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岳静默许久,他瞳孔漆黑,视线一直落在嘉善亭亭玉立的背影上。片刻后,他从怀里抽出信封来,慢慢放置在桌角,
他几番想要张嘴,最后,眼皮颤了颤,终于艰难启唇道:“对不住。”
嘉善微怔,想来是没料到身居三品的展砚清竟会这样轻易道歉。素玉和丹翠可还在身边呢,他不要他的官威了吗?
嘉善拧眉。
展岳见她一直不为所动,只好挪动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丹翠出去。
“等等。”嘉善缓缓开口,她终于转向他。一抬头,却正对上展岳细致白皙的脸。
嘉善不知怎么,面上竟带了些微红之意,她略侧过首去:“罢了。这回,就算大人欠了我一次。要是下次,大人再这样恶意揣测我,我可是真会生气的。”
她声音清脆,如婉转黄鹂。
展岳耳尖微动,不禁展颜而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微微下弯的眼角如同温柔无害的三月桃花。嘉善看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冯氏的眼里,常含对他的爱慕之意。
这样的人,即便不爱自己,能在他身边,想必对许多人而言,已是一件幸事了。
她出声,似是在感慨:“寻常女子,如果能见大人这一笑,恐怕再也发不出任何脾气。”
展岳不由一愣。
嘉善见身旁的素玉和丹翠都微低下了头,笑说:“我的婢女,可不就被大人笑红了脸嘛。”
展岳的目光望向她,却见她面色如常,脸上没添一分羞,也没添一分喜,便道:“看来殿下,并非寻常女子。”
“那是自然。”嘉善却之不恭地应了。
展岳声调平平:“哦。”话语里竟然有些似是而非的失望。
嘉善笑说:“大人长得好看,我也不差。”
听了这话,展岳的视线,竟然认真地落在嘉善的脸上,他仔细打量了她几瞬。见她始终笑靥如花,展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颔首道:“是。”
嘉善抿嘴一笑,笑里有肆意洒脱的张扬。
“大人既然帮我亲自跑了一趟裴府,又亲自送了信过来,我也送送大人吧。”嘉善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可不想大人以后说我没礼貌。”
展岳道:“那就有劳公主了。”
展岳的院子跟一众金吾卫的在一起。他虽然是指挥使,但是并没有分出去独住的道理,嘉善也只是打算意思一下,送他到院门口即可。
然而,在他们正快要踏出院门的时候,却远远地跑来两个人。
嘉善和展岳都是耳聪目明的人,展岳见到先一步跑来的人时,目光微凉,他锐利的眼神牢牢锁住了那人。
就连嘉善也瞳孔微缩,她一时沉默无言,只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
“大人……”落后半步的是跟着展岳的一位金吾卫,他见展岳面色沉重,忙小跑到了展岳身边,利落地跪好。
展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声线沉稳:“怎么回事?”
察觉到他情绪不好,金吾卫硬着头皮道:“这位大人,说是您的亲属,有急事找您。”
来人正是展少瑛。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腰间玉佩环绕,一派贵公子的气息。只是,在比他高半尺的展岳面前,展少瑛瞬间被比得黯然失色。
展少瑛正面对展岳二人而站。他见展岳身边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翡衣少女,既明艳端丽,又英气昭昭,立刻明白过来,她恐怕就是大公主了。
他看嘉善容颜甚美,内心不禁狠狠错跳了一拍。
大公主……她未来,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
展少瑛面颊稍红,他压抑住情感的涌动,先发制人道:“臣请殿下安。”
展岳眯起眼,视线转到展少瑛身上。他目光淡淡地,却像是一座极有分量的山,稳稳地压在了展少瑛的肩膀上。
一直等不到嘉善回话,又被四叔这样看着,展少瑛的额间不禁出现了些细汗。
嘉善正凝望着展少瑛,目光里没有感情。少顷,她转过头去,看向展岳,口吻冰凉道:“既是来找展大人的,还是展大人处理罢。”
她杏眼圆睁,状似无意地说,“大人的家眷可也是有些不知礼。怎么好端端,跑到了我的院子里来,平添吵闹。”
不知礼、平添吵闹。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展少瑛瞬间如坠冰窟。
他微微抬头,先是看向嘉善,复又转向展岳。展岳的身影笔直高大,清俊如竹,更把他衬得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展少瑛眸光黯淡,他的半边肩膀,在这几句话里已然僵住了。
大公主不喜欢他吗?展少瑛这样问自己,他略沮丧地垂下了头去。
第013章
展少瑛的前半生,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他出生在门庭显赫的安国公府,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孙,他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从不需要去刻意地追求什么。
他父亲展泰是国公府世子,母亲张氏出自承恩侯府,都是在京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展少瑛堂而皇之地站在父辈的肩膀上,名正言顺地享受着一切荣华富贵。
名利、地位、金钱……对他而言,仿佛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他今年不过十七,实在是太年轻了。可凭着他的家世门庭,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许多人梦寐所求的通政司去。
甚至在祖父告诉他,他未来可能会尚主的时候,展少瑛也并没有觉得怎么意外。
他一直觉得,他的一生本就该如此地无往不利。
人生百味,而他,他的人生,只有甘甜。
所以当大公主冷漠的目光扫向他的时候,展少瑛只觉得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乃至于,他根本不敢仔细去看嘉善的眼睛。
他怕会从她眼里看到令自己挫败之意――那不是他所期望的。
展少瑛有瞬间的茫然。
茫然过后,他首先想的不是“大公主不喜欢我怎么办”、而是“大公主为何会不喜欢我”。
是啊,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展少瑛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飘向他四叔。
展岳的身影清俊,在嘉善毫不留情地开过口以后,展岳的视线也从展少瑛身上离开了。
展岳低头,看向正跪在地上解释的金吾卫,声音平淡:“记不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嘱咐你们的?”
金吾卫抿了抿唇:“记得。”
展岳沉声道:“说给我听。”
金吾卫低眉顺眼地道:“大人说,无论是谁来,没有您或者公主的允许,皆不准放进观里,打扰两位殿下清修。”
“看来你是记得。”展岳语气疏淡。
跪在他脚下的金吾卫,却长长地吸了口气。
“四叔……”见展岳表露出责罚这位金吾卫之意,展少瑛于心不忍,他踌躇着,正准备冒头解释一番时,展岳的眼神却又落在了他身上。
展岳的视线举重若轻,冰凉而冷漠。一瞬间,展少瑛似乎忘记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见此,展岳忽地对他一笑,那笑容温和又耀眼,反倒让展少瑛惴惴不安起来。
展岳伸出一指,搁在嘴边,平和地道:“我没问你,你不要开口。”
他声音清润,一如一个少年郎般,展少瑛却从中听出了若有似无的肃杀之意。
展少瑛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展岳身上穿的常服。
展岳的常服上绣着一个獬豸(xiè zhì)纹样,那獬豸形似麒麟,双目明亮,瞳孔漆黑如墨。
一如此时的四叔。
一时间,展少瑛想到了母亲对他的忌惮,想到了家里下人提起展岳时的噤若寒蝉。他凝望着展岳,最终,他扭过头去,选择了呐呐不言。
嘉善就在跟前,将展少瑛的反应尽收眼底。见他对展岳望而却步,不由轻笑了一声,笑里仿佛饱含讥讽。
这笑声很轻,却被余下几人听个正着。
展岳不动声色,眼角眉梢都未抬,只当未闻。展少瑛却脸色发白,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下不为例。”展岳不再理展少瑛,对着那位金吾卫道,“去领十军棍,再有下次,不必来见我。”
那金吾卫以为此事必当不得善了的,没料只是十军棍就能解决,他松了口气,忙道:“是!”
“站起来,将这位展大人送回去。”展岳笑了笑,“安国公在京中的直属亲属便有七十九人。若是来访的,各个都说是我的亲属,你是不是也每个都放进来?”
“如果真这样,殿下的安危谁来守护?”展岳的声调猛然一沉。
金吾卫忙摇头,连声道:“属下保证不再犯!”
展岳轻“嗯”了声,他掸了掸自己衣袍上的灰,眼里好像再也见不到展少瑛这个人了,目光径直越过了他。
那跪了半天的金吾卫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擦了把脸,似笑非笑地对展少瑛道:“这位展大人,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他话说得客气,一手却缓缓放在了刀柄上。似乎是展少瑛如果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就会直接将刀拔出刀鞘。
展少瑛玉白的脸在两人几番的对话和动作下,越来越青紫。他不死心地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嘉善。
嘉善长着一张瓜子脸,杏眸桃腮,嘴角边微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可那明丽绝伦的视线,从来就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展少瑛心如死灰,他即时收回目光,向嘉善行了个礼,慢慢退下了。
“等一下。”
在两人的身影缓慢离开时,嘉善蓦地出声。
展少瑛匆忙回头,他侧身面对着她,眼眸里存着希冀。
展岳的呼吸也几乎错了一瞬,他的视线不咸不淡地,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嘉善。
她……她要挽留展少瑛吗?想到她和展少瑛未来有可能成婚,展岳的目光忽地便冰冷。
嘉善笑看着展岳,目光坦荡:“展大人治下严明,本来,我不该插这句嘴。”
展岳正侧耳倾听,听到嘉善说这话后,他静了下来,慢慢道:“殿下何意?”
“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罚这个小侍卫的军棍,不如免了罢。”嘉善说,“我看他一番好意,也是怕误了大人的家事。当然,我明白,大人罚他,更是应该的。”
“只是,大人带来这长春观的守卫本就不多,”嘉善解释道,“要真来了什么奸险之徒,受伤的人,恐怕不能顶用呢。”
那位金吾卫大抵没料到大公主会为他说话,忙说:“殿下的好意,属下心领了,但属下既做错事,合该罚。”
他转身,对展岳的方向道:“何况大人已是手下留情,属下心悦诚服。”
他的话令嘉善微楞,嘉善看了展岳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未来能在军中声望过高的原因。
嘉善笑说:“展大人果然是治下有方啊。”
展岳望着她:“应该的。”
“这些日子,能得大人如此保护。我和元康,想必都会很安心。”嘉善对展岳微微福了福身,她笑容明艳,灿烂地如同是天边的星辰。
一旁的展少瑛几乎是看失了神,在金吾卫的提醒下,才想起往外走去。
大公主……
大公主真好看。
展少瑛发愣地想,她还会嫁给他吗?
展少瑛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好像是有些他以为能掌控的东西,逐渐在与他了无干系。
他低下头,看向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指印的掌心。
他只知道,他好像很喜欢大公主,很喜欢她。
那,大公主呢?
展少瑛不敢往下想了,他的思绪不知为何,又飘到了如春梅绽雪的展岳身上。大公主待四叔,似乎都比待自己好。
展少瑛目光微沉,他踏在路上的步伐沉甸甸地,一步比一步重。
他比不过四叔吗?
想到刚才雍容淡雅的展岳,展少瑛不禁双目发红。
第014章
在展少瑛的这场闹剧被处理以后,嘉善方才带着素玉和丹翠回了屋子。
她一手牢牢捂着肚皮,不知怎么,在看到展少瑛的一瞬间,她总觉得五脏六腑都升起了钻心之痛。
是前世的那个孩子,在九泉之下来向她索命了吗?
他也觉得,他不该被打掉,是不是?
嘉善的眼底闪过痛意,某些她始终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情,还是缓缓地爬上她的心头。
其实,她和展少瑛的孩子来得很简单。
在父皇故去一个月后,展少瑛宿在了公主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广纳通房,夫妻两人的感情不错――至少,嘉善是这样认为的。
那些时候的夜里,嘉善常常辗转反侧。先前,展岳传达过来的有关先皇的那几句话,总让她夜不能寐。
想要哭,却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揉了揉眼角,侧过身去睡,正好被身旁的展少瑛揽进怀里。
展少瑛语气低柔,似默似叹,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只有在为父皇守灵的时候,我见你哭过。”
嘉善不喜欢对别人示弱,更不喜欢哭,听他这么说,便道:“是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展少瑛苦笑了一下。
许是一身的男子气概无处安放,他越发心烦气躁,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揽住了嘉善的肩。他整个人俯身上前,几乎与她面贴面。
察觉出了展少瑛想要做什么,嘉善心中一沉,她的声音清脆:“你疯了,今天还是国丧!”
展少瑛的视线流连在嘉善的玲珑曲线上,他目光火热,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
“难道你不想要个我们的孩子吗?”展少瑛附下身,轻含住了嘉善的耳垂。
嘉善又惊又怒,她从未想过展少瑛会如此大胆,竟然会选在国丧期胡来。她杏眼圆瞪:“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
“父皇不会怪我们的。”展少瑛打断她的话,他眼里的欲/望越烧越浓,他覆在嘉善的耳畔,低声说,“你忘记父皇的临终遗言了吗?”
嘉善一愣。
展岳的那句“嘉善至今无子”,如同当头棒喝般在嘉善脑海里叮咚作响,她长睫微眨。
就在这一念之差。
展少瑛的手掌,已经自发向下,将她的衣裳剥了干净。
两人成亲八年,嘉善都不曾有孕,却在这一夜,不幸被送子观音选中了。可是国丧期的孩子,她怎么会留下?
这个孩子,展少瑛要不起,她也一样。
嘉善找来含珠,去请了一位她素来信任的太医开了副落胎药,她手起刀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是,她不要他,根本不能要他。
在嘉善养身体的那一个月里,她嘱咐含珠,“即便是驸马过府,一样说我身体抱恙,绝不许他进来。”
她是大公主,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情,她伤心,却不想别人陪着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