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予看着她,问:“真的吗?”
“真的。”姜屿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喜欢谢知予,最喜欢谢知予。”
“咔哒”一声。
锁链开了。
谢知予晃了晃脑袋,仿佛支撑不住,松开她,趴在桌上,闭眼睡了过去。
姜屿站起身,喊了他好几句,见他果真睡着了,绕回屏风后面抓起纸鹤,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她虽然来了南诏有一些时日,但成日待在屋里没有出过门,不认识路,想了想,给纸鹤注入灵力,跟着纸鹤的指引走。
院子里的脚步声愈来愈轻,直到彻底消失,静的只剩下鸟叫声。
谢知予睁开眼,直起身,透过窗户注视她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眼底沉沉。
无所谓。她喜欢自己,所以她不会跑,一定会回来的。
他当然相信姜屿,但是他无法相信其他人。
要是有人想带她离开怎么办?就算她不会答应,可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生气。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太过安静的环境让他愈发焦虑不安,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片刻后,谢知予抬指召出一只灵蝶,跟着灵蝶飞走的方向,推门追了出去。
*
茶馆宾朋满座,客人的闲谈声和小二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唯有角落里还算是安静。
“谢伯伯让我来南诏一趟,除了提醒你们注意安全,还有东西要我交给谢知予。”
宁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没有展开,直接推到了姜屿面前。
“里面是我们之前找到的两块过去镜碎片,我没告诉他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一块碎片。”
谢知予既已切断了和谢无咎的联系,自然也不会收下他给的东西,只好交由姜屿转达。
姜屿看着布包,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有说为什么要把这个交给谢知予吗?”
宁秋将谢无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顿了顿,又说:“我从小跟在谢伯伯身边长大,许多观念也无形中受了他的影响,坚守本心,除魔卫道,兼济苍生。我知道以我的立场说出来话或许有失偏颇,但至少在我看来,谢伯伯他绝不会做出危害苍生的事情。”
过去镜可以帮助他们封印魔渊,但谢无咎却要把过去镜交给体内有着大魔、极其不稳定的谢知予。
倘若他有半点坏心,魔渊之祸危害的不止是魔域,灾厄也会蔓延至人界。
先不说谢知予到底会不会按他所想的去做,以实力而论,谢知予确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还远远达不到能震慑住所有大魔的水平。
或许谢无咎的最终目的和她的任务要做的是同一件事,但她真的能相信他吗?又或者说,她能劝得动谢知予吗?
思虑良久,姜屿还是收下了过去镜。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谢知予的。”
庄园和那日大殿上发生的事池疏已经听宁秋说过,虽然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再说,雪山除骨妖时,谢知予还曾出手帮过他。
“沈清风检举了谢无咎,自身也受了牵连。他不日前将庄主之位传给了江浸月,许诺只要杀了谢知予便能迎娶江浸月。据我所知,目前已有不少仙门弟子接了悬赏。”
池疏转头同宁秋对望一眼,继续说:“若你们需要帮助,我和师姐会在南诏多待一段时日,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姜屿点点头,向他们道了声谢。
她离开宅子已经将近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担心谢知予酒醒,不敢多耽误时间,匆匆起身。
“东西我会交给谢知予的,可他收不收我不能保证。我还有事,今天就先回去了。”
急忙出了茶楼,忽地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见她望去,那身影飞快地藏匿进了人群之中。
姜屿迟疑了一瞬,随后神色自然地转了个向,朝着回家相反的方向迈步。
她专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借着街边的小摊藏住身形,确认将人甩开后才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姜屿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谢知予能睡得久一些,千万别在她回去之前醒过来。
沿着原路返回,一路小跑,拐进一条小巷时突然察觉到了不对。
似乎不止一个人在跟着她。
姜屿往前走了两步,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停下,脚步声也跟着停下,如影随形,甩不开也逃不掉。
……不会这么倒霉吧。
姜屿紧张得心跳直线加速,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应对方法。
正要转身拔剑,忽然一股威压铺天盖地扫过来。她双膝一软,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扶起她,蒙住眼睛,压着她转了个向,后背抵在墙壁上。
靠得近了,闻到熟悉的冷梅香,姜屿心里却不由咯噔一声。
“谢――”
这个字音还没完全落下,她便被吻住了。
“你……”
舌尖被咬了一下,他挡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又扣着她的双手,叫她动弹不得,反抗不了。他仿佛在急切印证什么,痴缠着她,将剩下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第85章 两心同(七)
姜屿背靠着墙壁, 双手被他紧扣住,挣脱不开。
他压着她,熟练地撬开齿关, 吻得急切又小心翼翼,唇舌交缠,足足过好一会才分开。
“师姐, 该回家了。”谢知予轻声说。
他撤下挡住她眼睛的手, 垂下眼注视着她,眸中似有种浓稠的情绪在不停翻涌,像是生气, 却又带着一点悲伤和委屈, 将他的眼神搅得粘稠又黑暗。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姜屿有些担心:“谢知予……”
他定定望了她许久, 身体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冰凉的指尖抚上她脸侧,他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下,语气也变得温柔。
“你要我解开锁链, 我解开了。你喜欢玩, 我可以陪你玩,但是不要跑得太远了, 好吗?”
……她喜欢玩什么了?
等等。
姜屿心下一惊,意识到什么, 猛然抬起眼看他:“……你在装醉?”
谢知予没做回答,用力握紧她的手腕, 沉默不语, 牵着她走出小巷。
他走的方向与她方才截然相反。
姜屿这时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也不知道他跟了自己多久,不会是见她走错路, 以为她想趁机跑走吧?
姜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要开口解释:“谢知予,你听我说,我从茶楼出来后发现有人――”
“死了。”
姜屿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跟踪你的人都死了。”谢知予淡声说,“师姐不用害怕,我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正因如此,姜屿才觉得反常。可她在身后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他牵着她走得很快,一路上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直到回了家中。
他的情况实在太不对劲了,姜屿担心他多想,一进门便扑上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也没有想跑走,只是记错了回来的路。”
骗他解开锁链又悄悄跑出去的确是她的不对。
但谢知予并没有要怪她的意思。
除了最开始的吻,他表现得始终很平静,完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他慢慢转过身,回抱住她,温柔地说:“不是你的错,不要和我道歉。”
怎么会是姜屿的错呢?
明明是他错了。错在不该相信她。
在姜屿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脸慢慢变得表情冰冷,眼底没有任何的感情。
唯独声音是轻柔又温和的。
他低下头,脑袋靠在她肩上,鼻尖贴着她的锁骨轻轻蹭动。
尽管他表现得很正常,但姜屿心里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
往日吃过晚饭,谢知予会缠着她贴贴,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他便会回到自己房里,他们并不睡在一处。
可今日姜屿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羊,外面都将近三更夜了,他还守在她床头没有离开。
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姜屿决定主动和他挑明了,坦诚相对,好好谈一谈。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拉开床帐,伸出脚腕。
“你好像忘了件事,我已经回来了,锁链不继续绑着吗?”
谢知予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她。
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摇了摇头,随后仰头望向窗外的月亮,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像是反问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师姐,锁链真的锁得住你吗。”
“……”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屿沉默了一下,随后又换了个话题。
“你不问问我今天出去见了谁,都做了什么吗?”
屋里没有点灯,谢知予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黑。
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柔得像纱一样,映在他脸颊上,他沉静得如同一幅画。
“师姐想和我说便说,不想说就不说。”
姜屿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掀开被子,挂起床帐。
“我去见了宁秋和池疏,他们前日给我传了纸鹤,我怕你不高兴才没告诉你,对不起。”
谢知予还是没看她,他淡淡地回:“嗯。”
既然要坦诚,姜屿也不打算瞒着他什么。
她找出宁秋给她的布包,打开后递了过去。
“我和他们只聊了几句,谢无咎让宁秋来南诏找你,这是他们要我交给你的东西。”
姜屿话说完,没人接话,四下便陷入了一片幽静。
过去不知多久,窗外响起几声幽幽的蝉鸣后,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看向姜屿,没有去接布包,甚至都没看一眼。
“你希望我收下,是吗。”
他用的反问句,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想知道谢无咎的目的,所以确实是希望他能收下的。
谢知予见她不作声,便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他微微低着头轻声笑了出来,看似平和的神色间却隐隐流露出一丝说不出的疯狂。
“师姐总说要我做个好人,坚守道心。但你从一开始就否认了我是个好人。”
剔透如琉璃般的鳞片从他颈侧浮现,一路蔓延覆盖至脸侧。
他眼眸直直地注视着姜屿。
“什么为了苍生、为了大道,这世间其他人是人,他们的命很珍贵,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是人了吗?还是说因为我是乱.伦生子,是世间肮脏污浊的存在,所以我生来就该低人一等?”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谢知予此刻的状态非常不对,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能做到压制住体内的大魔,很少会有像这样失控的样子。
可姜屿一时也不知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了,连忙将过去镜收起来,柔声安抚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知予,你先冷静一下……”
“师姐,你看,连你也在怕我。”他好像完全听不进去姜屿在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早和你说过我也是个怪物,就连我以前也经常会问自己:‘我是谁’、‘我还是我吗’。”
他自嘲地笑了,试图调整好情绪,可声音里还是带了一种无法自控的悲哀:“可你们居然要求我这样的人去做一个好人,这太可笑了。”
薄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映得苍白如雪,像一捧即将碎掉的月光。
黑色的魔息自他体内溢散,脸颊上也长出了鳞片,明明看着是很危险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垂下,神情却总给人一种很脆弱的感觉。
“救苦救难,悲悯苍生。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救了他们的苦难,可我的苦难又有谁来救?”
没等姜屿回话,他突然逼近,将她抵在角落,呼吸交融。
“师姐,今天你只见了他们吗?”
姜屿被他问得微微一怔:“……不然还有谁?”
谢知予又不说话了。
他冰凉的发丝从肩侧滑落下几缕,扫在她脸颊,滑进颈侧。
姜屿忍不住痒意,抬手拂开,他忽然开口。
“查清我小时候都经历什么就能离开,是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终于撕开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幕纸。
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姜屿错愕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怪他会害怕她离开,突然关她小黑屋。
可她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过这件事,难道是那几日中了情蛊无意中说出来的?
但这也不太对,他的情蛊早在之前就悄悄给她下了……
“师姐,我不在乎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想知道我过去经历了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谢知予低垂着眼,注视着她,极不稳定的情绪下,仅剩一点的理智也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我娘是五毒教大长老的女儿,她十六岁那年被送给染病快死的皇帝冲喜续命,进宫后却被皇帝的儿子骗走了身心,这才有了我。”
“她瞒着所有人生下了我,我自出生后就和她一起住在王宫最偏僻的院落里,除了送饭的时候,没有人会来看我们。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明明有我陪着她,可是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还是陛下。她不要我,我六岁时她去世了,丢下我一个人活着。”
修无情道者,心如冰塑,波澜不生。
谢知予以前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可如今面对着她,就好像压抑了数年的委屈通通都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我娘死了以后,陛下终于愿意来看我了。他说他是爱我的,可他的爱也只短暂地给了我几日,然后毫不留情地舍弃了我。”
他轻声说:
“他们都没想过我还能活着从万毒窟里出来,我身上到处都是被毒虫咬的疮口,溃烂发臭,没有宫人愿意来照顾我。”
“我晕倒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途径南诏的谢无咎,他说我天生就该修剑道,要带我回天衍宗,可陛下不准,恰逢那时魔物作乱,沈清风便打晕我,趁乱将我带走。我再醒来时,已经离开了南诏,我那时还太小,根本逃不掉。”
“其他小孩好歹是他们花钱买来的,可我呢,我只是他们路上看中了,像条狗一样随便牵走的。”
这些姜屿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也未在过去镜中见过。
她一直很好奇谢知予为何会离开南诏,可如今知道了真相,一颗心却像是被浸泡在盐水里,又酸又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