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没说话,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将手心微微往下放了放,让她能看清。
明熙看到他手上的幼鸟,更疑惑了:“你不会爬树还捉鸟玩?”
“不……那人的声音细微又瑟缩,“我见大鸟许久没回来,幼鸟快饿死了,想要将它们带回去养……”
明明不会爬树,却还是异想天开要把幼鸟带回去,明熙当时觉得无语,却还是因为这份善心,想着把人带下来。
她给那人指着方向,一步一步看着他下来,临到眼前了,发觉是个俊俏的公子。
身量比她没高多少,但是皮肤比她还白嫩,像是在上面哭过,眼睛湿漉漉黑亮亮的,眼尾还带着点薄红。
他看着自己被磨破的手心,一脸委屈,盯了一会后,伸出舌尖舔了舔伤口。
明熙:!
她红透了脸,后退了一大步惊骂道:“你在干嘛?!”
那人顿了顿,抬起眼,又很快垂下去,像是那些不爱同陌生人说话的小孩子一样,嘴唇嗫嚅半天,声如蚊呐:“唾液可止痛,对伤口愈合也……”
“好了好了,”明熙一脸头疼地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但你在一个姑娘家面前做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妥啊。”
“……不起,”他小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吗?”
明熙看着他,总觉得他就像未开智的孩子一般,叹了口气:“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只是跟明熙说了这么几句话,少年的脖颈就已经红透了:“我家在,柳湾巷巷尾。”
正拽着人袖子往前走的明熙听闻这熟悉的地址一顿,她跟季飞绍连着蹲守了几日都没见到人的地方,她不可思议的回身看去:“你是神医晋修的人?”
晋修歪了歪头:“你认识我?”
少年的眼睛像小鹿那样澄澈干净,明熙此前想过很多,为什么神医晋修总是销声匿迹,她以为是因为此人年老避世,不愿多管世间繁杂,但现在看来,只是单纯地害怕生人吧?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除了必要的出诊外,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愿出门越不愿见人,世间良俗他大多都不懂,像孩童的内心一样透亮。
这就是她与晋修前世的相遇。
明熙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望见怀生挡在自己身前,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就算是神医要用药,也得等姑娘醒了再说,这些药材都不能随意乱动的。”
然后便是她熟悉的刘伯伯,也就是渔阳知府的声音。
“这是自然,晋神医也是听说昨日叶姑娘给贫苦平民送药的事迹,想着来看一看,一起探讨的,绝不会乱动叶姑娘的药方的。”
二人交谈间,一道微弱的少年音打断他们:“看来是我来晚了,这药方已经完成了。”
熟悉的细弱声调,青涩稚嫩的少年音,明熙猛地站起身,绕过怀生的身子,看见屋中站着的少年。
比记忆里还要年少许多,细白的手指拿着明熙昨夜最后写的药方在看,眼睫长的很,眼睛低垂时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顺着声音望来,看见明熙时,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怔神。
晋修举起药方:“这个,是你写的?”
“你,在哪找到的九丝白鹤草?”
明熙看见他,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长松一口气:“先前渔阳义卖时,有拍卖这个,我就买了,但是不清楚药效,昨夜我也只是想试一试。”
晋修好像又愣住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试对了,这场疫病是由变质的牛羊身上带的,居民们吃了肉,自然就传到了身上。先是高烧不断,关节酸痛,若是不及时降温处理,很快便能让人失了性命。”
他很少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明熙听不清,就凑到他身前去听,等到说完了抬眼一看,又将人闹了个大红脸。
晋修缓了缓,将用了一点的九丝白鹤草递给知府:“这么一根草,足够救渔阳的百姓的了,我还带了不少釉群青来,将药液煮好后倒进白粥里,分给城中百姓喝了吧。”
轰轰烈烈的疫病竟然就这么容易被解决,刘伯伯小心又兴奋地接过草药,脚步飞快地去了。
直到这时候,明熙才记起墙那边的慕箴,她赶忙跑到墙下喊着:“慕箴?慕箴,你还在吗?”
迟迟没有应答。
明熙心中微沉,也不顾怀生等人的阻拦,一把拉开了院门进去。
原先安置在院中的病人此刻面色都还算好,不过就是关节痛得他们神情扭曲。
而慕箴倚在一张榻旁,面色苍白,喘息不止。
“慕箴!”
明熙惊慌上前,触到他手的一瞬间,便被滚烫的温度激得心中狂跳。
发热,无力,高烧不断。
正是中疫病的征兆,见慕箴总是喘气,可见连老毛病也一起被牵扯了出来。
明熙手足无措,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慕箴中了招,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冷静镇定。
她仓促抬头,下意识望向了不远处望着这边的晋修,两眼通红,水光潋滟:“先生,他,他发病了,你快来看看!”
晋修望着一脸惊慌的明熙,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暗了暗。
又快步上前,快准狠地摸了慕箴的脉搏,沉思片刻,对怀生和自己的小厮吩咐:“扶他上床,我来施针。”
听到这话,明熙的心定了定,晋修的针法活死人药白骨,有他处理,慕箴一定会没事的。
对,会没事的。
明熙起身,脚步不稳地晃了晃,眼见就要摔倒。
晋修一把拉住了她,二人靠的极进,明熙甚至能嗅见他身上的草木香。
她抬眼,看见晋修透亮的双眼望着自己,他说:“别怕,明熙。”
“我会救他的。”
第51章 记住
我会救他的, 别怕。
这不是明熙第一次听晋修对自己说这句话。
前世季飞绍与她在郴州,晋修避而不见,除了危在旦夕的病人求助, 其他时候都会像这样逃避。
还是而来他们在郴州耽误太久,季飞绍的仇家派人来追杀,他被砍得重伤。
那时明熙拖着满身是血的季飞绍,砰砰砸他房门。
也是如今日一般,泣不成声,求晋修救他。
那时的晋修也是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轻声说了这句话。
他会救他。
晋修永远是那个晋修, 干净澄澈的少年, 虽然害怕生人但是永远会为了病患克服。
明熙焦灼不安地等在屋外,里屋一片寂静, 她听不见一点声音。
刘鸢找来的时候, 她都快要崩溃了。
见她这样, 刘鸢叹了口气:“我听说了慕箴的事, 不过有神医在,你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嗯……”
明熙心不在焉地应着。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 疫病凶险,本就伤身, 慕箴身子毁了不少, 万一扛不住怎么办?方才他旧病复发, 浑身剧痛的同时还喘不上气, 那痛苦一定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万一他撑不到晋修给他布完针怎么办?
刘鸢见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模样,当机立断拉着她站起身:“你不能再呆在这了, 正好我爹那边药粥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一块去施粥算了。”
明熙不愿意, 她只想待在这里,好等晋修出来后第一时间看望慕箴。
但她架不住刘鸢的力气,还是跟着一同去了。
并吩咐等在外面的怀生,一结束就立刻前去通知她。
二人出了风茗药堂的门,一路往知府门口赶去,因免费领药粥的消息散了出去,此刻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了。
她们连忙上去帮忙,刘澈也在施粥的人员里,明熙上前,边忙边问:“先前只听慕箴说刘澍没事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刘鸢一边呵斥有人多拿,一边忙里偷闲回答她:“烧已经彻底退了,就是身上还疼的厉害,晋神医说你那个什么草可以根治这个毛病,玉杉已经来过帮他领了吧。”
“玉杉?”明熙纳闷,“她在你家吗?”
“是啊,先前一直要来,被我爹娘拦着,后来烧退了我娘才放心让她过来,现在应该是她在照顾刘澍吧。”
宁愿冒着被传染至死的风险,也要去照顾他。
明熙猜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他们感情真好啊。”
“是啊,”刘鸢却叹了一口气,“你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二人感情好,只有我那个蠢弟弟不晓得。”
回想二人相处,总是玉杉单方面追着刘澍的脚步,反观刘澍这人,没心没肺,逍遥洒脱,谁也看不透他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在得不到一点正向回馈的情况下,玉杉也能始终如一地坚持,明熙低眉垂眼,有些敬佩和羡慕玉杉的果敢和无畏。
来领粥的人无一不感激地涕泪恒流,他们被疫病折磨得人不像人,一家人中若是有还没被染上的,那尚且能够体面地来领,但大多都是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人。
根据家中人口数量领到药粥后,数日的绝望终于等来了救赎,他们佝偻着身子向刘伯父叩拜。
刘父不敢认这个情,手掌指向一旁正忙着分发的明熙:“都是叶姑娘的功劳,药方是她写的,仙药也是她拿出来的,你们可不能谢我,去谢她吧。”
明熙正忙着,忽然就有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挤到自己面前,她正疑惑,问:“领药粥要排队啊。”
人群中有人喊:“是她!前几日药堂门口发药的也是她!”
“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是叶家的孩子!听闻叶家至今一个人都没出事呢!”
“未卜先知,这不是仙人是什么?”
众人杂乱的声音混在一起,明熙听不真切,只觉得他们各个神情激动,一点儿病气都看不出了。
真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明熙被人群簇拥着,品秋一眼就瞧见了她家姑娘。
找上来的的时候还满心担忧:“姑娘,你这两日不要紧吧?”
明熙没想到会看到品秋,一脸震惊:“你怎么出来了?府中有人病?祖母怎么样了?”
知道她想歪了,品秋连忙打住:“府中没事,老夫人也没事,她一直在院中静养,连外面疫病的事都不知道,是有人听说了疫病已经被解决,现在人人都可以来知府门口领药粥,我才想着出来找你的。”
没事就好。
明熙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说什么,怀生又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姑娘,晋医师出来了,我家公子已经没事了!”
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别的,望向刘鸢,她点头:“快去吧明熙,千万别急。”
她怕跑不及,让品秋背着她,一路飞快地赶回药堂。
院中,晋修正在净手,他抬眼看到明熙从品秋背上爬下,脚步蹒跚差点又要摔倒,手指间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清洗着。
“怎么样了?”明熙不敢进门,只是抓着晋修的袖子焦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晋修没有拉开她,就着她的姿势还稍稍弯了点腰:“没事了,只是发热引发了他的久病,好在没烧得多厉害,已经退烧了,就是他的……”
晋修声音放得低了些,垂眼望着明熙的脸:“他的毒,这次凶险了些,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在帮他调理身子?做得很好,若非有你,此番他就算挺过去,也再无康复的可能。”
他这话说得吓人,明熙脸都白了:“那,那就是说现在没事了?”
晋修垂眸点头。
明熙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得到了点头认可后,明熙嗖一下窜进了屋子。
这间房很小,像是药堂平日开张忙不过来时掌柜睡得地方,慕箴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唇色都淡了几份,双眉轻皱着,搭在被子上的腕骨嶙峋,看着就让人心惊。
她终于明白前世为何自己每每生病,姐姐前来探望自己时,总是忍不住地点眼泪。
因为明熙自己也经不住,眼前朦胧一片,泪水蓄满在眼眶,都不需要眨眼,便能一颗颗饱满地掉下来。
就像珍珠一般豆大圆润。
她上前摸了摸慕箴额头温度,降是降下来的,但又觉得低于正常温度。
害怕他冷,明熙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还往上拽了拽,将他脖颈处都围住。
见晋修进来,她低声询问:“他的旧伤能根治吗?”
“难,”晋修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若是还有九丝白鹤草,就容易了,但是这种仙草,向来极为难寻,你能找到一根,已经很不容易,再要……”
“我有。”
明熙打断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还有两根。”
晋修:……
这合理吗?
感受到晋修莫名有些哀怨的小眼神,明熙挠了挠脸。
她自是清楚,前世晋修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找这株仙草,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普普通通一场义卖,竟然让她不费力气直接收获三根。
明熙将另外两根九丝白鹤草拿了出来,摆在晋修面前。
“我知道先生您出诊费高,我出不了这么多,既然您说它珍贵,那这最后一株,我当诊费送给你。”
晋修安静地垂眸望着红盒中并排放着的两株仙草。
一共三根,一根救了渔阳,一根拿来救这个少年,还有一根当做诊费送给自己。
他安静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那你呢?”
他抬眼望着明熙:“你的身子我若是没有诊断错,也是极弱的,若是没有这仙草稳固,你也活不长久。”
晋修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暗淡,黑沉沉的,不像记忆中那般明亮。
是因为屋里没有光吗?还是他在生气?
不会,明熙很快又反驳自己,晋修那样好脾气的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眼下二人都不相熟,得到了肖想许久的仙草,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生气?
晋修问她:“你自己呢?不需要吗?”
明熙释怀地笑,她摇头:“我并不在意,长寿也好,短命也罢,也许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命。老实说,我对这些看得并不重要,人活一世,我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够过得安好,顺遂,这样我便了无遗憾。”
她坐在床边,轻抚慕箴因痛楚轻皱的眉间,声音轻的就像一阵风,她喃喃自语:“我能来到你身边,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晋修望着她:“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歪头道:“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很小的人,遇事只会哭的那种,但渔阳的疫病这般猛烈,你却是一个人逆转了危机,即便我不来,也根本不需要担心。”
“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