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他的折子如海,然而天子重病,天下大权大都握在他手中,谁也拿他没办法。
叶明熙狠心:“可若要我一个人离开,不如一起死在这!闻冬,你快去!”
她的话,闻冬自当是听,她颤声:“那夫人带着娘娘去冷宫那等我,请务必小心。”
见着她跑远了,叶明熙转身从后门挤进坤宁宫。
她躲在宽大的屏风后,屏息踱步。
“啪!”
一阵尖锐的破碎声,将叶明熙吓得一哆嗦。
“玉玺去了哪儿,娘娘怎么会不知道呢。”
低压阴鸷的声音一出,叶明熙立刻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
是季飞绍。
他心情像是跌到了谷底,声音都冷寒不少:“看在明熙的份上,我本不想杀你,你再不将玉玺交出来,皇后娘娘可要伤心欲绝,随先帝去了。”
叶明芷低低笑了两声,声音喑哑,像是被人扼住脖颈:“太尉大人要杀便杀,提我那蠢不可及的妹妹做什么。”
“我一女子,要那玉玺做什么,自然是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季飞绍轻笑,像是不屑她的不自量力:“你妹妹蠢,你以为你又聪明到哪去了?”
门外有人匆匆进来:“大人,在东华门拦住了,是乔装过的女官,带着继位诏书与玉玺正欲逃出宫去!”
此话刚落,便听得一阵挣扎声,随即叶明芷止不住的痛呼与怒斥:“季飞绍!你敢!”
“宁愿让位与琰王,也不愿自己儿子上位吗?”
季飞绍摊开诏书冷笑道:“可是娘娘,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啊。”
那一瞬间,血液直冲眼底,叶明熙正欲冲出去,下一刻便愣在了原地。
叶明芷倒在了屏风前,满脸是血,正欲挣扎,透过朦胧的琉璃窥见了躲在屏风后的叶明熙。
姐妹隔着冰冷的琉璃两两相望,一瞬间都怔住了。
叶明芷瞬间放弃了挣扎,任由刀刃刺穿她的胸口。她拼死挡住了屏风后的人影,充血的双眼悲伤恳切地望着她,唇瓣微张,溢出大口大口的血。
走。
叶明芷望着她,眼泪冲不散血渍,眼底满是祈求的泪光。
走。快走。
大片大片的血冲刷在琉璃上,隔着屏风蒙住了叶明熙的双眼。
她就像是坠入冰窖,浑身上下冷极了,直勾勾地盯着倒在地上的尸首,连气都喘不上。
“找到太子了吗?”
下属为难道:“今早有宫……他往春棠苑去了。”
沉默了片刻,季飞绍淡淡吩咐:“封锁消息,不要惊扰夫人,派人将太子从春棠苑请出来。”
二人最终还是没发现屏风后的人,转身离去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叶明熙才僵硬地走出来。
叶明芷仍旧穿着那身奢华沉重的冠服,就好像铁打的枷锁禁锢着她。
叶明熙将她双眼阖上,跪在冰冷地砖上撕心裂肺地呕了出来。
“姑娘!”
等到叶明熙赶到冷宫的时候,闻冬已经没了半条命。
她被按在地上,双腿尽断,血肉模糊,望见叶明熙,高声呼喊:“小殿下已经走了,姑娘你……!”
一旁的侍从瞥见季飞绍的面色,直接用刀柄劈晕了她。
叶明熙面无表情,只是疲惫地抬眼去看人群中央的人:“你答应过我,不杀她的。”
季飞绍面色阴沉,闻言不过薄凉讥笑:“这不是没死吗?”
转而又盯着她:“怎么教的下人?夫人不叫,叫姑娘?”
多么伪善的一个人,明明知道已经撕破了脸,却还抓着这种小事不放。
叶明熙没有理会,只说:“u儿走了,你别叫人追他。”
季飞绍盯着她的脸色看了一会,停了很久吩咐道:“夫人累了,扶她回春棠苑。”
四五个侍从听命朝她走来,叶明熙白着脸往后退,还未等他们靠近自己,便觉胸口剧痛,积郁多年的忧愁化作一团烈火,从叶明熙喉间猛地呛了出来,变成一团滚烫的血色。
一瞬间,天地赤红一片。
侍从被喷了一身的血,僵在原地,又惊慌地回身去看季飞绍。
没人再敢上前一步。
叶明熙浑身无力,跌落在地时仍在大口大口地吐血,头晕目眩。
恍惚间,似乎有人将她抱起,死死掐在怀里,好似说了什么,但声音犹如落入水中,一片混沌。
她模糊睁开眼,看见季飞绍发狠地盯着自己,眼底赤红,就像是追魂索命的厉鬼。
叶明熙缓缓伸出手,他愣了愣,正欲握在手中,却见她避开,径直攥住自己的衣襟。
“飞绍,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季飞绍脸色难看的要命,也不知是因为这声久违的称呼,还是叶明熙话音中的死气。
他紧抿着唇,声音紧绷的冰冷:“不答应。晋修马上到,你若是敢死,我立刻杀了闻冬跟太子!”
叶明熙自嘲笑笑,如今能对她造成威胁的,竟只剩这寥寥二人。
她生命中的亲人好友,都已死得差不多了。
这口积郁多年的心头血吐出,整个人清明多了,又许是回光返照吧,叶明熙怔怔地盯着眼前人俊美无双的眉眼。
这个人,这个当年才冠京城,丰神俊朗的季飞绍,她拿整个心肝巴巴地去爱慕,追随的翩翩少年郎,也许对自己真的没有情意,但她临终之愿,总能听上一些的吧。
“皇位,你自己坐也好,让给琰王也罢,但你不许去追u儿,你要让他平安长大。”
季飞绍抱着她的手都开始颤抖,厉声道:“不许说了!我不答应!”
“闻冬,让晋修将她治好后,就放她走吧,她自小跟着我,受了那么多的苦,也该享福了。”
叶明熙的身子不住地颤啊颤,后知后觉明白是抱着她的季飞绍在发抖。
可明明吐血的是她,他又抖什么呢?
“最后一件事,我死后,不要待在汴京,我不喜欢,你把我带去渔阳老家,找个秀丽的地方,烧了或埋了,都随你吧……”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季飞绍望着她迷蒙的双眼,声音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悲凉:“你记挂的三件事,竟没有一件与我相关,叶明熙,你够狠。”
她忽然笑了,带了些未出阁前的稚气,拼着最后一口气,掐着他的衣领,混着血的手指苍白脆弱,渗透着恨意:“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自那人死后被噩梦笼罩着的日日夜夜,叶明熙从未有现在这般畅快轻松,话音里都是解脱的笑意。
“如若能重来,我死也不要认识你。娘娘说的没错,是我,蠢不可及,害死了这么多人……”
季飞绍呼吸一滞:“你听见了?你当时在那?”
“你……”
“轰隆――”
一道惊雷劈下,连带着的,是积压了数十日的暴雨。
轰鸣的雨声覆盖了一切低语,季飞绍眼睫沾水,也不知是落雨还是其他,他要说的话最终还是被掩埋,谁也没有听见。
他垂眸去看,叶明熙已经合上了双眼,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泪,也冲刷着这座皇宫内数不清的恩怨与情仇。
季飞绍仍死死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温暖一点点散去,像是回不过来神般,呢喃着喊她的名字。
“明熙?”
“明熙……”
“叶明熙!”
听闻人死后,最后消散的才是听觉。
叶明熙混沌之间,听到了暴雨轰鸣,听到了雨中季飞绍的呼喊,听到了晋修跌跌撞撞跑来,带着颤抖的喘息声,然而最终一切一切的声音,都像落入水中,沉闷恍惚,微不可闻。
水声一直在持续着,冷雨好似呛进了她的口鼻,气管内堵得要命,好想大力咳出去,却没有分毫的力气,只能一点点地窒息下去。
那些嘈杂的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在她耳旁呼喊着,吵闹着。
有人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是季飞绍吗?不……是谁?
“明熙!”
水声散去,声音透亮,就好像惊雷贯穿了她的脑海,将她整个人劈得清醒过来,瞬间,异物充满了口腔,她以为又是血,猛地吐了一地,睁开明亮亮的双眼,才发觉自己吐了一地的水。
“好了好了!把水吐出来就没事了!”
叶明熙怔怔地,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就被人整个搂住,欣喜的声音混杂着哭腔:“明熙,我的明熙!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这个声音,耳熟到令人眼眶含泪,不久之前,她才听到这道声音对自己绝望地祈求:“明熙,快跑。”
她抬起头,望见叶明芷柔白的小脸,双眼满是泪水,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又想到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叶明熙鼻子泛着酸,小声喊着:“娘娘?”
叶明芷又落了泪:“你怎么了明熙,是姐姐呀?”
“姐姐……”她小声地重复着,渐渐红了眼眶。
自从李怀序登基,她就再没喊过这声,她止不住地喃喃:“姐姐,姐姐。”
叶明芷将她搂的更紧了,怕她冷,将脸也贴在她冰凉的脸蛋上,一声声地应着:“姐姐在,姐姐在的。”
心疼的眼泪落在叶明熙脸上,滚烫地想要灼出一个洞来,她这才像有了实感,抱住叶明芷,委屈,痛苦,害怕,种种情愫堆叠在一起,又轰然倒塌,变成肆意宣泄的哭声。
湖畔众人无一不错愕,好似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凄切的哭声,他们望着窝在叶明芷怀中的小姑娘,就像天塌下来一般纵声大哭。
第3章 上香
床榻上的小人儿直到昏睡,也一直紧紧攥着叶明芷的裙摆,就好像没有安全感一般蜷缩着,就连在睡梦中也在哭泣,小小的身板一抽一抽,看着便叫人心疼。
叶明芷何曾见过妹妹这样委屈,简直心都被剜了一样痛,她摸着还有些热意的额头,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听到有人进屋,叶明芷转头望见祖母,擦了擦眼泪,起身问安:“父亲可回来了?”
祖母摇摇头,在床边坐下,爱怜地望着叶明熙,叹息:“圣上宴请此次出宫的群臣,他如今抽不开身。”
叶明芷眸光暗了些,咬咬唇:“明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几日都见不到父亲,真是……”
像是听到有人喊她,床上的人嘤咛一声,睁开了圆墩墩的双眼,却猛地掉下两颗饱满的眼泪。
叶明熙睁眼看见她们,巴巴地喊着:“祖母。”
又去蹭叶明芷的手:“姐姐。”
明熙长这么大,向来乖巧听话,受了什么委屈也只会自己躲起来掉眼泪,何曾见过这般软绵绵的模样。
叫人心碎。
叶明芷叹了口气,将她拖进怀里,止不住地担忧:“病了这么些天,不会是病坏了吧?”
祖母也跟着揪心:“那日到底为什么落湖?赵家姑娘听闻也在家喝了汤药,对落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叶明芷摇头:“她二人听闻是结伴去寿平湖游船的,还没上船就在岸边呢,不知怎的就一块掉湖里去了。”
“得亏是我就在附近,赵家嬷嬷又是个干练的,找家仆围了一圈没让外男接近,不然就算是小姑娘,也恐有人说三道四。”
这事来得蹊跷,这几日也派人查过,没发现什么异常,祖母周氏心下思量着,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叶明熙发着热,脑子也混混沌沌的,听到二人来来回回的对话,也在心底摸清楚了情况。
寿平湖落水。
这是承历二十三年,李怀序尚还未回宫得到圣宠,先帝带群臣家眷来渔阳避暑的初夏。
她歪着头看了眼自己的小手,这时她记得自己刚过十一岁的生辰。
病气让她的脑子混沌,可这几日她也真实明白,她在死后又回到了十一岁,她与季飞绍初遇的时候。
这次的寿平湖,说是去参加闺阁聚会,实际是当年的探花郎季飞绍游历,正巧撞上跟随官家来避暑的他们。
赵家三姑娘撺掇着她,非要拉她去偷看一眼探花郎的模样。
刚到湖畔,隔着遥遥湖水,便一眼瞧见了在船上的季飞绍。
那年初夏,渔阳景色正盛,烟雨杨柳如画般的美景中央,站着位远比景色俊朗太多的郎君,眉目如星,唇角含笑,叶明熙看得出神,脚下踩空,才不小心拖着赵姝意一同落了水。
叶明熙眉眼低垂,难道真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诉求,让她重来了一世,好叫她离季飞绍远远的?
她这边想的出神,祖母望着她这几日哭肿的眼睛,也皱眉心疼:“怕不是被魇住了,这几日止不住地哭。”
她拍拍叶明熙的手:“等再过两日,她好些了,带她去普觉寺上个香吧。”
叶明芷也同意:“我在汴京便听闻那的住持法力超然,普觉寺得以香火绵延,只盼望明熙也能尽快好起来。”
没听到她们安排的叶明熙有些困顿,又掉了颗小珍珠,抱着叶明芷小声道:“姐姐陪我睡。”
也不怕过了病气,叶明芷对她向来有求必应,温声道:“好,姐姐陪你。”
在床上吃了几天的汤药,才算好全乎了。
这几日看着叶明熙端起药就喝,一点不需哄,强装坚强的模样,更是叫叶明芷看了心酸。
而她不知道的是,前世叶明熙再苦再难以下咽的药都像水一样喝,如今只是一碗风寒药,根本算不得什么。
恰逢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祖母叫她一同去普觉寺烧香。
叶明熙捧着自己的脸,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闻冬,你说我是在做梦吗?”
此时也十分年幼的闻冬梳妆已经非常熟练了,她给明熙梳了两个发髻,余下散发垂在身前,又用累金海棠样式的簪花点缀发顶,做得认真,没听到她说什么:“姑娘说什么?”
叶明熙只皱眉叹息:“没什么。”
“咦?”
闻冬不知翻出了什么,递到叶明熙眼前:“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吗?”
看清楚她手心的玉佩,叶明熙震惊:“从哪来的?”
“就是那日姑娘落湖穿的外衫里的。”闻冬问,“谁送给姑娘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她当然没见过。
叶明熙神色复杂地接过,这是上一世最后,叶明芷交到她手中,要她离宫的信物。
交给玉安一家药堂的掌柜,说是慕二为她留了一笔钱。
可她明明记得,当时那块玉佩已成色陈旧,眼前这块却崭新明亮,触手生温,是块难得的上好玉料子。
这几日的恍惚与疑问终究是在这一刻被安定。
叶明熙闭了眼,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我戴着吧,”她道,“是故人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