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迪拉克随意地停在临时车位,清瘦的身影匆忙往住院部赶过去。
305病房的门大开着,隐隐有说话声传出来,薛均疾步走进去,又在见到里面的场景时突然猛地停住。
他的眼睛微眯,神情也变得警惕。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薛荆,他都是一副商业精英的模样,高定西装,奢侈手表,逞光发亮的尖头皮鞋,后边跟着个拎包的助理,好像下一刻就要参加什么跨国经济会议。
这一张与小城格格不入的冷漠面孔,偏偏与他三分相像。
“见到我就是这种表情?”
薛均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只把目光落在面有歉意的刘姚和薛武身上。
刘姚走过来,拉住薛均往里面带,“来都来了,和你爸爸说几句话,他是特意给你带好消息过来的。”她拍拍他的手臂,叹了一口气,“是婶婶没本事,让你在江城蹉跎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按着薛均坐在一旁的陪护椅上,低声嘱咐,“好好的,不要闹脾气啊。”
薛均问道,“什么时候摔的跤?”
小桌上放着烧水壶、装着水果的塑料袋、指甲剪、两个叠放的水盆和拆开的精美果蓝,看这阵势,薛老师已经在这儿住了挺长时间。
现在才打电话过来,大概只是因为薛荆来了。
薛老师叹了一口气,“上个月末吧,下梯子的时候踏空了一下,摔得也不高嘛,人没什么大事,就是腿脚上有点不便利,石膏都脱了,再过两个月就啥事儿也没有。”
刘姚瞪他,“还就腿脚不便利,腰都差点断了,说了多少次不要去爬、不要去爬,老了就像个小孩一样,几颗烂枇杷,有什么看头。”说着说着泪水也要落下来,“就这样送了命倒还干净,落个半死不活,还害我几十岁的人来给你端茶倒水。”
薛老师讪讪地笑了下,知道是自己不对,只得任由妻子继续数落,不时接上几句,等到差不多,又劝道,“哎呀好了好了,要人家看笑话。”
“说正事要紧。”
刘姚这才住了嘴。
“婶婶一个人也不方便。”薛均说,“我那边有认识的护工,明早上我问一下。”
“哎,要那个干嘛,浪费钱!”
“我出钱。”薛均拍了拍刘姚,“钱是小事,身体累垮了就是大事了。”
刘姚“哎”了声,有些欣慰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叹气。
等他们扯完了家里长短,对面的薛荆暼过来冷漠的一眼,哼声问薛均,“研究所弄虚作假陷害你的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你?”薛均声线淡淡,“没这个必要。”
薛荆冷笑,“我的儿子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走,一句怨言都没有,跑到这个鬼地方做个小科长?”他顿了下,又哼了声,“哦,二十八了,还是个副科长,薛均,你的志气呢?”
薛均很坦然,他因为拒绝冒名顶替的事被欧阳立记恨,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有没有志气都与您无关,这样的地方很适合我,我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倒是您。”他抬眼瞅过去,目光淡到没有波澜,“跑到江城来管我的事,时越的股东们没有意见了?”
薛荆虽然接管了公司,可时越的元老中仍有傅家多年的战友,以他的能力想要做一言堂,只怕还要熬上二十年。
“你还回不回去?”薛荆知道这个儿子最不听劝,也不想多说废话,直言道,“你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欧阳立被雾大除名,为免责任,也愿意帮你作证,只要再通过一次考核,你依旧回研究所去,还从一助做起。”
他想了下,又说,“现在研究所的话事人是你以前的师兄关解书,我记得你和他关系也挺好的吧?”
薛均没有在意他的发言,摇了摇头,“不必了,离开这么久,那些东西我都忘了。现在在江城也很好,我不想再回去。”
薛荆自然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他冷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不屑和失望,“这里很好?我告诉你,男人没有钱、没有权,不会有那个女人会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就你那个女老师——”
薛均猛地抬头。
薛荆不为所动,继续道,“她在和赵厅长的儿子接触,还能看得上你吗?就凭你们一点高中时候的所谓‘感情’?”
感情…
薛均侧开目光,紧紧地咬住了牙,“不关你的事。”
“薛均,机会只有一次,你别到时候后悔莫及。”
刘姚脸上带着急切,“薛董,你也别逼得太紧,这孩子的病…你让他好好考虑考虑,自然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最好。”
“行,我再给你三天。”薛荆下达最后通知,“三天后我回蓉城,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薛老师腰部受损,如今翻身也不易,薛均换了刘姚回去休息,再帮薛老师处理完洗漱问题,安顿他睡下已经接近11点。
由内而外的疲惫就快要击垮他,薛均躺在沙发上,思绪开始溃散。
他闭了闭眼,拿出了接近0电量的手机。
没有荀秋的消息。
只有李熙发来了几条语音信息和一个莫名其妙的视频文件,可他没有心思点开。
她送赵竞持去医院了,第三次推开他,去做她“很要紧的事”了。
她不在乎他的礼物,不在乎他的等待,也不在乎他的身份。
她从来都有更好的爱值得去拥有。
他大概再也不是她心里最要紧的那个人了。
第七十五章
这个星期天对荀秋和赵竞持来说就像噩梦一样难熬, 先送走了一波来了解情况的警察,接着应付学校领导的慰问、配合拍照宣传,笑得脸都僵掉, 下午点, 各个学科的老师们也来看望。
最恐怖的是赵竞持的爸妈突然过来了,在病房和陈雯撞个正着。
“行了行了啊。”赵竞持守在405门口, 没好气地拦着几个满脸幼稚的高中生。对付那些牛鬼蛇神都快把荀秋累死了, 几个学生又来捣什么乱。
他皱着眉,拉住了一个趴在玻璃窗上探头探脑的男生, “回去回去,作业都写完了吗, 跑这儿来瞎凑什么热闹, 你们荀老师过几天就能回去上课了, 急什么急?”
张子翁摸着被抓红的后颈子, 与那几个小鬼头对视一眼,小声问道, “叔叔,你是不是那天那个骑摩托车带着荀老师去医院的警察叔叔啊?”
赵竞持一怔, 回想一下, 这说的是他和荀秋第一次遇见的事儿, 那天确实有几个小鬼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 他挑眉在几个人脸上巡了一遍, 笑笑没说话。
几个学生显然有点兴奋, “我就说吧!”
“就是他!”
“谁说不是了!”
唧唧哇哇的, 吵死了, 赵竞持“呵”了声,伸手赶他们, “行了行了,你们老师没什么大事儿。”暼一眼,现在小孩还挺舍得花钱,他也没接他们提来的水果篮,“拿去退了,这没拆能退的了,你荀老师哪里缺你们这点水果,人在睡觉,一会儿我和她说你们来过了就行了。”
“我看了,老师没在睡觉!”有人立即揭穿他,“里面有好多人呢。”
猴子还挺多的,赵竞持不耐烦地“啧”了声,又把另外一个爬上玻璃窗的学生给扒拉下来。
“警察叔叔是荀老师什么人啊?”张子翁促狭地笑了笑,不怀好意地学舌,“‘这里窄呀,一会儿我牵你走吧’。”
赵竞持眯了眯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没细想,后头的女生把手里的鲜花塞了过来,“水果篮我们拿回去,这花可退不了,警察叔叔,你送过荀老师花没有啊?”
他们笑起来,“肯定没有,他一看起来就是那种超级大直男。”
“就是‘花有个屁用,这个红包拿去花’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
得知老师没什么事儿,学生们嘻嘻哈哈的,也没理满脸懵圈的赵竞持,搭着肩膀就跑远,准备再去楼上看一下高老师。
赵竞持看了看怀里的花,就纳了闷了,现在的小孩还挺成熟,他15、16的时候,看到老师都想逃跑,哪里还有自发来看望的。
还又是水果又是花的。
另外,超级大直男又是什么意思?听着不像什么好词。
根本就有代沟嘛,也不知道她平时怎么和这些孩子交流的,他撇了撇嘴,正要转身,见到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楼梯口的拐角处。
“哎?”赵竞持有点惊讶,快步走过去,“薛均?你怎么在这里?”
薛均的右手紧紧攥住了电话,几分钟前,他看到李熙发过来的视频,立即打电话给荀秋问她是不是在医院。
荀秋支支吾吾地挂了电话,改给他发微信。
深蓝:【我妈妈在这里,现在不太方便接,我很快就会出院的,不用担心。】
他的目光从赵竞持怀里的蔷薇花一扫而过,并没有回答,只淡声问道,“你呢,怎么在这里?”他问他的手,“受伤了?”
赵竞持“唔”了声,看了眼手上的绷带,说道,“就上次和你说的那个七中的老师嘛,遇上点事儿,轻微脑震荡了,这不,住几天观察一下。”
“这样,没事吧?”
“没啥事。”赵竞持有点感慨,确实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她倒下去的那一幕始终萦绕在脑海,弄得他这个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外头耽搁了,说了声“抱歉”,笑了笑,“哎,下次聊吧,我得进去一趟了。”
赵竞持摸摸发烫的耳朵,有点不好意思,“我爸妈在里面呢,我怕她应付不来,还是去看顾一下。”
薛均愣了下,目光淡淡地乜了一眼,“你爸妈来了?”
“这可不,也不知道他们急个什么,搞得好像要把人家马上绑回家似的,上来就彩礼三金,把人都说懵了,我真是服…”
“行了啊。”赵竞持着急得很,“下次再说,我爸妈说话直来直去的,我再不去人家能尴尬死。”他笑了声,客套地告辞,“下次请你吃饭。”
“…好。”
薛均艰涩地开口,就和从前太多次一样,放任她去往更远的地方。
赵竞持略有些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蔷薇花晃动着,馥郁的香味扑到鼻尖,夹带着一点点熟悉的兰花香气。
是赵竞持在这里守了她一夜,早上起来用了她的洗发水吧,或者是昨天他抱住她安慰的时候沾染了她的气息。
原来他们已经可以安排父母见面了。
薛均的眸色慢慢沉寂,衬衫上的树叶袖扣发出晶亮的光影,那是周六早上出门前她特意给他扣上的,荀秋睡眼惺忪地揽住他,轻柔缠绵地吻他,问他能不能回来过周末。
他在无人的过道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什么冰凉东西盈上眼角,他倏然哽咽,又很快停住,喉咙轻滚了几轮,把所有酸涩和嫉恨都压了下去。
赵竞持推开门的那一刻荀秋简直想站起来鼓掌,这几个家长再聊半个小时,估计连结婚日期都要定下了,她忙给赵竞持使眼色,示意他快把他爸妈带走。
“荀秋这个孩子我看不错。”赵凭对魏佳说了声,又笑着对陈雯说道,“亲家母也是讲理的人,这样的家庭很合适。”
陈雯笑得腼腆,她一开始没想到赵家背景这么强势,可聊了几句,人家不是仗权摆谱的人,很是和蔼。
赵竞持震惊地望过去,手里的橘子都差点跌到地上,这才出去几分钟,怎么就变成“亲家母”了?
他把剥好的橘子递到荀秋那里,忙对爸妈说道,“行了,荀秋得好好休息,你们也别多烦她,人家老师事情多着呢,快点好起来还得忙期末考。”
赵凭和魏佳起身,陈雯要起来送,魏佳忙去拉住陈雯,“亲家母,别忙了,等荀秋好了,咱们再正式去融贸叨扰一顿,把两个孩子的事儿早早定下来。”
赵竞持和荀秋互瞪了一眼,惊得说不出话来。
“哎,说什么叨扰,别是咱们招待不周才是。”
“哪里哪里,今天是我们不请自来。”
“没有没有。”
两家人互相客气着点头,陈雯一路送他们出了病房,魏佳还对赵竞持嘱咐一句,“好好照顾秋秋,大队那边请几天假就是了,啊,别不懂事。”
赵竞持木然点头,对这个剧情发展有点不解。
“我靠。”他侧过去看着荀秋笑,“什么情况?在我出去的那几分钟,这里发生了什么?”
荀秋把手里的橘子递还给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完了完了完了…”
冰冷的水果落进手心,赵竞持低头看了看,笑意淡了些,“怎么就完了?”他呼了一口气,顺手把橘子塞进嘴里,漫不经心似的,“要不咱们就结婚算了。”
“什么?”荀秋瞪着眼。
“你不想被催,我也不想被催,那我们结了婚,不就再也没人催我们结婚了吗?”
荀秋差点被他绕晕,等想明白,简直笑出声来,“形婚啊?open relationship?”
“open relationship?”赵竞持笑,“老天,有那么那个吗?说句不要脸的,我觉得我也还行,就,没那么难以下咽吧?”
荀秋仍然觉得他在开玩笑,“别了,结婚并不是结束好吗,结了婚就会催生,生完又开始催二胎,催三胎,催生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