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质端详那封帖子好半天,
安国公府她是知道的,太子的外家,先皇后的母族。
只是这发帖的人……
蕙质再次确认了一遍, 没错呀,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安国公府世子妃送过来的,邀她去怡然居一叙。
蕙质目光在“元二小姐亲启”六个字上打转, 轻咳一声,对还没走的送信人问道:“大小姐可也收到过?”
那人先是摇头, 继而点头, 回忆道:“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倒是一个月前收到过。”
一个月前……
蕙质凝眉沉思,好像一个多月前,自己确实在怡然居门口见到过元筠姌, 那时她旁边还站着一位温婉大方的女子, 莫非……便是这“孟愫儿”?
“行, 帖子我收下了。”蕙质命丫鬟给跑腿的人小费,对他温和一笑:“辛苦了。”
“不辛苦, 不辛苦。”那人笑呵呵从丫鬟手里接过荷包, 到手后还掂了掂, 察觉份量不轻,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心实意。
蕙质眼眸微闪,“你成天在府里跑腿当值,可是对府里的情况都挺熟?”
那人皱眉微思,“不知二小姐具体指哪方面?”
“比如人员调度、往来一类。”蕙质看着他说道。
能从庄子升到府里办事的, 无一不是人精,能从府里成百上千个下人中脱颖而出, 日常与主子们打交道,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是以那人一听蕙质的话头,便知她想干什么,施施然笑道:“二小姐,您是主子,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即可,奴才一定知无不言,您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蕙质轻轻一笑,眼眸微敛,“也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顿了顿,“你可知,王贵家的有一个侄孙,名字叫小济?以前他在乡下庄子干活,前段时间调到府里当差,还被分在老爷的书房做事,听说前不久跟随管事的去了乡下庄子办事,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脸色蓦地沉重,低声道:“前段时间,我的一个嬷嬷发高烧,那时我并不在府里,是他请医买药,照顾她,虽说嬷嬷人已经没了,这份情谊却是难得,如今我回到府上,想替嬷嬷好好感谢他那段时间的照顾。”
虽然府里的人都清楚她具体什么个来历,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
话毕,又给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比原先大三倍的荷包交到那人手里。
那人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将荷包揣进怀里,一边呵呵笑道:“府里的下人多如牛毛,奴才确实没听说过这么个人,不过既然二小姐这般良善,知恩图报,奴才一定去打听打听,了却二小姐这桩心愿。”
“那便有劳。”蕙质对他点头一笑。
夕阳西下。
橘红的晚霞闪着万点金光,给大地披上一层斑斓的彩衣。
京都一座雅致的院落。
院内的樱花树被晚霞的余晖映照得分外绚烂,蝴蝶停驻在枝头,柔和的微风轻抚它们的翅膀,画面一派岁月静好…
可若是凝神一听,便能发现与此中气氛格格不入的地方——本该静谧美好的场景,却从房内传出阵阵女子的喝骂声。
房内。孟愫儿双手叉腰,围着床头转了几圈,死死盯着半靠在床头,耷拉着脑袋的宁如风,双目几乎要喷火,胸膛气得起伏不止。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从前竟是我小瞧了你,不曾想你竟有如此本事,胆大包天到这等地步!”
孟愫儿见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恨急,伸出手指狠戳了一下他脑门,咬牙道:“你有几条命?敢和太子殿下抢人!要没出天香阁那档子事,你果真把那姑娘娶回家,你们宁家上下全要不得安生!”
宁如风昏昏沉沉靠在床头。
大醉一场,刚一醒就被孟愫儿劈头盖脸痛骂,也不说原因,只一味的骂。
宁如风听她足足骂了将近一个时辰,到这里才总算听明白她动怒的缘由。
不由得十分无奈,抬起大醉后酡红的俊脸,相当无所谓地表示:“表姐,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没娶么?还亡羊补牢,帮太子殿下寻回了她,太子殿下可是承我好大一份情呢。”
“啊——呸!”孟愫儿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得满脸通红,狠啐了他一大口。
宁如风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看着手中的水渍,表情极为嫌弃,“你还说我呢,你自己看看,“将手掌伸出来摊给孟愫儿看,小声嘟囔:“都已经嫁做人妇,还这般粗野泼辣,也不知姐夫平日过得什么日子。”
孟愫儿的脸更红,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甩到他脸上,怒骂:“你姐夫怎么样用不着你管!有那闲功夫,仔细想想回去怎么跟你爹解释!”
宁如风表情淡淡拭着脸,慢声道:“放心,我没有暴露自己,只要姐夫和太子殿下,当然,”抬眸笑嘻嘻看了孟愫儿一眼,“还有表姐你不说,就没人知道背后有我的手笔。”
孟愫儿见他嬉皮笑脸,气不打一处来,“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这次算你走运,一切都还来得及,但凡你南下途中没有偶遇那姓顾的,不仅要赔上元二小姐一条人命,等到太子大婚,知晓真相,更不知要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你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做事滴水不漏,可连我都能想明白的事,痛失所爱的太子殿下就不能慢慢回过味来么?他是储君,真铁了心想把一件事调查清楚,不过一句话的事。”
“你们宁家本来就引得上面忌惮,你爹,你爷爷,哪个不是小心做人,低调做事?偏你初生牛犊不怕虎,白白将把柄送到人家手上。”
孟愫儿深深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你不为别人着想,也要为你娘多想一些,她这辈子够苦了,若是因你的事而晚景凄凉,你身为人子于心何忍!”
一开始,宁如风还能心不在焉听着,可等孟愫儿提到他母亲,他便再也笑不出来,多情的桃花眼罕见涌现一丝真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坠到身下的薄被上,晕染出一朵朵水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再没心没肺的人,心底总有一处不可触及的柔软之地。
孟愫儿方才这话,可谓是戳到了他的心窝子。
好歹姐弟一场,孟愫儿也不忍心见他如此伤心,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从他手里抽出捏成一团的帕子,一边给他拭泪,一边柔声劝慰:“你也别怪姐姐说话难听,姐姐这都是为了你好,这次就算了,下回可不许再犯糊涂,”
顿了顿,忽想到什么,忙不迭又补充:“世上好女子多的是,你虽不比太子殿下,可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再没哪个比你这个镇南王世子更有权势。你还年轻,才十五岁,以后有的是机会遇到许多知情识趣的美人,那元家二小姐虽说貌美,可焉知世上没有比她更美更好的女子?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千万不要再在她的身上花心思,不值得,明白不?”
宁如风缓缓一叹,“表姐,你不要担心,我对她并没有你以为的用情至深,至多只是好感罢了,她即将是太子的人,我更不会上赶着自讨没趣。”
孟愫儿拍着他的肩,眼里满是欣慰,“这才是我的好弟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咱们不得罪太子,凭咱们两家的势力,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你才十五,刚踏入这花花世界,有许多好玩的还没尝试过,日后让你姐夫多带带你,表姐保证,过不了多久就会将现在的烦恼抛诸脑后。”
孟愫儿见他低头不语,正要再劝几句,门外却忽然响起敲门声。
走出去一瞧,竟是杭瑜派来的人,说是有要紧事,速请她回府相商。
第二天,孟愫儿就给蕙质下了帖子。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蕙质站在怡然居门口,看着来来往往衣着华丽,举止娴雅的闺秀们,感慨不已。
一个月前,她还只能远远看着她们,一个月后,她已经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人生的际遇当真不可捉摸。
深深呼出一口气,蕙质平复好心情,根据请柬上给的房间号,来到指定的房间。
推开门,一个衣着华丽,笑容温婉的女子迎上前,拉着她的手,亲切询问:“你就是镇国公放在乡下养的小女儿吧?”
蕙质微微一笑,对她颔首:“孟姐姐好。”
孟愫儿眨了眨眼,“叫姐姐也行,不过我更希望你称呼我一声表嫂。”
这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蕙质太子侧妃的身份,毕竟若只是侍妾,可没有资格这么叫。
蕙质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一瞬间心跳如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垂下眸子,轻声唤喊了句“表嫂”。
孟愫儿眼前一亮,心想这姑娘倒挺机灵。
唉,跟聪明人就是省心呐,稍微一点拨人家就明白。
不过同时心底也无比庆幸,庆幸这么人精似的姑娘没有嫁给自己的表弟,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傻弟弟轻易被一个女子拿捏。
孟愫儿笑吟吟将她拉到一边坐下,问:“你可知,我今日把你约出来所为何事?”
蕙质坦然摇头。
她也正一头雾水,她与安国公府从没有过往来,即便她恢复元府二小姐的身份,可一个生母卑微的庶女,也不足以令堂堂安国公府长媳放下架子与她刻意亲近。
更何况,她没记错的话,孟家可是与宁氏沾亲带故呢。
要说是孟愫儿得到她即将进东宫的消息特地来巴结她,倒有几分可信度。
只是,有必要么?
以她如今的身份,就算进宫,了不起当一个侧妃,可安国公府可是太子殿下的嫡亲外家,何必屈尊降贵来巴结她?
孟愫儿盈盈一笑,道:“你还记得一个月前,你在杏林遇见过一位桃花眼的少年么?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桃花眼,少年,又是十五六岁,地点还是在杏林——蕙质一瞬间就想到在杏林与她搭讪的宁如风,那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略略蹙眉望向孟愫儿,“表嫂与他认识?”
“正是。”孟愫儿也不掩饰,点头说道:“他是我的表弟,镇南王世子。”
见蕙质脸色似有异样,孟愫儿眼眸微闪,缓声道:“杏林的事他都与我说了,事后我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已经知错,再一个,这事对你来讲也不算太坏,反倒使你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蕙质挑眉,声调微微拔高,“表嫂这话从何说起?”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孟愫儿叹了口气,将缘由娓娓道来。
前几天裴凌找上门,向她转达端木砚清的意思,说是让她找个由头,将蕙质单独约出来,向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端木砚清这么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顺心顺眼的,可不想委屈自己就此放过。
和恭惠帝也算当了十几年的父子,恭惠帝什么脾气他也清楚,了不起坦白后被恭惠帝训斥一顿说他办事马虎不小心,再恶劣点,恭惠帝拿乔拖着不办这事,可不管怎么样,他都势必要接蕙质入东宫的,就算现在不行,以后磨也要磨得恭惠帝同意。
至于蕙质本人的意愿,她究竟愿不愿意陪端木砚清一起等,一起磨,全然不在端木砚清的考虑的范围内。
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看上的东西一定要攥在手心,蕙质愿意自然皆大欢喜,不愿意她这辈子除了他也嫁不了任何人。
所幸蕙质是愿意的。只是端木砚清不知道罢了。
虽然选择性忽略蕙质本人的意愿,但端木砚清多少还是在乎着蕙质本人的想法。即便做好了要将蕙质一辈子锁在身边的准备,可也希望能将她锁得舒服些。
因此,这才特地托孟愫儿出面,将那日杏花树下,他对她一见钟情的事告知给她听。
蕙质本来做好了稀里糊涂进东宫的打算,没想到经由孟愫儿的口,意外得知她被端木砚清看上的经过,心中的谜团瞬间解开。
想起那日杏花树下,那个模样白净,谈吐不凡的年轻人询问自己家世的情景,蕙质心情喜悦的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看着孟愫儿对自己笑得温婉和气的脸,蕙质也发自内心的笑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母亲和莲花姑姑在天有灵,自己的霉运终于走到头了,她日后也能做个金尊玉贵的人儿了!
孟愫儿多少藏了点私心,裴凌其实嘱咐过她,要她暂时不要将端木砚清认错人一事告诉蕙质,只让她讲端木砚清对她一见钟情的事。
可孟愫儿实在担心端木砚清记恨宁如风隐瞒一事,于是决定偷偷向蕙质透露宁如风救她一事,也好让蕙质承宁如风一个情,等到端木砚清哪天回过味来要收拾宁如风,她也能记挂今日的情分从旁劝说几句。
当然,裴凌的嘱咐她也不敢忘,话虽然是要说,不过说话的方式可以稍微变通一下。
“我这表弟呀,从小到大随心所欲惯了,其实没有什么坏心思。那日他虽对你多有叨扰,却也将你记住。”
“后来太子殿下命人打听你的家世,却得知镇国公府有两位小姐,你又没有报出自己的姓名,殿下便一时犯了难,只让那日陪他一起去杏林的随从凭记忆将你的样子画下来。”
“你也知道,记忆与现实多少有些出处,加上你和你姐姐又是亲姐妹,模样更有几分相似,这便更加辨不出来。”
“也是无巧不成书,那副画像正好是在我府上画的,我那表弟来我府上玩时又恰好看见了那副画像,一眼便认出是你,不是筠姌,事情到这才算真相大白。”孟愫儿摊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