冰珠子。林晏之前是一身沙尘,今日还多了满肩冰沫,好容易安顿好了马,他便匆匆去往周璨的住处。
周璨竟然站在门口等他。
揽月站在他身边,提着一只雕花琉璃灯,这种灯特别亮,在夜色中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叫林晏一眼便瞧见了。
周璨裹上了他那件已经穿得半旧的狐白裘,半张脸被灯光抹上暖暖的光亮,眉目清润。
林晏越是走近,心越发砰砰狂跳起来。
这与当年灵堂上那一幕如此相像,小小的他跪在寒夜中心死血枯时,周璨便是那么破开满庭寒雨疾风,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如今雨寒更甚,珠沫拍打在脸上甚至生疼,可他心中却是温暖一片,因为周璨就在这重重雨幕后面,掌着一盏最亮的灯等他。换作他一步步走向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小跑起来。
“如何竟要成了个雪人了。”周璨笑着伸手捏他眉间的碎冰。
许是站得有一会了,周璨的黑发潮湿着,软软贴在他脖子肩膀,衬得他五官都无端柔和起来。
林晏不敢看他眼睛,道:“耽搁了,让你久等。”
周璨便道:“林副官军务繁忙,我哪敢抱怨。你送的酒据说不好加热,坏了口感,我便只开了塞,小菜还热着,你先吃点驱寒。”
林晏察觉今日的周璨有些啰嗦了,却也不说破,只是顺话点头,让揽月除去大氅,擦了手脸,与周璨坐在一处。
周璨举杯,“敬两位将军。”
林晏也举杯,“敬外祖父与小舅舅。”
西境的葡萄酒入口发涩,半晌才品出水果的清甜。
周璨低头看着酒杯,似乎恍了神。从前某天,叶韶与他说过,西境有葡萄酿的果酒,封在琉璃瓶里,灯光下清透如琥珀,他第一回喝的时候觉得味甜,不知轻重,最后愣是第二天午后才醒转过来,被老爹罚背着沙袋在校场跑到晚上。
林晏见他嘴角噙着疏淡笑意,眼神又不知飘到了何处,便提高声音道:“如何?”
周璨抬起头,茫然看过来,“冰……好冰。”
林晏心中叹气,笑道:“那便少喝点,伤胃。”
之后他俩聊的都是些无甚重要的闲话,周璨手上没停,一杯又一杯,林晏也没制止他,头两年的时候周璨几乎不饮酒,林晏还以为他是转性戒酒了,后来又见他饮得比从前更凶了。林晏平日会说他,今日却是说不出口的。
周璨心里太苦了,酒不能消愁,却是能让他忘记片刻的,只是片刻,对周璨来说也是好的。
周璨饮得凶,酒量却及不上从前,此时面上飞红,趴在桌上冲林晏笑,“安儿,你可还记得,我们那年去爬明华山,阿韶记错下山的路,到了天黑咱们也没走出去,晚上也下起这么样的冰沫子,他把你塞在衣服里裹在胸前,你就在他衣服里哭,可把我乐坏了。”
林晏附和他,“我记得。”后来周璨跟叶韶都冻得不行,抱在一块往山下挪,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差点被挤死。最后叶韶吸着鼻涕跪在祖宗堂,好不可怜。
周璨目光移到桌上那柄斩穹,伸手摸了摸刀鞘,忽地轻声问道:“安儿,你可用它杀过人?”
“……一回,追流匪的时候。”林晏答了,按住他的手,“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周璨低头看着两人叠在一块的手,喃喃道:“你的手可真暖。”
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住林晏的食指,摩挲着他的指根,不解地问:“你这里的痣呢?”
林晏微微皱眉。他的手指上,从没有痣。
“你记错了,”林晏温声又淡漠道,他走过去将周璨搀扶起来,“我扶你去床上。”
周璨的那双眼睛看起来丁点儿也不像是醉了,两点浓墨凝在眸中,眼神不像他平时那般漫不经心地游离,反倒是越发认真,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你对我有点凶。”
林晏听他说着如此孩子气的撒娇话,心里又酸又软,正要回话,周璨伸手摸到他眼角,轻擦着他下眼睑那的睫毛,小声道:“我许久不见你,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如此说的时候,眼眶便缓缓红了,似乎是十足的委屈,又似乎是知晓自己在说胡话,却又不想承认,只是将手缩了回去。
林晏真是毫无办法,给他弄得气不起来,满腔的酸涩又被心疼给压过去,只是低头有些强硬地将周璨按回床里。
“安儿……你陪我吧。”到了这会,周璨似乎是又将他认了回来,半阖着眼睛拉住他的手。
“好,我陪你。”林晏坐在他床边,看着周璨闭上眼睛,眼尾残留着淡淡的愁苦。
林晏回想着白日里叶继善说的那些话。
叶继善不知道,林晏愧于自己这份心思,不只因为这些年周璨抚养他,如同他长辈亲人,更是因为周璨,是他小舅舅叶韶的情人。
若是他小舅舅还在,他俩如今定是一对神仙眷侣了吧,那他到时候定更加不知如何自处了。可他小舅舅不在了。叶韶那般绝世惊艳的人物,自己如何比得上呢。
可我不甘心啊。
林晏盯着周璨的眉眼,他做梦都想周璨摩挲他的手指,轻抚自己眼角,对自己笑着说那些亲昵撒娇的话。
“人生在世,及时求爱吗……呵。”林晏喃喃自语。
等到小舅舅和外祖父的大仇得报,我就全告诉你。你若勃然大怒再不想见我,我便搬回叶府罢了。
我仍是想一辈子陪你的,可若只是像现在这样,我宁愿不要陪你了。
第二十六章 现身
眼瞅着就要进了腊月,西境越发寒凉,到了年关,商道往来却更盛,人人都想趁着大雪封境前赚个盆满钵满。
周璨白日里看着清闲,偶尔会进城看看,夜里却总与揽月商谈到灯油枯。方知意是个最畏寒的,跟着周璨出去一回冻够呛后说什么也不肯跨出他的房门了。而叫林晏最头疼的叶继善,明明叶家的商队大半都动身回杭城去了,他这个东家小少爷还一副常住西境的模样,雷打不动地每日去敲方知意的院门。
今日下了雪,多数商队都修整未动,林晏回来得早,便远远瞧见叶继善正灰头土脸地往出走。
“又碰钉子了?”林晏也是有点儿佩服他的百折不挠。那些个礼物,方知意是一份也没收的,叶继善头几天晃荡着那只佛铃走得失魂落魄,叫那圣物瞧上去活像是招魂铃。
叶继善不由分说勾住他,“咱们上酒楼去,听说今夜城里有马戏,里头的舞娘可以用一根小杆子在天上飞。”
林晏扯扯嘴角:“我还是……”
“你要问问你家王爷是不是?”
林晏还未作答,便听见周璨的声音:“问我作甚?”
他转头,周璨却是也正从外头回来,见林晏询问的表情,便道:“从冯将军那回来,谈了些事。
周璨走近,仿佛是很喜欢看林晏穿铠甲的模样,歪头含着笑又看了几眼,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方才还在和冯将军说起,今夜城中有马戏,我们不妨一道去瞧瞧?听说团里的舞娘穿得少还会飞呢!”
林晏:“……”
勒州城内灯火通明,雕花圆顶的排楼林立。街边干果,挂毯与香料的摊子挤得满当,只叫人看花了眼。
林晏换了件颇有些当地味道的立领对襟袍子,外头披一件明蓝金绣团花的厚褂,脚下踏着麂皮靴,利落干净。这明艳的颜色衬得他那张年轻的脸庞格外亮堂,眉目间掩不住的勃勃朝气,眼里似乎都揉了熠熠星辉。
周璨想起当年腊市,林晏还是个满脸**的孩子,戴着那顶雪白的绒帽简直惹人怜爱得要命。叶继善勾着他的肩膀蹦跳着不住说着什么,林晏给他逗得直笑,那双眼睛眼角下弯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叶韶。周璨瞧着他俩走在前头的身影,不禁也微微笑起来,少年人的快乐,总是简单又极易传染的。
酒楼也是圆顶高塔的模样,整个大堂给清空了供表演,只在二楼三楼设了坐席。
方知意严词拒绝同行,但这仿佛也没搅了叶继善的兴致,他熟门熟路叫了吃食,还不知何时买了只长筒雕花的物什,一端贴在眼睛上东看看西看看。
林晏差点儿被他怼一脸,按下他手,“你又瞎胡闹什么?”
叶继善道:“这叫千里镜,我方才在摊边买的,据说是从更西边流过来的,可以看清好远之外的东西呢。”
林晏叹气:“你坐如此靠前,哪里看不清楚呢?”
叶继善重新举着那千里镜朝大厅看去:“漂亮姑娘啊。”
林晏正要说话,一旁的周璨探过头来,“是吗,给本王也瞧瞧。”
林晏:“……”
抬头,正瞧见站着的揽月白了周璨一眼。
林晏与周璨换了位置,挨到揽月身旁,悄声道:“达木丁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揽月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还在查。”
林晏道:“你那时去北蒙可也是查他?”
揽月脸色凉凉,似乎是记起了什么不甚愉快的事,“他母族部落虽在北蒙,但好些年前便被他族吞并,他生在西域,回去并无容身之所。”
林晏点点头:“达木丁从小在西域长大,生得又不似汉人,断不会逃入大启,否则太过扎眼了。”他又皱起眉头,“听闻他双瞳异色,一只为金茶色,不该难找啊?”
揽月面无表情瞟他。
林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如此明显的特征,达木丁这般狡猾,定会想办法遮掩。
“你与我这美貌侍女咬什么耳朵呢?”周璨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拈了粒葡萄干塞进林晏嘴里。
“下头的姑娘的确还没这位揽月姐姐好看呢。”叶继善也跟着探过来,“我可听到了,什么双瞳异色?”
林晏想把这一碟的果干都塞进叶继善嘴里。
“咳,我听闻西域这边的,猫儿,两个眼睛可以是不同色的,你可曾见过?”林晏想把这话题带过去。
叶继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可不碰猫的,碰了全身起红疹子,可吓人了。”他继续举着那千里镜看起来,“看这西域的姑娘,有蓝眼睛的,有绿眼睛的,嗯?”
周璨偏头看他:“怎么?还有红眼睛的不成?”
叶继善啧了一声:“有独眼的。”
周璨微微皱眉:“什么独眼的?”
“站在那个架子下头的人,看样子是团里管事的,为何我瞧着如此眼熟……”叶继善举着千里镜边看边喃喃,“啊,我被困在沙漠里之前,不是去疏勒的舞馆了嘛?那时我与别人因着一个舞娘起了点争执,出来调解的便是这人!”
林晏一言难尽地瞟了他一眼,这叶家小少爷真是财大胆肥,在别人国界里还敢与人为了姑娘吵嘴。
“我与那番邦人语言不通哪里吵得起来,”叶继善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朝林晏笑,“左右只能打一架。”
周璨大抵也是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能瞎掰扯的人,哭笑不得地开口把话题扯回来,“那人又如何了?”
“这时候那独眼的便出来当和事佬,我以为他是舞馆的人,瞧着不是汉人,却讲得一口流利汉语和疏勒官话,如今怎的又在马戏团里了?”
揽月已经警觉地看向楼下,朝周璨抛去一个询问眼神,周璨轻轻一点头,揽月便迅速离开了。
林晏略微沉吟,道:“这西域小国众多,往来贸易娱戏繁荣,酒楼戏团甚至商队都会请一些会多种语言的临时管事做些交流统筹的活。”
周璨低头摆弄着手里那支鹤首手杖,接话道:“这些管事随着演出去往各国各地,抑或是这边活完了立即就换了另一个,流动轻易,难寻踪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低声说了那个名字:“达木丁。”
叶继善放下千里镜,愣愣道:“达什么?”
林晏站起身:“我与揽月一道去。”
周璨抓住他:“揽月又不是现在就要去抓人,先盯着,说不定还能将另的来抓鱼的一块端了。”
林晏坐回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来回摸着腰后的斩穹。杀了他小舅舅与外祖父的仇人就在楼下,几步阶梯的距离。他拧眉盯着大厅里头,正在表演的是个喷火的汉子,周边细腰长腿的蒙面姑娘们伴着舞,他在那个架子下头来回扫视了好几遍,未见到叶继善说的那个独眼管事,也未见到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