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愣抬眼,下意识想去追寻明熙的身影。
院墙将他二人隔阂开来,他只看到那棵高大的海棠树。
片片凋零, 繁盛不再。
大风经过, 吹动树上茂密的枝叶, 也撩动了慕箴眼中一片苦涩。
明熙一头雾水跟着闻冬往前厅去的时候,头皮一阵发麻。
“不是, 我又不认识人家, 为什么要我过去啊, 直接回绝了不行吗?”
叶明芷正在半道上等着她, 听到了这句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待人接物,礼字先行, 人家大大方方登门提亲, 你若是不愿意, 自然也要亲口去说。”
她扯着百般不情愿的妹妹, 一步步朝着前厅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给她介绍起那人的情况。
“来人是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陆津, 今年年初时刚通过科考去了史院做编撰,我打听过了, 此人性子虽然有些骄矜,但科考名次不错,平日里为人处世也没什么负面之说。”
叶明芷条条框框说得极为详细:“听闻他是亲自说服了父母及大哥,带着一家子来登门的,诚意自然没的说,模样我方才也看了,颇为英俊。”
最后临到门口,叶明芷才停下来转过头面对她:“如果要嫁人,此人家庭条件,家人性情,仕途前景,在汴京都属于上乘,但是,”
她说了很多,但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叶明芷认真地看着一脸懵懂的妹妹:“男女嫁娶条件虽然占很大一部分,但最最重要的,还得是你自己的心意。”
“若是不喜欢,明熙,不必勉强你自己,大胆拒绝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姐姐都会为你兜底的。”
有了姐姐最后这句话,明熙忽然又不害怕了。
她望着前厅虚掩着的门,定了定心神,浅笑道:“好。”
叶明芷这才牵着她,推开了门。
刚一进去,还没等明熙看清楚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都是谁,坐在一旁的一位少年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眼神灼灼地望着她,还没说话,脸上已是通红一片。
“噗、”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妇人掩唇笑了笑,“叶夫人见笑了,我还真从未见过我家这小霸王这般莽撞的模样。”
明熙便知道了,说话的这位恐怕就是今日上门的陆家夫人,刚一直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就是那来提亲的陆津本人。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少年人长得高大,一点儿也不像文官家里出来的,眉眼浓重,五官英挺,活生生像个武夫的模样。
听闻姐姐说他在史官担任编撰,她又垂眼去望了一眼他的手。
骨感分明,手指修长,一只手大到能轻松握住她的肩膀。
明熙很喜欢手好看的人,不免有些放松下来。
见她一直安静地望着少年,也不说话,叶明芷皱眉轻声说了她一句:“怎么也不行礼?”
陆夫人十分和蔼地摇手:“今日来的,说不准都是未来的家里人,不必在意那些虚礼,这就是二姑娘吧。”
她上前牵住明熙的另一只手,笑意都止不住:“果然长得水灵灵的,怪不得我家混小子见一眼就忘不了。”
明熙冲妇人甜甜一笑,听她这样说,又不自觉地盯着陆津看。
陆津一直被她这样打量,脖子都红了,却不自觉地站得更直,还偷偷地挺了挺胸,好叫人看得更仔细。
陆夫人见他也不说话,急得上前推人:“说话啊!”
陆津猛地反应过来,揉着脑袋结结巴巴道:“我,……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城南湖中的荷花开了,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此话一出,满堂皆笑。
陆津见两边家长都在哄笑,脸红的都快滴血。
陆夫人坐回位子,同身旁的何淑笑道:“哎哟,我家这霸王,从小就被我和他爹宠坏了,在家里横行霸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矜持的样子。”
何淑也笑:“我从前也听闻过呢,陆家二公子文武双全,性子像火一样热烈,我之前还觉得有些忐忑,今日一见,倒觉得这孩子可爱的紧。”
两边家长笑得一团和气,只有明熙一直安静地看着他。
实话说,明熙一直没想起这人是谁,她确确实实不认识他,更不记得哪里有见过他。
她想了想,点头:“好啊。”
她一说话,屋子里的人又静了下来,就连叶明芷也偏头看她。
陆津不可置信道:“什么?”
明熙平淡说道:“去看荷花,你带我去。”
陆津面上一喜,露出一个遮掩不住的笑来,明熙看到他唇瓣边竟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更显得孩子气。
他问:“现在去?”
明熙歪头:“现在就去,不行吗?”
“行!”心上人都发话了,能有什么不行,别说是看荷花,就是要悬崖边的仙草,他也能给人摘来。
陆津立刻上前两步,冲劲满满道:“走!我们现在就去。”
说罢二人扔下了满座的家长,在叶府牵了两匹马便走了。
何淑有些茫然,她在深宅中长大,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姑娘被提亲,直接领着人跑了。
这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也拿不准啊。
叶鸿文今日也不在,她拿不准主意,只能求救一般地看向屋中央的叶明芷。
叶明芷浅浅一笑:“抱歉,家中妹妹被我惯坏了,不识礼数。”
“妹妹年纪还小,许是不懂情爱,想要自己与陆二公子单独相处相处,要不各位先在叶府用个便饭?”
叶明芷话说得得体,陆家人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家,几位家长也都开明的表示,孩子的事也确实该让孩子做主。
饭也没留下吃,相互又聊了几句,打道回府了。
留下何淑结结巴巴地问叶明芷:“这算是谈成了,还是没谈成啊?”
叶明芷叹了口气:“陆家人也是讲理,知道要看明熙的意思,等她回来再说吧。”
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她难免动气,想着回来定要拎着她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话题中心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没一会儿就到了陆津口中的城南湖边。
下马后,明熙熟练又飒爽地拨了下飘扬的发带,斜着眼睛望了眼一旁的陆津。
微风,湖畔,盛开的荷花和发丝舞动的少女。
他早就已经看呆了,痴傻傻地站在一旁,见她望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我不知道你还会骑马。”
明熙点头:“我会骑马,钓鱼,还会在泥巴堆里挖蘑菇,上山下水,我都喜欢。”
她望着眼前局促的少年:“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讨厌被关在家里,我讨厌相夫教子,更讨厌敬茶行礼那些乱七八糟的礼节。”
见他已经完全呆住了,明熙笑了笑:“怎么样,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样?现在还喜欢我吗?”
少年本来在思索着什么,一听这话立马站直,神情坚毅道:“喜欢!”
“就算你天天在家睡到晚上不起来我也喜欢!”
明熙被他的赤忱逗笑,十分疑惑道:“我们有见过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见她这么问,陆津知道她对自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有些失落地小声说:“你刚回汴京的时候,来过季大人举办的诗会,后来你带着几个人一起走了。”
明熙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陆津哀怨地看着她:“我那天也在呢,一直望着你,可你看都没看我一眼。”
明熙皱起眉头,十分认真地回想,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见他耷拉着一张脸,明熙笑道:“那不还是不认识吗,顶多说有个一面之缘。”
“对你来说可能是一面之缘,对我而言,只见了你一眼,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陆津面对她,虽然一直红着脸,但说出的话大胆,也看得出他本身的性子确实如姐姐说得那般洒脱肆意。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想同你一直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起床睁眼时有你,上榻入睡时也有你。”
这么一段话,他说得磕磕绊绊的,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让我大哥教我说得情话,听说姑娘家都喜欢听这个,可我还没背熟练。”
他望着明熙,少年澄澈的双眼明亮又赤诚:“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生生世世都对你好的。虽然说我现在只是小小的一个编撰,但我会为了你,努力地往上爬的!”
这番话剖开了少年一颗火热的真心,明熙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但她听了陆津的话,却有些发愣。
想同他一直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睁眼入睡,都有他。
很奇怪的,明熙想到的不是与他未来的畅享,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慕箴那张精致的面容。
她有些晃神,春风拂动,二人就站在湖边,眼前就是京中人人称赞的菡萏盛开的美景,却没一个人分神去看一眼。
陆津望得她思索得神情,紧张地浑身冒汗,口干舌燥,恨不得押下下半辈子所有的好运,来赌面前少女的一个点头。
良久之后,明熙才慢慢抬起眼,眼中情绪平淡无波。
明明她还没开口,陆津却突然感觉大白天的,就像一盆冰水倒下,从头凉到了脚。
“谢谢你喜欢我。”明熙珍而又重地说道,“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陆津满脸惨白,失魂落魄地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你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
明熙不懂,她只是摇头:“只是你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并不想要。”
明熙话说得直白:“睁眼入睡之类,还有往后余生,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会过得安稳,但我不会开心。”
“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她不顾陆津受伤的神情,翻身上马,有些急迫道:“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陆公子,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若是有机会,往后可以出来一起喝茶。”
陆津望着少女灵动又决绝的身影,眼角都有些红了。
明熙一路纵马,飞快地想要回府。
汴京骑马的女儿家实在少见,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包括在街上办事的季飞绍。
一旁的侍从皱眉:“大人,街上纵马是不是该抓回去关两天禁闭?”
季飞绍一向不喜欢看见,但今日却并没有反应,还看了那侍从一眼,眼含警告。
侍从便自觉地闭上了嘴。
“嗯?不是说叶家的二姑娘是同陆二公子一同出去的吗?怎么就她一个了。”
听闻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季飞绍皱眉:“同谁?陆津?”
“是他,”见大人感兴趣,手下的人接着说道,“今日陆家人去叶家向这位二姑娘提亲了,后来二人一同纵马去了湖边,想来是要成了吧。”
“陆二公子也不小了,若真谈好了,成亲估计也……”
几人没敢在说话。
季飞绍扯断了手中的毛笔,眼神沉沉地望向明熙远去的方向。
明熙一路快马加鞭,趁着叶明芷没发现她的时候,一路偷摸着溜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爬上海棠树干,扒着院墙往另一边一看。
咯吱咯吱、
慕箴还是笔直地坐在那里,继续手中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动静。
好像自己只是刚刚离开了一会儿。
又是一阵大风吹过,飘落的花瓣扰乱了明熙的视线。
等她再看过去,慕箴视线已经望了过来,放下了手中的篆刻刀,安静地与他对视。
少年平静的眼神里,好似有大雾漫过。
第81章 是谁
慕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墙头上的人。
忽然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
明熙见状, 急急忙忙从墙上翻下来:“怎么了?不要揉。”
作为医师的习惯,她看不得旁人揉眼睛。
她跑到慕箴面前,捧起他的脸, 仔仔细细看了,见他的双眼仍旧漂亮,只是有些红。
明熙皱眉:“不是说不能揉眼睛吗,看,给你弄红了。”
“嗯。”
慕箴乖巧地任她动作,应了一声。
明熙将人放下, 又去看他手里的平安锁, 经文已经篆刻完毕, 他在沿着边缘刻些花纹。
“不用这么精致,经文刻好就行了。”
慕箴望了手中的东西, 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有人来提亲, 她自个高高兴兴地跑去见人, 将自己丢在这里, 他还要给这个小没良心的刻经文。
明熙走后,他篆刻下的每一笔, 每一刻,无一不在想她。
他虽满腹委屈, 等经文刻完后却又舍不得走。
如果明熙马上就回来了呢?如果她回来, 要来找自己, 要来拿这块锁呢。
他平静地一直等在这里, 甚至花纹都刻了几圈,明熙才匆匆回来。
少女爬上墙头的那一瞬间, 慕箴就看见她了,他看着明熙依旧明丽的模样, 忍不住有些哀怨地想。
为什么还没有开窍呢。
他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从渔阳重逢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像今日一般,站在原地,只等着她能回一次头,或者想明白一次,朝他坚定地过来。
慕箴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啊。
可是当他忍不住眼前弥漫起茫茫雾色,他借着花落狼狈地低头擦拭眼角时,望见明熙着急地朝着自己跑来。
小心又急迫地捧起自己的脸时,他又什么都记不起了。
那些酸涩,不安和涌动不停的委屈,统统在她随意流露出的关心下烟消云散了。
他就是这样好哄。
慕箴难免苦涩又无奈地心想,他不需要去设想未来,他只活在每一个,明熙朝他奔赴而来的瞬间。
慕箴闭了眼,熟练地又将那些心事妥善藏好,将那块平安锁放到明熙手心。
明熙摸了摸锁面密密麻麻的篆刻痕迹:“你早就做好了,怎么一直在这坐着?”
慕箴低着头:“我在等你。”
他起身,温和又疲惫地笑笑:“等到你了,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见他要走,明熙喊住他:“阿箴。”
明熙孩子气道:“今日我去城南的湖边了,听闻那荷花可好看了,下次咱们一起去吧。”
“你既然去了,没看到吗?”
“没有,”明熙摇摇头,“我到那后,一直想着你,后来就回来找你来啦。”
慕箴听了,停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一直望着明熙,用她看不懂的眷恋又无奈的神情,温柔像片扑面而来的海,要将她淹没。
慕箴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手上用了点力气,将她的发带都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