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
明熙突然了悟,怪不得他要叫自己殷寻。
殷寻,荫寻。
他是不是也想用这个方式,找回属于慕荫的真相呢?
“但其实我离京,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因为我父母。”
伯父伯母?明熙眼神疑惑。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既然决定一路陪着她走下去,保着她,护着她的话。
慕箴眼神平静:“你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取的吗?”
明熙猜测:……母?”
“不是,”慕箴笑了一笑,“是当今圣上。”
李阙?!
明熙张口结舌:“可,可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重视我们家,为什么会亲自为一个商户之子取名。”
像猜到她心中所想,慕箴将她疑惑说了出来。
他望着明熙,声音轻到像是在叹气:“他为我取名箴字,是在劝……如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妄图肖想仕途一路。”
明熙怔在了原地,猜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说,慕荫大哥也是因……
“其实这也是我三年前才明白过来的,”慕箴望向院中那株繁盛的海棠树,“或许是因为我大哥实在太过耀眼,身为商贾之家的孩子,慕家当年手握盐铁农田几大经济,生意蔓延举国上下,这样人家中突然出了个天生的读书人。”
“我大哥他自启蒙起,每一个夫子都竭力夸耀,他一路顺畅地考到汴京,还没有科举时,就已经名冠天下。当时我年纪小,仍旧记得我娘抱着我满面荣光道,”
慕箴苦笑:“今日文寿侯王吉大人收了阿荫为徒,甚至在陛下面前直言不讳地夸赞,”
“此子风华绝代,状元三公任尔挑选。”
明熙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
她蓦然湿了眼眶:“所以,这才是他真正的,”
“或许圣上自那时起,就已经看我们家不顺眼了吧,”慕箴淡淡说着,“那年宫宴,文寿侯还特地将大哥带在身边,想让他结识一些文官,结果圣上钦点,同他说了一句话。”
慕箴歪头指着自己:“听闻你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弟弟,原先的名字不好,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海。不如就起一个箴字。”
“所有人都以为,是圣上看重大哥,所以赐名与我,是要他将来认真辅佐。”
“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其实是圣上暗中的警告,富甲一方商贾之子若是未来位极人臣,只手遮天,圣上怎么会同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明熙点头:“你三年前,虽不及你大哥,却依旧学识不浅,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所以你,”
说到这,明熙有点哽咽,慕箴却觉得没什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
“所以我自服毒药,远离京城。”
难怪,明熙猝然掉下了眼泪,慕箴见了,皱眉无奈地笑。
他坐近了,用袖子轻轻擦去滚滚而下的眼泪。
难怪,明熙看着眼前这样再温柔不过的人,心如刀绞地想着,他为了伯母敢偷偷回来,可能也是因为她在给他的信中提到过,李阙病重,活不了多久了。
就连在前世,慕箴回京,也是在李怀序继位之后的事情。
李阙忌惮慕家的孩子,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大政财政吃紧的状况下,更是垂涎慕家的钱财。
若是慕箴没有牺牲自己,若是慕箴这两年没有暗中帮助,渔阳义卖,郴州盐行,这还是她知道的。
在她不知道的背后,这几年来,只要慕箴行差踏错一步,可能换来的就是慕家的覆灭。
眼泪仿佛无法停止一般,沾湿了慕箴一大片衣袖。
他为所有人考虑过了,伯父伯母,他大哥,甚至是明熙。
可他独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药,毁了自己的身体,远离京城。
他对自己从小喜爱的姑娘选择了放手,明面上以身退局,暗地里仍在维护慕家和调查他大哥的真相。
明熙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了慕箴的一切。
他的沉默,他的病痛,他一切荒唐又不合理的选择。
她抓着慕箴潮湿的衣袖,快要哭晕过去:“那你呢?”
明熙一字一顿:“慕箴,那你呢?你的人生要怎么办呢?”
她还问什么呢?
慕箴的人生,她不是最清楚了吗?
前世慕家夫人思子成疾,等到慕箴收到信时,早已无法挽回。
李阙病逝,李怀序上位,慕箴的身体也因为毒药的摧残病痛缠身,他暗中撑过了李阙对慕家的贪念,却也永远失去了母亲。
慕均痛失爱妻,听闻也很快逝去,慕箴守着偌大家业,他那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他为了救自己,散尽了家产,为自己毫不犹豫地赴死时,他那时在想什么?
明熙不知道答案,或许这辈子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眼下她只知道扯着慕箴的袖子,泪如雨下地嚎啕大哭。
慕箴见她这般,实在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有些无奈地心想,自己才刚回来,就已经惹了两个最珍视的女人痛哭不止。
他的一颗心,总是被明熙的眼泪泡得酸酸疼疼。
若是在之前,他只会笨拙地让她别再哭了。
但如今见明熙为自己的苦痛和晦暗的未来流泪,他竟然有种病态的满足。
于是他伸手,将人整个搂进怀中,长长地喟叹一声:“多心疼我一些吧,明熙。”
然后就这样,再也舍不得离开我身边。
见慕箴又顺着院墙翻回去时,明熙问他:“你岂不是要一直躲着?”
慕箴站在墙头:“嗯,先躲一阵吧,若是官家身子好一些了,我就回渔阳了。”
他此次回来,就是被明熙写的信吓到了,但既然明熙向他保证了他母亲已无大碍,他也就放心了。
若是李阙死了还好,若是晋修将他治好了,他还是得会渔阳去。
明熙又问:“你大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死的呢?”
慕箴就坐在院墙之上,望着那轮明月,想到那个温文尔雅,满身抱负的少年形象。
“或许此前官家就一直想对他下手,却没有合适的契机吧。”
“文寿侯一案后,官家顺理成章解决了很多相关的人员,但我大哥当时与王吉大人毕竟相识不久,若是没有进宫,可能也不会死吧。”
慕箴苦涩地笑了笑:“但也就是因为他毅然决然地进了宫,他才会是那个名冠汴京的慕荫吧。”
明熙目送着他离去,闹心装的都是慕家兄弟两的故事。
沉甸甸,黑压压,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呆傻傻地洗漱沐浴,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拉开。
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她抬眼望去,看见叶明熙只着一身中衣,散着头发,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外袍就来找她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
叶明芷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妹妹,在渔阳呆了几年,虽是变得坚强有主见,性子也活泼了些,但总有许多秘密,许多烦忧。
就比如今日傍晚,又不知在院子里见了什么人,哭声大到她在前院都听的清清楚楚。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往里面躺了躺,又眼巴巴地望着她。
叶明芷心一下就软了,她上了床躺在她身边,见明熙一下钻进自己怀里,也不说话,她就将人抱起,又叹了口气。
“将来我若是嫁了人,你可怎么办?”
哪知一听这话,明熙立刻抬起头,十分紧张道:“姐姐要嫁给谁?四殿下吗?”
“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家,我也都听你的不与他来往。”
叶明芷望着她的眼睛,幽幽道:“但明熙,人家可是四殿下,人家若是说要娶谁,你觉得哪个姑娘家是可以说不嫁的?”
是啊,从来都是她说不能让姐姐嫁给李怀序。
但李怀序若真的说要娶她姐姐,他们叶家,谁有那个能力拒绝?
明熙往她怀里钻,赌气一般:“会有办法的。”
她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姐姐再入魔窟的。
第79章 平乱
“姐姐, 十六年前的文寿侯谋逆案相关的,你知道吗?”
叶明芷沉默半晌:“方才在你院中的人是慕箴?他回来了?”
明熙不说话了。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好猜啊,刚同人说完话就来问文寿侯之事, 与她身边人有关系的,可不就只有慕箴吗。
叶明芷拍了拍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可不要牵扯进去,知道吗?”
明熙没说话,只是依偎在姐姐怀里,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如果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痴迷我姐姐, 怎么预防他将来向我姐姐提亲呢?”
慕箴正坐在院墙下看书, 闻言抬头望向坐在树干上的明熙。
她胆子变大了, 坐在高大的树干上摇摇晃晃,却背对着他, 好像就坐在自己院中的树上自言自语一样。
慕箴却知道, 她是在问自己。
他翻了一页书, 轻声道:“若是四殿下的话, 恐怕没有办法吧?”
明熙一听,抓着树干站起来, 瞪着一双眼:“为什么?我是想不到才问你的哎,你也不知道?”
“四殿下对叶姑娘一片痴情, 除非身死, 恐怕让他放弃, 没有那么容易吧。”
明熙沉默了。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李怀序自始至终都对她姐姐情深不寿。
明熙一下从树上蹦下,像是在对对面的慕箴说, 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总有办法让他放弃的!”
找到李怀序时,他正在上次的饭庄与季飞绍吃饭。
明熙敲门, 见季飞绍也在,有些怔住了。
季飞绍望见她,也呆了一瞬,随即眉眼带笑道:“有事吗?”
明熙凉凉地望了他一眼,又望向李怀序:“四殿下,可以单独聊聊吗?”
季飞绍一瞬间眼底阴鸷下来,偏头望了眼身旁的人。
李怀序闻言,有些惊讶站起:“找我?”
像是想到什么,眼下浮上三分热意:“……你姐姐她,”
“四殿下,”明熙打断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先随我来吧?”
李怀序不明所以,但还是巴巴地跟着明熙出去了。
心上人心尖上的妹妹,就是他心尖上的妹妹。
走到拐角处,李怀序还十分温和地问她:“明熙,有什么事吗?”
丝毫不在意她方才的无礼。
明熙见他这样,反倒有些沉默。
李怀序这人,是坏人吗?
平心而论,他虽过于平庸,但至少有一颗纯真之心,他对姐姐,对自己,向来都是言听计从,温和至极的。
但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依附季飞绍,迟早会成为他手下傀儡的事实。
一旦将来他被季飞绍辅佐上位,姐姐成为皇后,就算他能摆脱控制,摆脱季飞绍。
姐姐未来一生,还是要葬送在皇宫之中。
皇宫就是吃人的魔窟,囚禁了她姐妹两的一生,这辈子,绝对不可以再重蹈覆辙。
于是明熙神情认真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此话一出,一直笑着的李怀序瞬间眉眼凝重,身子也站直了,好像在说着誓言一般虔诚:“喜欢。”
短短二字,被他说得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明熙轻轻摇头:“不可以。”
她同样坚定道:“你不要再喜欢她了。”
李怀序面色一变,还没等他说话,明熙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只要身背一道战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朝圣上讨要一道赐婚的圣旨,但四殿下,我请你,不要这样做。”
明熙眉眼认真地看着他:“我的姐姐,爱读书,更爱山水,你不知道吧,深墙大院养出来的闺阁女子,向往得是踏遍江山的每一寸风景。”
这还是前世,她们一起被困于深宫,姐姐同她说的。
那时她才明白,叶明芷前半生为了稳固侯府,将自己困在叶府之中,没有踏出过京城半步。
嫁给季飞绍后,又被困在宫墙之内。
她的一生就像困在笼中的鸟,从木笼到金丝锦笼,没有差别,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你能给她吗?”
面对明熙的质问,李怀序的脸白了又白,他还是强撑道:“我能。”
“你不能!”明熙厉声道,“做不到的事,就不应该轻易承诺。”
“你当我任性也好,蛮横不讲理也罢,不要试图挑战我在姐姐心中的地位。”
明熙的眼中带着火一样的决绝,她凑近李怀序,掐紧他的手腕,声音低弱带着狠意威胁道:“你说,我和你,姐姐会怎么选呢?”
李怀序毫不挣扎,苍白地抿唇笑了笑:“当时是你。”
安阳侯府叶家的大姑娘,将自己的妹妹放在心尖尖上宠着,这是整个汴京人尽皆知的事实。
“明熙妹妹,她当然会选你。”
明熙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内心也不好受,浅皱了皱眉:“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多谢你的成全,四殿下。”
明熙深深望了他一眼:“北朔干旱,易走水。”
“嗯?”
李怀序抬眼望了她,还没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明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厢房之中,季飞绍整个人气压极低,心情十分不好似的,见他进来,眼刀凉飕飕地飞了过来。
“说了什么?”
李怀序失神一样坐在椅上,摇摇头没说话。
刹那,一阵剧痛,李怀序忍不住痛呼出声,他手腕被季飞绍毫不留情地扼住,狠狠向后掰去,扭曲的疼痛让他白净的一张脸都变了形。
季飞绍声音阴沉沉地:“趁我还有耐心,说。”
李怀序咬紧牙关,这一瞬间,他竟然首先想到的是,明熙莫不是跟季飞绍学的威胁人,怎么二人动作习惯都这般相似。
他低声道:“让……她姐姐远点。”
季飞绍挑眉:“没了?”
“嗯……”
他一松手,李怀序整个人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季飞绍给他倒了杯茶,又言笑晏晏道:“早说不就完了?不过二姑娘真狠的心啊,她姐姐也不过小小侯爷的庶出女儿,配你绰绰有余,怎么就不行了。”
他话语慢慢都是讥讽和看清,李怀序脸色铁青,没有说话,抬眼满含怒气和警告地瞪了他。
季飞绍并不理睬,只是贴近身子蛊惑一般说道:“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将人彻底掌控在手心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