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
肖老师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那件事闹得很大,你现在和他没联系了吧,那可能是不知道的。”
王森教授逝世,留下了一份极有价值的学术材料,那是以王教授为主,整个研究所共同努力得出的,新来的欧阳立想要为研究所募集更多的经费,要求薛均独占这份功劳。
薛均的才华一向是研究所新生代的招牌,有这份荣誉加身,研究所的名气更上层楼,也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才和资金。
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欧阳立料想任何人也不会拒绝。
薛均沉默了很久,点头答应。
可等几个月学术杂志刊登出那篇论文,一作依旧只有王森,而薛均以及研究中心在职人员的名字只在谢辞中匆匆带过。
欧阳立恼羞成怒。
“哎,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年的蹉跎,前几年他来过我家拜年,听说是在税务局上班…”
太多的话语她没办法继续处理,荀秋接受了肖老师的道歉,送他出了小区,茫然地在楼下花园的藤椅上坐了很久。
陈雯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儿在高中时候曾亲身经历过这些事,那时候的她对女儿忽略了太多。
冬天的风吹多了头疼,她拿起电话给荀秋打过去。
“快回来吃饭!”这是妈妈的道歉。
“来了。”荀秋后知后觉地拢了一下外套,起身,仰着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起风了,一月份的江城好冷。
欧阳立在今年已被逮捕,他学术造假的案例淹没在互联网纷杂的信息海洋。
荀秋在深夜的两点半重启了大二做的那个筛选关键词的插件,把几个大平台上的信息整理分析,拿到了关于这件事的详细报道。
薛均失去的荣誉和未来,在密密麻麻的罪证中被一笔带过。
原来薛均在十七岁给她的诺言,已经在数年后用这种方式应践。
他们的选择是一致的。
她推开笔记本,看向玻璃窗外被黑夜吞噬的城市。
城南这一片曾是废墟之地,转眼十年飞逝,也已成为灯火零星的钢铁森林,沧海桑田,一段时过境迁的默契还用得着再提吗?
荀秋垂着眼睛,按亮了手机。
锁屏壁纸上她和赵竞持抵着脑袋的合照一闪而过,上面的小锁图案弹开,手机面容解锁成功。
她进入微信界面,定定地看了很久。
薛均也终于成为了她的朋友,偶尔分享歌单,或者路上遇见的流浪猫,和高中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最终一字一词地删除了没有发出的那条信息。
人生难免有遗憾,既然一切都成定局,没有必要再自寻烦恼。
她不会为了他辜负任何人,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一样。
1月4号,赵竞持打来电话,田泽的重感冒引发了肺炎,已经在医院打针,他们可能要推迟返程时间。
“只是重感冒吗?”她走出办公室,撑在正人楼二楼的栏杆,有点担忧。
武汉市最近的病毒性肺炎患者增长频繁,互联网上一些真真假假的信息让她心里产生了恐慌。
“你就不能先回来么?”荀秋不高兴,“你又不是医生,在那有什么用?他那么大一个人,莫非感个冒还要你照顾着啊,赵警官?”
热恋期的爱人总归是要娇气一点,赵竞持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哼笑了一声,“我是队长的嘛,不能抛弃队友先回家的,干嘛啊——”
他看了一眼四周,侧身让开了一个医疗推车,长腿一迈,走到了外面的玻璃通道,低声笑,“你想我了?”
荀秋才不想和他扯这些,鼓着脸颊,“队长?明明就是副队长呢。”
赵竞持笑着捧住了胸口,“哦哟不得了,还没结婚呢,老婆就开始嫌我的职位低了?”
荀秋也笑,“对啊,你什么时候能升一升,把这个副字去了?”
“去不掉这个副能不能和荀老师结婚嘛?”赵竞持沉下声音,可话一出口,还是没忍住笑意,“荀老师,我才走了小半个月,你又有新想法了?”
“嗯。”荀秋笑,“反正我一月十五就要拍婚纱照的,管你回不回来啊?”
赵竞持哼了声,还没来得及多说,走廊尽头有人声音焦急地喊了一声,“赵队!”
他把手机拿远,扬声答应,一面往病房走,一面恶狠狠地对荀秋说道,“好好好,你敢啊,看我回来收拾你。”
“来啊,我等着赵警官来‘收拾’我。”荀秋的笑里带着轻佻的迷魂,是他们在夜晚时候惯有的亲昵氛围。
“赵警官——”她拉长声调喊他。
赵竞持简直被她这一声喊得目眩神迷,和荀秋在一起之后,他有时候都没办法直视自己的手铐和警服。赵竞持一手扶在门上,咬牙切齿,“荀秋,大白天的,注意点影响行不行?”
“喔。”她乖乖答应,又不服似的补充,“我也没说什么啊,有的人喜欢胡思乱想,还要怪在我身上。”
赵竞持捻捻发痒的手指,哼笑,“你给我等着吧,到时候看谁又要哭兮兮地认错了。”
“好啦,我这边有事儿呢,你先挂了吧。”他说,“晚上视频。”
荀秋心满意足地“嗯”了声,手指按在红色按钮的一瞬间,她听见那边心电监护响亮的警报声。
很长的一声“滴——”。
屏幕亮起,通话断掉了。
第八十九章
2003年, 荀秋年纪尚小,非典到来的那天,江城二中上午做完课间操就开始组织放学了。
她和周舟根本没有听老师让每个人都立即回家的警告, 兴高采烈地骑着自行车拐进三味书屋, 躲在那儿的楼梯间看了一整天连载漫画,最后在老板的怒视中买了一本可爱淘的新小说回家。
外婆去超市抢了很多盐和板蓝根送过来, 药剂被温度不高的白开泡进玻璃杯, 颜色暗沉的颗粒没有完全化开,尝起来很是苦涩。
荀秋从小就很少生病, 喝了一口,皱着眉不想继续。
外婆拿了大白兔给她, 和老师一样, 重复了一遍传染病的可怕。
那场疫情下来, 全球死亡数将近800人。
可身边的人都安然无恙, 年幼的孩子们都为那几天的“假期”感到快乐,并且嘲笑被恐慌裹挟着去超市抢蔬菜和盐的大人。
而现在呢?
“好好好, 知道了,我现在就在中芒, 回来再说!”
荀秋挂了妈妈的电话, 把一袋20斤的大米放进购物车, 两只手肘压住铁制把手, 高跟鞋踏得像奔赴战场的将士, 她一边说着“不好意思”, 一边硬着头皮往人群中间穿过, 拐进一排货架, 把上边剩余着的味道古怪的泡面都扫下来。
她脚步不停地往前面走。
超市的广播重复播放着,“本超市货源充足, 请顾客按需购买——”
来晚了,鸡蛋已经售罄。
就连平时放在冰柜里面的“精品优选”都被扫荡完毕。
问过工作人员,要明天才能补货。
路过调料区,她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摸了两包盐放进车里。走到收银台,又在快要空掉的货架上扒拉下来两瓶无人问津的木糖醇。
聊胜于无吧。
田泽在半个月前进重症监护室了,赵竞持和伍邵留下陪同,其余队友押着嫌疑人已经回到江城。
互联网上流传着很多危言耸听的说法,说在某个医院检测出了一种从没见过的病毒,传染率极强,致死率极高。
辟谣的信息出现,不过两小时,再次删除。
各种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
没过几天,各地都出现了类似病例,武昌站停运,整个武汉市的交通都停止了。
官方信息正式公布。
赵竞持作为密切接触者在医院隔离观察,确认未感染后,他和无数志愿者、医疗工作者、警察一样,签下了请战书,留在那座城市共同抗疫。
其实不必问过荀秋的意愿,她明白他的职责所在。
那句十五号一定要拍婚纱照自然是玩笑话,只有二傻子才会在换班的空隙看到日期心里慌起来,半夜两点钟给人家发来微信。
赵竞持:【老婆,你没去拍吧?】
拍什么拍,江城已经进入交通管制阶段,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了,教委最初发布了延迟开学的通知,而后又撤回,传出了网上授课的消息。
荀秋那天早上醒来看见赵竞持的一排微信,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深蓝:【没有,你是傻的?】
消息发出去很久都没有回应,他大概又在忙了吧。
战役的形势比想象中的严峻得多。
荀秋放下手机,裹着被子翻身移到床边,开始找自己的鞋子。
“醒了?”
短视频和各种群里的谣言实在太多了,陈雯不知道又从哪里得知了预防病毒的小妙招,一大早拎着一大盆切好的洋葱圈放在了荀秋的电脑桌上。
“这是干嘛啊!”荀秋皱着眉,眼睛都开始发酸了,“哪来的洋葱啊?”
陈雯表情很严肃,“昨天在菜跑跑买的,快吸气,这是马来西亚的华侨同胞在实验室研究发现的,这个辣味可以杀死细菌。”
可是细菌和病毒完全是两回事啊,荀秋失笑,翕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硫化丙烯随着冷空气扑过来,刺到她眼眶通红。
“小赵那边怎么了啊?”陈雯忧心忡忡,“我看新闻里每天新增那么多,医护人员都倒了好几个了。他每天近距离接触那么多人…”她叹了一口气,“本来早都可以回来的,哪里就缺他一个人了…这都快结婚了。”
可赵竞持那样的人,怎么会在危境中临阵脱逃。
荀秋笑了声,只好安慰道,“他穿着防护服呢,就在高速路上查查车嘛,没有什么的。”
陈雯不信,“这天气又这么冷,高速路上都结冰了吧?”
人们总是充满希望的,陈雯感叹道,“唉…等天气热起来就会好了。”她话锋一转,忽然狐疑地看向荀秋,“怎么这两天没听着你上课了?”
荀秋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很快镇定脸色,“我哪知道,你整天贴在我门上听啊?”
陈雯笑着打了她一下,没准备把洋葱带走。
“妈,你到底买了多少洋葱啊?哥他们不要吗?”荀秋忍无可忍地捏住了鼻子。
“每个人都有!用着,安全第一。”陈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记得闻啊,别不当回事。”
“知道了。”荀秋有气无力地答应下来,并且在妈妈关门的一瞬间速度下床把碗端到露台外面。
这里是少雪的南方,荀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传说中的鹅毛大雪,露台外的细雨中飘着小小雪花,落在结着薄冰的景观水池,是形状明显的六角星。
荀秋轻轻伸手握了握。
前天晚上与赵竞持视频的时候,他还在高速路上值守,狂风吹着他鼓起来的防护服,拉风箱似的呼嚎,他的眼睫上结着的霜雪,就和此时她掌心这枚一模一样。
好冷,可伤感和忧愁在绝对的寒冷中不值一提,荀秋冷得一哆嗦,慌忙地拉上了玻璃门。
她的确有两天没上课了。
前天语文组那边发过来通知,说有大量学生反应荀秋家的网速过慢,上课时画面断断续续的,无法正常听讲。
为免耽误教学进度,刘校长已经取消了荀秋的权限,并且把一二班的同学都送到了苏老师的直播间,让荀秋自己先查一下网络问题。
荀秋有点意外,她对网络流畅度的要求一直很高,不可能应付不了区区一个网课。
难道是软件的问题?
她简单测试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对。
张子翁的电话在那时候打进来,他狂天狂地地斥责校领导,声音之大差点震破耳膜。
荀秋把电话拿远了一些。
“妈的,这群老货,嫉妒我们荀老师,还要把锅扣在我们头上,我真是忍无可忍啦!荀老师!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二班所有同学都可以罢课!”
荀秋明白过来,但又在孩子义愤填膺的幼稚话语中笑出了声,“张子翁,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子翁一梗脖子,“…我有线人。”
荀秋笑得发抖,重复,“你有‘线人’?”
好吧,其实是顾钦知道荀老师是学计算机的,不可能自己卡顿都搞不清楚,再结合上一次的作文比赛突然换成苏老师带队,很容易知道荀老师受到排挤的事儿。
“要不是顾钦先让我问问你,刘狗今天就该明白了咱们二班的实力。”
顾钦是个思虑周全的孩子,荀秋很感激二班同学的赤忱,并且果断否决了罢课的主意。
刘校长笃定她这个非常时期做不出任何反抗,以没有进行教学活动为由,给她的课时费和津贴打折扣。
为了找回一些了不得的面子和威信,两个校长倒是难得达成一致。
罢了,有了这个时间也好,她正好给四代做点任务更新补丁。
说回倒霉的李霄野,刚一回国就遇上了疫情。
国际通道的堵塞让总部决定推迟发布新产品,提前回来的李霄野困在了龙湖公园。
物业统计人数的时候他正在倒时差,分发的蔬菜包没能拿到,家里什么都没有,饿了一整天,终于忍无可忍加入了小区的菜跑跑订购群。
“哇。”李霄野手上紧紧搂着他今天的主食——一个超大土豆——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惊叹于荀秋做出来的新补丁,“你太有想法了我的秋,这玩意,真的就送给咱们ST?不先申请个专利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