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帝被她按得有一丝吃痛,便缓缓睁开了眼,庄妃眼里的冷凝之意,此时还未散去,恰被章和帝瞧了个正着。
夜凉如水,这一刻,章和帝看她的眼神,也有如这夜色一般。
庄妃慌忙地轻柔一笑:“臣妾力道,按重了些吗?”
章和帝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炬:“无事。”
庄妃挽起唇,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线温柔的笑意,她声音低弱下去:“陛下劳心朝政,也要当心身体才是。臣妾,再帮陛下揉一揉。”
章和帝又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他眉心微皱,说了句“嗯”。
可这茬出了之后,一夜里,章和帝都再没有和庄妃提过,任何与嘉善和展岳有关的话题。
庄妃心下一凛,一张冷艳的脸上面无表情。
隔日,庄妃便找来了淑娴,她敛着神色,将昨日的事情说与淑娴听,见淑娴知道后,仍旧一副没开过窍,神驰心醉的模样。
她眸光一狠,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你给我放亮了眼睛,看清楚情势!”
“不是母妃不帮你,人家早就快你一步捷足先登了!”庄妃想起昨夜章和帝看她的目光,心里有一丝凉意飘过,她恨道,“若是你将嘉善二人那夜私会的事儿,早先告诉了我。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必会怀疑他们在长春观就有了苟且,哪还有什么赐婚不赐婚!”
淑娴凝望着庄妃,粉嫩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才十四岁,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呢。
而那个男人,要被嘉善抢走了。
淑娴的眼里迅速蕴上了一层水雾,她抓着庄妃的手,颤声道:“母妃,父皇现如今是什么意思,他要给嘉善和展指挥使赐婚吗?”
“多半是了。”想到自己居然还在章和帝面前,为展岳美言过几句,庄妃的一颗心都凉透了。她握紧了茶盏,看向淑娴这个样子时,又是一阵来气。
庄妃的声音很冷:“如果不是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昨日求了我几句,我岂会为他们说话。”
庄妃肃穆的眼尾上勾,她冷笑说:“现在可好,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淑娴的眼里氤氲着水汽,她柳眉微蹙,眼泪都要收不住了,她紧紧抓着庄妃的手:“母妃,你再去和父皇说说好不好?父皇不是喜欢嘉善吗,怎么会把她许给一个庶子,你再去和他说说。”
庄妃狠心将手掌抽了出来,她拂开衣袖,沉稳地道:“我再去提,你父皇恐怕要疑心我心怀不轨,只会将此事落地更严实。”
听到淑娴说章和帝怎么会把嘉善许给一个庶子,庄妃的眼目发红。
“你以为,他会委屈了嘉善?”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多年,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她唇角溢出一缕讽刺的笑,“你看着吧。展砚清要是真能尚主,只怕不仅是个金吾卫统领那么简单了。”
庄妃道:“他没有爵位,陛下便会给他添上足以尚主的筹码。”
想到自己才十四岁的儿子,庄妃的心里真是又痛又痒又恨,霎时什么滋味儿都有了。
这么好的一个沾染军政的机会,却拱手让给了他人!
庄妃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淑娴,更觉她不争气,一股迁怒之情顷刻涌了上来。庄妃倚在榻上,直言不讳道:“你给我滚去跪佛堂,马上就要到你父皇的寿宴,你做出这个样子,岂不是成心地想气他?”
身旁的窦嬷嬷想劝几句,庄妃却道:“这是为你好。”
淑娴擦了擦眼泪,小小的抽泣声却还在。
“你要能有嘉善一半的通透,我和你哥,不知能少操多少心。”庄妃说。
窦嬷嬷听到这话,嘴里那口想叹的气,隐隐地呼了出来,她没再继续求情。
淑娴抹了抹脸,她目光复杂,埋头咬着唇走了。
不得不说,作为在章和帝身边待了多年的女人,庄妃还是十分了解章和帝的。这夜从承乾宫出去以后,过得几日,章和帝便下了旨意,给嘉善与展岳赐婚。
与这旨意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令展岳兼任五军都督府,五军断事官的诏书。五军断事官是正五品官职,论职位高低,不如金吾卫都指挥使,但是却总统五军刑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有让展大人牵涉军权之意。
即便庄妃已经缓过了劲来,可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恨不得时光能回溯,她好回去生吞活剥了那一夜的自己!
都督府总管调兵之权,金吾卫都指挥使又自来是非帝王亲信不能任,本朝极少有人,能在五军都督府和金吾卫同时任职。
这让赵佑成日后还怎么在军里收买人心?这岂是在给展岳加筹码,这根本是给了嘉善一张保命符!
庄妃暗自呕血,便把淑娴叫来,又狠狠地说了她一通。直到淑娴丧声歪气地表示,已对展岳无非分之想时,庄妃方才放过了她。
而另一头的嘉善和展岳,以及汝阳长公主,却是各自心安神定了下来。嘉善想到那天父皇来问她,“愿不愿委屈一下,嫁给展岳”时,嘉善的心里便感慨万千。
或许在父皇与这天下人心里,她嫁给展岳,是如今的她委屈。可嘉善知道,这世上,再很难有什么,比那天晚上的月亮更让人心动了。
嘉善的粉腮上浮起异色,她低下头,含情的杏眼上出现一丝亮人的光彩。素玉和丹翠进来时,见到公主正托腮歪头地浮想联翩,两人忍不住互看了眼,继而相视一笑。
素玉说:“殿下,明日就是陛下过寿,奴婢已经将您准备好的寿礼收拾妥帖了,您看,还需不需要加什么?”
嘉善的面目柔和,她笑说:“不必了。”
“父皇看重的是一片心意,又岂会真的在乎东西有多贵重。”她道。
丹翠点头,表示很赞同:“是啊。奴婢觉得,也许,能成功解决公主的婚事,这才是陛下心里感觉最熨帖的事儿呢。”
素玉低下头,不敢像丹翠这样打趣嘉善,可眉眼忍不住地带着笑意。
嘉善便虎起脸看她们,语气却是巧笑嫣然地:“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过宽和,养得你们也敢这般放肆了吗?”
丹翠笑盈盈地接话道:“殿下能得良婿,奴婢和素玉姐心里都觉得高兴,这才敢放肆一些。”
丹翠用了“良婿”一词来形容展岳,嘉善方才发现,她身边的人,似乎对展岳的观感都不错。
看来这家伙很会收买人心。
以后嫁过去,丫头们别那么快地胳膊肘往外拐才好,嘉善想。
素玉道:“还有一封信,是展大人托人来交给奴婢的。”
嘉善于是打量了眼信封,很快认出了是裴元棠回信时的一贯手笔。想到裴元棠的那句“不如,嫁我”,嘉善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
她眉目低垂,语气沉了些:“放着吧,我稍后看。”
“是。”素玉道。
到了下午,那封信还是大喇喇地摆在嘉善的书案前。嘉善纹丝不动地盯了信封几眼,她脸庞雪白,清丽的眼眸漆黑而澄澈。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嘉善终于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她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只有约莫二十个字左右,嘉善一目十行地扫过后,她喉咙开始发涩,粉嫩的指尖,更是控制不了地在微微打颤。
她把信纸凑到烛火前,直到纸张烧成灰,连一缕烟子都看不到的时候,嘉善曾被刀割开过的一个心口,方愈合了过来。
那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了嘉善脑海里――
孔氏已寻到,五叔会派人护送其进京。另,祝你好。
嘉善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光,她的眸色如黑云压城,像是正在强忍着汹涌澎拜的洪水般。
她的脑海里,反复徘徊着“孔氏已寻到”、“孔氏已寻到”……
真的是寒冬将过,春天要来了吗?
嘉善的瞳眸凌厉,她陡然捏紧了手指。
第032章
展岳与嘉善的赐婚诏书, 章和帝是令陈功直接赐到了安国公府去。陈功如今任秉笔太监,又跟在章和帝身边多年,安国公府上下都待他十分客气。
听说陈内侍来传旨,安国公还以为传的是展少瑛与齐乐候的嫡次女的婚事儿, 当即便把大儿子、大儿媳以及展少瑛全都叫了出去。
几个人风风火火地便打算去迎旨。
安国公虽然年纪不小了, 但可不是个脑子糊涂的家伙。他知道瑛哥儿尚不了主以后, 自然要在百种可能里面,选一个于自己利益最大的。
展少瑛是他的嫡长孙,本就有隔代亲的说法, 加上展少瑛颇通文书, 未来若能入了圣上的眼,必能光耀门楣。陛下愿意给他赐婚, 这是在给展少瑛脸面呢。
安国公只是没想到,一桩婚事罢了, 章和帝会派陈功亲自来。这是有多重视他们家瑛哥儿啊?
安国公、展泰以及张氏的脸上各自都洋溢起喜色, 安国公上去相迎,开口道:“伴伴怎亲自来了,快请坐。”
陈功的视线在安国公几人脸上一扫而过, 见除了展少瑛神色有些萎靡外,别的都喜出望外, 他不由也笑道:“国公爷客气了。老奴担当不起。”
“展砚清大人在吗, ”陈功看安国公后头没有展岳,忙说,“还请国公爷将他唤出来。”
张氏和展泰表情各是一僵,二人对视了眼, 目光里都多了一丝不明显的警戒,张氏的眼里更是飘过缕复杂的恨意。
还是安国公稍老成些, 神色不变道:“伴伴稍等,我这就让人去请他。”
他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打量道:“是犬子,在御前犯了什么事儿吗?”
陈功笑着摇了摇头:“展大人当差认真,极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国公爷可以放心。”
安国公听了,却是更放心不下了。
他见陈功还在站着,便亲自请他坐好。
安国公略一思量,打量着说:“伴伴是为了犬子而来?”
陈功含笑点头:“是。老奴先得恭喜国公爷了,府上四爷,日后,许能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安国公淡淡一笑。
想到展岳,他心里只没来由地有些气闷。
展岳是他最杰出的一个儿子,这没有错。他这一生的四子里头,展泰平庸无奇,展嵩早早离世,还有一个儿子展恒,乃是一混不吝。说得难听些,在文治武功方面,展岳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展恒戳倒。
这几个孩子里,也只有展岳,如今在皇帝面前最有脸面。安国公甚至觉得,章和帝喜欢展岳,比喜欢自己还要多。
否则,今天凭何会为了展岳的事儿,专门派了陈功来?
可只要想到傅氏,想到儿媳掉了那个孩子以后,贾氏曾和自己说过“小四怕是没有一天忘记过傅家,或许心里还记恨着国公爷您呢”。
安国公就面色复杂,他已没有了当初的冷静。
陈功转目看向展少瑛,见展少瑛虽面有苍白,可剑眉星目的样子,也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他便主动道:“大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他这话带着点客套,但张氏和展泰的心里,却各自听得十分熨帖。展泰微笑道:“伴伴抬举他了。不过是有些微弱的才名,何来声名却显。”
“年轻人,经不得夸。”展泰说。
陈功一笑。
这一时,展岳也终于到了。
他穿着一袭金吾卫的官服,黑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深刻的五官干净中带着英姿,几乎就在瞬间,把展泰几人都比了下去。饶是展少瑛占着几分年龄优势,但也如小树撞青松,高下立见。
陈功不由心道了句:“难怪大公主看不上展少瑛,却同意了嫁给他。”他露出一个笑容:“展大人,老奴有礼了。”
展岳道:“伴伴折煞我了。”
陈功神色安详地望向他:“请展大人听宣。”
展岳掀起衣袍,跪下。
安国公一愣,随后,在场诸人方一一跪好。
陈功面不改色地念完了展岳尚主的诏书后,又掏出一面圣旨,那上面写着令展岳暂代五军断事官一职。
张氏和展泰,两个人都满身震撼,就连安国公也久久未反应过来,更别提展少瑛的表情了。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陈功之前的话,是在活生生打他的脸。说他“声名却显”,可是大公主看不上他,就连陛下也只愿赐齐乐候的嫡次女给他。
反倒是四叔,闷声不响地,不仅抱得了佳人归,还被陛下安排进了五军都督府。究竟是谁,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这话说的,真的是他吗!
展少瑛脸色微沉,他抿着嘴,眼底充斥了赤红的血丝,目光里更是写满讽刺。
只有展岳一个人镇定自若,他微微一笑,薄唇轻勾起:“劳烦伴伴为我的事儿,亲自跑这一趟了。”
“大人这话,才是真正地折煞奴婢。”陈功说,“请大人七日后,去五军都督府正式任职。”
展岳说:“是。”
安国公几人,听陈功对展岳自称“奴婢”,心里仿佛飘起了一阵雪花,霎时凉飕飕地。陈功虽然为人没架子,但毕竟是宦官里头第一人。他即便是在皇帝面前自称“臣”都可的,却对着展岳口称“奴婢”。
张氏看展岳和陈功的眼神,顷刻间就不一样了。
陈功显然没有功夫注意到她,他对安国公说:“国公爷也是两朝老臣,该知道尚主规矩多。”
“陛下将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初八,距今不到半年时间,一应事宜,请国公爷与老夫人都早早准备着。”
安国公整张脸都笑僵了,他点头称:“是。”
安国公府上下的反应和自己想象地都不太一样,陈功心里存了疑,他却是个人精,不好直接问什么,便打量着看看要不要回宫以后告诉陛下,或者转述给大公主听。
陈功又与安国公和展岳寒暄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安国公府霎时和炸了锅一样。
先是安国公接过圣旨,仔细端详了几眼,见上头确实写着令展岳尚主,他的眼神,有如案上的一丝青烟,缥缈若无。
他看向展岳,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展岳坐在太师椅上,他低头喝了口茶,淡说:“旨意在您手上,这又是陛下做的决定,何必要我解释。”
“你放肆!”安国公险些直接把圣旨砸到展岳身上去。
听了这话,展岳轻描淡写地抬首。他神色如常,眉宇间却带了一抹肃杀的凌厉。
安国公不禁身形一滞,他抿着唇,说:“大公主是陛下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的人,这算什么?”
展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展泰、张氏以及展少瑛几人身上略过,他笑笑,话语里有几分慵懒之意:“您这话说得对。”
“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展岳的音咬得字正腔圆,他嗓音低哑,眼角眉梢上有着如月光般清冷的温度,他道,“不如,您去问问陛下,问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安国公敛眉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