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猛地站起,张皇失措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已经手足无措,泪水眼看着又要掉下来。
“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
她想起季飞绍,想起前世自己为他感到心动的每一个瞬间,她茫然道:“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向往他的一切,尊敬他,仰视他吗?”
叶明芷听了她的话,安静地反问她:“你觉得这样是喜欢?”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一直陪在你身边,与他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开怀自在的。一个高高在上,万丈光芒,你从他身边走过,心中满是敬佩。”
叶明芷问她:“在碰见美景和难忘的美食,你第一个想分享的,会是哪一个?”
明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你开心或者伤心的时候,会想让哪一个来分享或倾诉?”
“在分别的时候,哪一个会让你更加不舍?”
“哪一个人的缺点,是让你完全没办法忍让,而另一个是让你觉得无关痛痒,可以欣然接受的?”
叶明芷一句又一句地问她,明熙却一句回答都说不上来。
因为她心中有明确的答案。
叶明芷轻轻说道:“明熙,你真的能分清什么是仰慕,什么是真切的喜爱吗?”
轰、
遇见喜欢的东西时,她一定会塞给慕箴吃,即便是他不能吃的辣。
但前世在季飞绍那碰了几次壁后,自己便也不再投喂他了。
那是只有在慕箴面前的任性和娇蛮。
知道季飞绍的真面目后,她厌恶,恐惧,发疯一般想要逃离。
但是得知慕箴自毁身体离京,偏执又自厌地放弃自己时,她第一反应是心疼和痛意。
那是她痛慕箴之所伤,为慕箴的每一个过往真情实感。
原来她对于慕箴这样的情感,才算的是真正的喜欢吗?
明熙不由得问自己,若是她先在渔阳与慕箴相处,再回汴京遇见那个风华绝代,张扬肆意的季飞绍,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如追光的飞蛾一般被他吸引全部目光,拼命追随着他吗?
不会的。
明熙心中清楚,她绝不会的。
在慕箴身边,她也一样肆意又阳光,遇见那样优秀的季飞绍,一定会惊喜地赞叹一句,然后同慕箴悄悄咬耳朵,对他说,你看,那个人真厉害啊。
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故事。
在她为慕箴设想的每一个美好的未来,都将自己摘了出去。
她要他快乐,自在,逍遥于世,不要像她一样饱受禁锢的折磨。
那如果,在这个未来里,加上自己呢?
她会和慕箴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远也不离开。
就像陆津所说的,睁眼闭眼,看得第一个人,都会是他。
明熙堵塞的内心,忽然像是打开了一扇门。
让她豁然开朗。
原来从始至终,她所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慕箴。
“原来是这样,”
明熙怔愣地站在原地喃喃:“原来是,这样啊。”
叶明芷见她醒悟,抹了一把她的眼泪:“要遵循自己的内心,选好了,想明白了,就放手去吧。”
明熙在姐姐走后,擦了擦脸,轻车熟路地顺着海棠树翻过院子,慕箴在屋中休息,她学着慕箴的样子,用碎石去扔他的门窗。
慕箴探出身子,望见是她,眉眼带笑,来到树下伸出手,想要接住坐在树上的她。
明熙没有动,只是这样低着头看他,仔细地看他的眉眼,轻声问她:“阿箴,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慕箴听闻她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又将手伸得近了些:“跳下来吧,我接着你,小心坐在上面别摔着了。”
“你先回答我。”
见她眼尾潮红,咬着下唇,神情执拗,慕箴幽幽长叹:“有啊。”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有了。”
明熙眼泪滑落,声音哽咽:“你这样好的人,得多优秀的人才能与你相配。”
“不,”慕箴浅浅摇头,“哪有什么相不相配,我喜欢的人,她只要愿意留在我身边,平安顺遂,便是我一生所求了。”
第83章 指环
明熙朝着慕箴跳下去时, 招呼都没打一声。
将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将她稳稳接住了。
明熙抱着他的脖颈,久久没有松手。
她想起了以往的点点滴滴。
开心的, 烦忧的日子,想起他在汴京每一个接自己回家的傍晚,在渔阳年年为她赢得头彩的节庆投壶比赛。
想起前世的时候,慕箴因父母相继离世,想要离开京城时,他曾为自己递来一封书信。
闻冬那时还来问过她, 说慕府的公子今日便要离开了, 想要约她去城门口告别。
那时秋衣正浓, 天气寒凉。
她又许久不曾单独出过家门,季飞绍不在的日子里, 她连一个人去宫里找姐姐都不敢。
更何况是去城门口见别的男子, 若是叫季飞绍知道, 他又要与自己生气。
明熙当时只犹豫了一瞬, 便摇头拒绝了。
后来慕箴去了哪里,过了什么样的生活, 她都再没有耳闻了。
直到后来出事,姐姐告诉她, 慕箴临死前还在玉安为她留了家药堂。
曾经那个荒诞无稽的梦想, 没有人放在心上, 只有他好好地记住了, 并且努力地想要帮她实现。
但这些终归都是后话了,那时的明熙哪里想得到后来的那些故事。
她只记得慕箴离京的那日午后, 汴京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雨。
就像一位真挚的情人,在为某些逝去的东西而哀悼。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的明熙闭上眼, 泪水滑落在慕箴的脖颈,顺着锁骨滑到了衣襟内。
慕箴没有躲,反倒将人抱紧了些。
他不知道明熙今日情绪为何反常,但他知道眼下她需要自己。
所以他尽可能地将所有都奉献给她。
“怎么了吗?”
慕箴声音轻柔柔的:“有什么烦心事?”
“翰林院出了事,李阕还未病愈,又发了好大的火。”
明熙轻声说:“只怕这次,他是好不起来了,京城这段时间人人自危,上下动荡,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要回渔阳避避风头?”
以为她是在为朝野动乱而忧虑,慕箴抚了抚她的长发:“我留下来。”
明熙这段时间状态有些不好,他放心不下,怎么舍得再离开。
“好。”
她闻言,没有反对,只是这样应和着,并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冲他露出一个笑来:“我想要你帮我雕个东西。”
慕箴没有一丝犹豫就点头答应:“好。”
她跟着慕箴回了他的小院子。
他的的屋子自己年幼时也是去过的,过了这么久,陈设布局什么都没有改变,明明家中富可敌国,钱财万千,慕箴的房间内却简单到了朴素的地步。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屋中那扇高大得占了两面墙的书架。
满满登登放满了书籍。
慕钧虽诗文不通,两个孩子却都极忠爱念书,慕荫是这样,慕箴也一样。
宽大的书桌上放着品质上乘的文房四宝,明熙随意挑了一根笔,抽了张纸便画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枚指环,上面是一只雀鸟的形状,展开的双翅呈包裹的模样,形成一个没有闭合的环形。
明熙一口气画了出来,怔怔地望着图形,低声说:“我想要这个。”
她转头,眉眼有些伤心,盈盈地望着慕箴:“会不会太难?太难的话,你把翅膀去了也行。”
慕箴见她这样可怜的模样,只是抬手,克制地用手指欲触不触地蹭了她的脸颊,摇头说道:“一点也不难,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出来给你。”
明熙放下笔,没有起身转过身子,扑进他怀里。
“那你这段时间,就留在房间里做这个,不要出门,院子也别总去,好吗?”
明熙抬起头,隐隐有些泪意:“等这段时日过去,等安全了,我就来接你,好不好?”
慕箴哑然失笑。
自己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她来接自己?
但终归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慕箴虽不知她今日为何这样粘人,但心里到底一片柔软和暖意,他答应了:“好。”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心地信任和迁就着她。
明熙闭了眼,又想到今日湖畔边,季飞绍靠近自己,执拗又疯狂的眼底。
他说,别让他再发现第二个。
单单只是上门提亲,陆津下场便落得如此,若是被他发现了慕箴。
慕箴会如何呢。
明熙不敢想,甚至不敢闭眼,生怕那个梦魇一般的断首画面重又出现在眼前。
她镇静地与慕箴告别,回到自己屋中,开始写下自己尚还记得的,关于季飞绍的所有事。
在这之前,她只想让身边的家人朋友都好好地活着,至于季飞绍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要将他如何。
但她想到了慕箴,想到了今日季飞绍对自己的威胁。
不论他说对自己感兴趣这事究竟是真是假,明熙赌不起分毫,既然如此,如果有办法可以阻止他,扳倒他的话……
明熙闭了眼,今日一天情绪起伏太大,自己都尚未没有好好消化一系列的事,让她头疼难耐。
她吹了烛火,上榻休息。
迷蒙间,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关于慕箴,关于家人,关于季飞绍所有甜蜜和绝望的往事。
家里人同意她与季飞绍之后,他很快地将婚期选在了临近的日子。
他说自己再也忍耐不了,想越快越好。
当时明熙看了一本奇志异闻,上面说西域的情人们会互相送给对方指环,一是定情之约,而是约束之意,象征着二人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她很喜欢这个传闻,于是自己亲手画了图样,想要季飞绍送去工坊做一对出来,戴在二人指间,十指相扣时,指环便会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是季飞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匆忙又敷衍地冲她笑:“明熙,汴京没有人戴这样的东西的,我每日上朝都会很显眼,也很麻烦的。”
明熙当时呐呐,心里想了很多说辞。
比如你可以只在家里戴,比如你可以做出来之后用红绳穿着戴在颈上。
但她望着季飞绍总是来去匆匆,忙得见不着人的身影,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画纸平静地揉成一团,假装没有发生过这场对话。
明熙很想要这对指环,就像她在很年幼的时候就一直在幻想自己将来婚假之后的生活。
她渴盼着有人能热烈地,始终如一地爱恋着自己,渴盼着未来与某人相濡以沫的感情。
昏沉沉的梦里,她看到自己失落地坐在角落,脚边是团成团的画纸。
她看到有一双骨感如玉的手伸过来,捡走了那团纸,如视珍宝地将它小心展开又抚平。
她看到有一个挺直如竹的身影坐在桌边,一下又一下地做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歇,没有抬头,都不曾休息,只是默默地忙活着什么。
终于,明熙看到那人站起,转过身。
慕箴脸上带着一贯明媚又温柔的笑脸,将手上的东西举起,递到她面前。
“你想要的,是不是这样的?”
白玉飞鸟花纹的指环,安静地躺在他手心。
同自己画出来的一般无二,明熙终于止不住地蹲下身恸哭。
自己曾经的念想,曾经放弃的执念,终究会有人视作珍宝,将你已经扔掉的东西重又捡了回来,捧到你的手心。
明熙醒来时,十分平静。
她没有哭,甚至心中一片安宁。
以往每每梦见曾经,她总是会在滂沱眼泪中醒来,伴随着无边的苦闷与痛意。
闻冬这时候进来,推开了门窗道:“今日是个大晴天呢。”
“嗯,”明熙抬眼,长舒一口气,“往后,会一直都是晴天的。”
那场在她心中轰鸣不休的暴雨,终于雨过天晴,再也不会出现。
果然如同明熙猜测的一般,李阕经过翰林院的事情后病情越发严重,连上朝都停了,平日奏折也要靠李德全念给他听。
她后来又跟着晋修进了一趟宫,明熙想确认李阕的情况是不是装的。
然而她望见床榻上昏昏欲睡,意识都不怎么清醒的李阕,终于确信,他活不到自己预料的时间了。
太子总是频繁地出入乾清宫,连平日里的事务也不做,只一趟又一趟地来观察着李阕的病情。
好像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咽气。
太子一党蠢蠢欲动,京中总是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就连叶鸿文每日也都焦躁不安,紧锁眉头。
明熙自然知道太子会在不久之后的宫变中失败,就算没有季飞绍在,太子此人骄奢淫逸,性情暴戾,早在这几年内朝野上下就隐隐有着要废太子,立四皇子的提议。
这也是为什么此次北朔有乱,李怀宜却死活不肯随兵离京的原因。
李阕正病重得厉害,若是自己一走,李阕这头驾崩,他如何能赶得回来?
所以李怀序走后,他总是心神不宁地日日前来乾清宫请安,巴不得李阕明日就死,李怀序远在北朔,自己好顺理成章上位。
叶鸿文作为太子党羽,人虽然是个在光禄司任职的芝麻绿豆小官,但祖上传下来侯位还是让他在太子面前有一定的席位。
这段时日他也跟着太子忙前忙后,前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叶府上下都被李阕随意找了个由头杀鸡儆猴,意在警告太子,敲打那群跟着太子蠢蠢欲动的官员。
那时明熙与姐姐都已嫁人,幸免于难,可惜何淑跟着叶鸿文一起下了大狱,落得一个死。
那时她求遍了人,季飞绍也好,姨母祖父也罢,就连李怀序也架不住亲自去向李阕求情,都没能改变他的决定。
明熙一直想着这段时日尽可能地破坏叶鸿文的差事,哪怕一件也好,能让他被太子党厌弃。
她对叶鸿文没什么感情,但至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赴死,更何苦还有何淑和尚未足岁的弟弟。
但叶鸿文向来不将公务带回家中,她就是想使绊子也没办法。
就在明熙想着要不干脆直接闯进他书房点一把火,将书信公文统统烧了算了。
没想到听闻叶鸿文白日在光禄司办事出了纰漏,被上司革职,待业家中。
明熙正纳闷,她收到孙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一见。
再次见到孙月颜时,她满面娇衿笑意我,望着明熙,眼底是止不住的嘲讽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