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似乎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没有出声,只是嘴角半抿着, 十指紧紧交绕在了一起。
展岳却接着低低答道:“不过,我偶尔会觉得, 我们能够这样顺利地结合在一起, 也许是上苍额外给我的恩典。”
展岳笑说:“虽然不信,敬畏之情却还有。”
他如实答完,见嘉善依旧不语,便耐心问说:“好端端地, 为何要问我这个?”
嘉善微微举眸,看了一眼展岳, 见展岳秀面如初,一如往常的模样。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低声道:“我若说,我见过章和二十二年的春天,你可会觉得,我在说胡话?”
如今不过也只是章和十五年,离嘉善所说的章和二十二年,还有七年之久。展岳神色平静,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
他笑一笑,不答反问道:“是在梦里吗?”
嘉善见展岳没有想象中那样过激的反应,神思不安的情绪总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双眉略锁,反思着这个自己也一直在疑惑的问题:“或许是在个很长的梦里,或许――”
她顿了顿,徐徐说:“是前世也说不定。”
“是吗?”展岳略略低头,轻轻亲吻了一下她低垂的眼睑,“前世,我们也是夫妻吗?”
嘉善抬眼,见展岳的双眸神采奕奕,自己忽然间好像也终于定下了心。她静静地望着他,如实答曰:“不是。”
言及前世,嘉善的面色不喜不怒地:“那时候,我按照父皇的意愿,嫁给了展少瑛。”
展岳面上的笑容隐遁了些许,不等他作答,嘉善便又开口说:“几年后,你娶了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女儿。也就是那日我们在楼外楼见过的冯氏。”
展岳的面色沉静如水,他伸手轻揽着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嘉善耳边响起:“难怪,你会对冯氏另眼相看。”
“该不会,今天在秦|王府对你示警的人,是她?”展岳追问说。
室内安静了片刻,安神香的轻烟袅袅燃起,在屋中化作了一层白雾。透过烟雾,嘉善的双眸半眯了起来:“是。如果那能够被称为示警。”
她三言两语,简单地把在秦|王府和冯婉华打交道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我相信,她那不会是无心之言。只是不知道,她因何这么说,说的是否真是秦王妃。”嘉善冷静地分析道。
想到冯婉华在楼外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展岳一时间也不敢断言。倒是嘉善,逐渐地放松了起来,
她轻轻笑道:“或者,你可以去问问。毕竟你们曾经有着夫妻缘分,她也许会给你这个面子。”
见嘉善的语气里没有拈酸吃醋之意,展岳也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他道:“什么夫妻缘分?不是与你讲过,我的妻子只有一个。”
“前世的我怎么会那么蠢钝,眼睁睁看着你嫁与展少瑛。好在今生亡羊补牢,没有再重蹈覆辙。”展岳的眉眼温和,脑袋顺势轻靠在嘉善酥软的肩头上,“可别再拿这事儿戳我心窝了。”
嘉善轻轻弯了弯唇角,本来因提及展少瑛而有些阴翳的心,一时又柔软起来。她轻轻推了下展岳,顺着话道:“是啊,你怎么那么蠢。”
嘉善言笑晏晏,展岳的神色也变得温柔又专注,他定定地与嘉善对视了半晌,嘴唇轻动说:“会介意我问,章和二十二年,发生了什么吗?”
嘉善的眼睫几不可见地轻轻颤了颤,展岳斟酌着措辞,低声道:“是不是父皇……”
嘉善抿住嘴唇,紧紧握住了展岳的手。
展岳立即更紧地与她交握住,他试探着道:“即位的,是赵佑成?”
嘉善没有吭气,展岳却已推算出前世的许多经过,他目光里流露出怜惜之意:“以他的品性,恐怕不会容裴家与元康的存在。”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也――”
展岳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嘉善倏地捏紧了他的指尖。本已没有再过多感伤的往事,此刻在最疼惜她的人面前,再次被揭开了脆弱。
嘉善自己抹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道:“都过去了。”
展岳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以一种“老鹰护崽”的方式把她抱在怀中:“是,都过去了。”
他揽着她,低声说了句:“抱歉。”
嘉善顿住,疑惑地望向他:“抱歉什么?”
“前世没能在你身边保护你。”展岳说。
他如此讲,嘉善却想到了那一次,他们在东直门口相遇时,展岳的几句善意之言。
她将此事说给展岳听:“当时赵佑成正春风得意,急着立威,没有人敢过多接近我。我骄傲了一辈子,何曾受得了。”
“那个时候,也只有你还敢雪中送炭,劝我要保重自身。”说着说着,嘉善的眼眶又开始微微发热,她忍住酸意,“所以,别抱歉。”
“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展岳夸张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在嘉善的耳侧亲啄了一下,“我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前世,心里也是只有你一个。”
嘉善道:“你这样闷,我又怎么能知道。”
“你知道的。”展岳道,“否则也不会将这些都讲与我听了。”
展岳低头望她:“是不是?”
第082章
夜里清风徐来, 嘉善两腮边的鬓发也被轻轻地吹拂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展岳脸上温暖而和煦的微笑,一时间,竟沉醉不已, 什么话也不想多说了。
嘉善情不自禁地将脑袋枕在了他坚实的肩上。
展岳便轻抚着她的后脑勺。
过得半晌, 嘉善忽然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展岳不明所以。
嘉善靠在他肩头, 嘴里喃喃道:“我可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不怕我身上有什么污秽吗?”
展岳轻笑了声,以两指轻捻起她的下巴, 认真地瞧着嘉善的脸:“常言道, 天机不可泄露。公主敢冒大不韪把天机泄露给我,我谢你怜你都来不及, 又有什么怕的。”
“再者,”展岳长眸微睐, 嗓音温和平静, “比起那些见神不见鬼的传说,我更害怕,你说的事情会再次重演。”
“不会。”比起展岳柔和的语调, 嘉善的语气要更加坚决,她看他一眼, 复又道, “不会重演。”
这一次,元康双眼已然复明,又有这样好的你在我身边。我们怎么还可能会输呢?
嘉善把这句温柔缠绵的话和她的爱意一起珍藏在了心头。
她贪婪地嗅了下展岳身上清爽而又干净的味道,低声说道:“我还是想找个机会, 与冯氏问清楚。”
“或许,她同我有相同的经历。”
“你说是吗?”嘉善征求着展岳的意见。
展岳答说:“你来决定。”
嘉善望他一眼, 取笑着道:“紧张什么,也没逼你去。”
展岳听了这句,反倒低头瞧她,“公主当真舍得我去吗?”
“有何不舍得。”清甜的嗓音从嘉善喉里溢出来,她略微哼了下。
展岳点点头:“行。”
嘉善瞥他眼,到底没忍住,追问说:“什么行?”
展岳佯装正经地道:“我明日就过冯府去问问。”
听出他是在玩笑,嘉善轻推搡了他一把,举眸微笑说:“少来了,你还真去呀。”
展岳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在嘉善耳畔炸开了来,他徐徐道:“既然不愿意我去,何必又说话来气我。”
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嘉善身上逡巡了一遍,嘴里道:“我瞧公主,就是有些欠收拾。”
展岳吐气温热,大概是触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回忆,嘉善白皙的面孔,即刻间便略微脸热起来。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了一下,瞧着又羞又媚。
展岳觉得,他可能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嘉善的脸,声音贴在她耳边说:“你真是我的克星。”
他的气息实在炙热,熏得嘉善整个人都感觉麻丝丝地,霎时又无法克制地在展岳身前扭了扭。
这下子,展岳更不敢再碰她,他主动松开手,别开了视线:“我去把药膏收起来。”
他说,“明日还要早起,别耽搁晚了。”
嘉善知道他这是怕“点火自燃”,点头,应一声:“好。”
展岳下床,收拾起刚才按摩脚踝的药膏,嘴上不忘说:“脚上有伤,这几天你好生歇着。等崴伤好全了,我再带你去之前说好的京郊田庄走走。”
展岳熄灭了床边的灯芯,爬上床去,想了想,忍不住又将嘉善轻搂着,却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
他语态微懒:“那儿是个散心的好去处,还有水池可以钓鱼。”
嘉善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便不由地往展岳那边又凑了凑,应声道:“好啊。”
两人环抱在一起。
夜凉如水,展岳的胸膛宽厚,嘉善情不自禁地贪恋着展岳的温暖,在他怀里拱了又拱。
她埋头说:“下月二十八,是我表哥大婚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吗?”
展岳虽然与裴元棠有点不对付,但是他知道,裴家对于嘉善的意义非比寻常,裴夫人又待她有如亲女,自然应说:“是,一道去吧。”
“展少瑛成婚那天,我不大想去,我不想与他和张氏打交道。”嘉善又追加了一句,她问,“行吗?”
展岳莫名其妙地问:“有什么不行?”
“嫁给我,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展岳握住她手掌,理所当然地说,“而且,我那日当值,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嘉善点头,无可无不可地说:“那我就只随礼了。”
她主动提起展少瑛,便是怕展岳心里会起芥蒂。不想他比自己以为得还要大方些。
嘉善偷偷地往展岳的方向瞄了眼,结果一下子就被展岳给逮到了,他也在瞧她。
嘉善抿了抿唇,展岳却像是知晓得她在想什么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我知道,那些不会是很好的回忆。所以我不问,你也不要再多想。”
嘉善怔了怔,片刻后,整个人终于放松地依偎在他怀里,与他脖颈相贴。
她合了眼,低低道:“你总是这样明白我。”
“不然,怎么够格当你的驸马?”展岳笑得十分耀眼。
他以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嘉善的脸,一手依旧牢牢地牵住她的手掌,温声说:“安心睡吧”
嘉善小日子初来,今天又在秦王妃那儿折腾了一天,也是真的困了。闻言,她甜甜地笑了下,在展岳怀里,慢慢地眯盹着了。
展少瑛和齐乐候女的婚事,于三月十六那天,正式地礼成了。
张氏本来因承恩侯府的事儿,一连郁郁了几天,因为这桩御赐的婚事,才总算在人前找回了点脸面儿。
听迎春说,嘉善以脚伤为由,不来出席。张氏也只是哼了哼,接过嘉善的礼单看了眼。
这一眼,却让张氏暗暗咂舌,心道:“毕竟是公主,出手就是大方。”她心头暗喜,本来因嘉善礼到人不到的那点愤怒也诧然无存。
然而,这喜还没几天,裴元棠成婚的时候却也快到了。
因着是嫡亲的母舅家的喜事儿,嘉善也不怕人知道,还没到正式的日子,便直接从公主府里随了一箱笼的礼过去,
张氏觉得,这简直是在打自己个儿的脸!
她怪声嘹气地跑到闻老太君跟前,不死心地上了点眼药,隐晦地将展岳比喻成“喂不熟的狼”。自然又只是得了一顿“眼窝大,肚皮小”的臭骂。
张氏的这番郁闷属于自讨苦吃,暂且不提,裴元棠的婚事倒确实是办得十分热闹。
裴家是书香世家,又是元后的母族,在赵佑泽双眼复明以后,巴结裴家的人便又多了起来。
加上嫁给裴元棠的顾氏亦是江南名门出身,两家的结合,早就传成了一段佳话。
成婚那日,嘉善跟着在洞房里,近距离地瞧了顾氏一眼。
见她仪态举止皆得体大方,又额头宽宽,眉眼弯弯,生就一副旺夫相,心下也有了几分轻松。
想着五舅虽然性子不靠谱,眼光倒是一向毒。前世发现了孔大夫,这辈子又寻到了顾氏。想必今后有人管着,表哥也能够让人少操心了。
她为裴元棠感到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多用了一碗。
用完晚膳后,素玉端上了一盘新进的秋白梨。嘉善胃口好,便又夹着吃了。
展岳见了,笑道:“我瞧你,怎么比做新娘子的还要欢喜。”
嘉善的面容秀婉,巧笑嫣然说:“你不知道,我那表哥的性子,一般人驾驭不来。难得他肯听话一次,我也为我舅舅舅母宽心呢。”
“我不知道? ”展岳打眼瞧她,纤长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下敲了起来,他薄唇微动,“我可知道,他曾扬言,说过要教训我。”
这是裴元棠上次过安国公府时,曾经说过的戏言。安国公府是展岳的地盘,嘉善早晓得会有下人通禀他,遂也不以为意,她捻起一片秋白梨,亲自喂进了展岳嘴里。
嘉善口中笑道:“他看着虽人模人样,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我们驸马如此英明神武,又岂会与他计较。”
展岳就着她的手吃掉了梨,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眼角微微上扬,轻声地道:“明后天我都休沐,带你去田庄转转吧。总不好老空口说白话。”
嘉善觑他眼,嘀咕说:“怎么感觉在你眼里,我像是个土包子,哪哪儿都没去过。”
展岳笑了下,漫不经心地来了句:“公主要是什么都懂,哪里都去过,岂不是凸显不出我的好处了。”
“眼下是不方便,待日后,我再带你去川蜀或者两广走走。”展岳偶尔会跟随章和帝出巡,地方去得多,他道,“蜀道虽难,但也人杰地灵,你一定会喜欢的。”
嘉善两辈子都几乎被困在了京里,确实没怎么出过远门。听到这话,她眼眸略微睁大了些,看起来乌黑清亮。
嘉善道:“说过的承诺,要算数才好。”
“我几时骗过公主?”展岳俊美的五官在光线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他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确实从未说过虚话,应的每一件事几乎都作数了。想到这儿,嘉善心头略暖,将盘子里剩下的几瓣秋白梨,与展岳分着吃了。
到了夜间,不知为何,嘉善却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二人合寝的时候,一向没让人守夜。展岳见她睡得不安心,便亲自起来掌了灯查看。
“怎么了?”展岳语带担忧,和煦的声音在嘉善耳边响起。
嘉善的眼睛半睁不闭地,模样少许恹恹:“这个月的月信一直没来,也或许是晚膳用多了,有点儿不舒服。”
展岳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前,见一切正常,才又上床去贴着嘉善的脸。
他柔声问:“我去让人请大夫来?”
“算了,”嘉善低声说,“不过是点小毛病,明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