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人人都知,想要活命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更遑论威胁一个宣旨的太监。
钟毓看着岑鸢,目光停顿片刻,然后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仰头靠在马车壁上重新闭上眼睛。
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钟毓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睁开眼正打算坐起来看看马车走到哪里了。
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枕在一个肩膀上,而腰间正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环着。
她的身上还盖着昨晚岑鸢拿出来的薄被,腰侧垫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取出来的小垫子。
钟毓动作一滞,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开脑袋。
但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因为环的太紧,没法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挪开,她只能放弃。
钟毓微微转头想看看被自己枕了不知多久的岑鸢,却在看到他此时正靠在马车壁上偏头睡着后,心跳突然空了一瞬。
不得不说,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太傅,容貌是真的极好。
原著说他眉眼深色隽丽,鼻直而挺,唇红而不艳,整张脸好似浑然天赐,极为漂亮。
可在钟毓看来,即便是此刻靠在不甚宽敞的马车里,穿着朴素到极致的布衣,也丝毫不掩他身上的光华气质。
清晨的阳光虽不浓烈,但还是有几缕透过车帘映在了岑鸢脸上。
随着马车的晃动,明明暗暗。
看着岑鸢的睡颜,钟毓忽然想起昨晚他身上穿着那件和自己一样的大红婚服……
她出神地想,还是红色更衬他。
“你在看什么?”
话音落下,钟毓便和一双毫无睡意的眸对上视线。
钟毓一瞬间慌张,手忙脚乱地想离开岑鸢身边,却不料马车突然一个颠簸,钟毓猝不及防地被摔进了岑鸢怀里。
下一秒,额角的剧痛一瞬间传来。
-
大梁京城众人皆知,自打当今圣上一年前设下千秋宴后,尚书府的大小姐钟鎏便对公子世无双的太傅岑鸢一见倾心。
暂且不论大小姐钟鎏到底对这太傅有几分真心,仅是稀罕物件一趟也不停地往太傅府里送就叫人好一顿唏嘘。
朝外因此事议论纷纷,朝内自然很快得了消息。
因着圣上从十五岁起便由岑鸢教导,太傅的喜事自然喜闻乐见,于是没过多久便下了赐婚的圣旨。
消息一出,朝内朝外无人不扼腕叹息。
只因这太傅岑鸢少年有成,年仅十七便夺得状元头筹,先帝十分喜爱,遂钦点为太傅。
皇帝如今二十二,太傅也才正值二十有三的大好年纪。
年少有为又是皇帝近臣,试问京城哪家朝臣不想将自家的千金嫁与岑鸢。
可大喜之后必有大悲,就在喜事将近之时,太傅岑鸢却被人举报结党营私,大肆敛财弃宗庙社稷不顾。
此事一出,朝内一片哗然。
不过朝中上下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岑鸢是被栽赃陷害的。
可就在所有人等他自证清白的时候,皇帝的一道圣旨却直接将他定了罪,而岑鸢却不为自己辩解丝毫。
不到五日,这位曾经被所有人称赞的少年太傅便沦为了人人唾弃的罪臣。
尚书家大小姐钟鎏,在岑鸢落入低谷后称病前往城外青山寺拜佛,而本该与岑鸢成亲的大小姐也变成了丝毫不受宠的尚书私生女钟毓。
这桩本是京城大臣人人羡慕的婚事,就这样变成了罪臣与替嫁庶女的荒唐成亲。
而昨日,便是钟家私生女与罪臣岑鸢的大婚之日。
钟毓靠在马车壁上回忆着小说里所有对故事背景的描写,却发现自己竟然只记得配角岑鸢的剧情,反倒是主角的剧情与朝廷的设定没有丝毫记忆。
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被同门师姐剧透后,得知岑鸢活不过十章就被人抹了脖子,然后心痛到坚决不看后面的剧情是一个多么错的决定。
想到原著里描写岑鸢的文字,钟毓没忍住抬起头,看向刚刚被自己狠狠撞过下巴的男人。
刚开始打开小说的时候,她就十分喜欢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太傅。
年少时便作为新科状元郎入宫做了太子的老师,稍长一岁又被先帝封作太傅,此后一直辅佐太子直到他登基。
他教导太子励精图治,教他治国之道。
教他站高掌朝政,也教他俯身听民意。
可就是这样一位天子的肱骨之臣,却在力排众议推行新政后,被扣上“结党营私大肆敛财”这样莫须有的罪名。
还被自己一手教导的皇帝贬官流放。
想到这里,钟毓忽然眨了眨眼睛,将心底莫名生出的一点酸涩压了下去。
她视线扫过此刻靠在马车壁上正闭着眼睛的岑鸢,目光在触及到他眼下一片青黑的时候忽然一滞——
难道他昨夜没休息?
想到自己方才醒来的时候靠在他肩上的情形,钟毓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下。
其实她最开始看小说的时候便十分不理解,书中那位与岑鸢相识多年的皇帝,为何会如此不信任岑鸢。
他害怕岑鸢真的有谋逆之心,便下旨降了死罪。
可他又害怕岑鸢是被人诬陷,所以多此一举地念他教导有功,饶他一命。
可岑鸢结党营私之事,不应该交由大理寺查清之后再做决断吗?
钟毓紧紧蹙起眉。
为何皇帝会如此急切地下旨降罪于他?
皇帝难道想不明白,若岑鸢真是被诬陷的,如此一来岂不正合了诬陷之人的诡计吗?
她分明记得原著里开篇便点明了岑鸢被丞相诬陷的事实。
紧接着皇帝将岑鸢驱逐出京,远离朝堂......
想到这里,钟毓瞳孔猛地一颤。
难道皇帝是因为忌惮岑鸢功高盖主,所以早就生出了想要除掉他的心思。
而这道免死又流放的圣旨只是他想——
借刀杀人!
若真是借刀杀人......
钟毓看着男人的眼神里忽然带上些怜悯。
原来史书诚不欺人,自古以来帝王都是自私又多疑的。
眼里连这样一位鞠躬尽瘁的贤臣都容不下。
钟毓心里忽然叹了一口气,皇帝又还会相信谁呢?
他又还能相信谁?
正当她内心莫名有些悲哀的时候,一阵寒风顺着车帘吹了进来。
钟毓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冷么?”
钟毓闻声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说话之人。
第三章
男人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马车壁上正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钟毓本想摇头否定,却碍于此时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透过车帘吹进来的寒风太过刺骨。
她原本左右摇晃的脑袋转了方向,然后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岑鸢便默不作声将手边团成一团的薄被递过来。
钟毓接过之后盖在自己身上,有些生硬地说了句“谢谢”。
话音落下,钟毓就看到岑鸢挪开视线,看向晃晃悠悠透着风的车帘缝隙。
二人再无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而后一个小包袱扔了进来。
一道粗声粗气的男声在马车外响起:“这是今日的饭,二位慢慢吃吧。”
看着被扔在马车里小桌上的干粮,钟毓有些头痛地闭了闭眼。
她这是遭的什么苦什么孽啊?
这梆梆硬的干粮咽下去,她怕是直接会被噎死。
话虽是这么说,但钟毓在看到干粮的那一瞬间后,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空落落的肚子。
她默默盯着岑鸢将包袱里的干粮一分为二,然后把大的那块递给自己。
道了声“谢谢”后,她便努力就着少得可怜的苦茶水将干粮费劲巴拉地咽了下去。
吃到一半,岑鸢看到钟毓的茶杯里已空了大半,便将茶壶里剩下的茶水都倒给她。
马车停了没多久便继续赶路了,两人坐在马车里不声不响地吃着干粮。耳边是车轱辘辗过地面发出的响声。
这样的响声伴着日出日落,在马车里二人的耳边响了好久。
久到钟毓一点儿也记不清已经过去了几日,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峮州。
她浑浑噩噩的靠在马车壁上,微闭着眼睛,脸色红得很是奇怪。
整个人没骨头似地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钟毓,”耳边忽然响起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醒来吃饭了。”
钟毓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嗓子里只能“嗬嗬”地发出哑声,她睁开眼睛看向岑鸢,然后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岑鸢看着她有气无力的动作,递给他干粮的动作忽然一顿。
“你哪里不舒服?”
钟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只是今早起来浑身发疼。方才倚着马车壁睡觉,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全身发冷,被岑鸢叫醒后便说不出话来了。
岑鸢见钟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倾身凑近钟毓,然后就感受到她吐出的极热鼻息。
他顾不得其他,立刻伸出手贴上钟毓额头。
然而指尖却在触碰到皮肤那刻,被烫得一抖。
“你发热了。”岑鸢皱眉。
发热?
钟毓闻言眼睛微眯,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碎碎念。
这具身子是有多柔弱,还没干什么呢就染了风寒发起高烧。
“咳咳咳......”
喉间一阵痒意忽然袭来,钟毓忍不住咳嗽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整个胸腔似乎被人扯着,微微一动便涌起阵阵疼痛。
钟毓看着起身正想撩开车帘的男人,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费力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我们已经走了几日?”
“自那日从京出发直到今日,”男人动作一顿,转过身来,“我们已走了三日。”
钟毓脑海中传来阵阵刺耳的嗡鸣声,她只能看见男人的唇动了几下,却丝毫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挣扎着抬手想示意他说话大声点,却见眼前的男人面容越来越模糊,直至眼前忽然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看着面色潮红的钟毓,岑鸢皱眉思索了片刻,随后伸手掀开了车帘。
可还没等他彻底掀开车帘,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动作顿了一下。
虽然此时也才刚出了京城三日,距离峮州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可峮州靠近西北边境,这几日一路向西而行,风沙自然要比京都的大。
再加上此时正值隆冬,风里还夹杂着刺骨的寒意。
帘外赶车的两个人见岑鸢撩开的车帘,都十分恭敬地垂首道:“少主。”
岑鸢轻“嗯”了一声,随后问道:“走到哪里了?”
“再过一个时辰约莫就能到连山郡了。”
岑鸢闻言,唇角微勾。
“到了连山郡就停下来,钟家小姐染了风寒。”
“是。”
岑鸢抬眼看着远处有些阴沉的天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皇帝其实给了他两道圣旨。
杨公公宣的那道没落玉玺,而另外一道......
岑鸢脑中忽然闪过皇帝那晚说的话,他垂在身侧的手忽然一动。
流放是假,让他北上峮州才是真。
虽然他原本打算直奔峮州,可没想到钟二小姐身子骨如此不抗事,还没一半的路程便病得如此严重。
既然如此,岑鸢想起那两道染了血的密信还有一直没有下落的齐家小世子。
北上峮州,便用离京都最近的连山郡开路吧。
-
重新掀开车帘,岑鸢一眼就看到钟毓此刻正歪歪扭扭地斜靠在马车壁上。
本就娇小的身形此刻窝在角落里,看着愈发单薄。
岑鸢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然后坐在钟毓身侧,抬手将她的头抵在了自己肩上。
感受到肩上之人十分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岑鸢思索片刻后直接伸手揽过钟毓,将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又把凌乱压在她身底的薄被轻轻抽出来,抖平后重新给钟毓盖好。
做完这一切后,岑鸢垂眸静静看着枕在自己腿上丝毫没有意识的钟毓。
女子此刻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润,额上的发丝被汗浸润,十分凌乱地贴在额角。
许是发着烧,也可能是做了不好的梦,她双眉轻蹙,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
岑鸢眼里辨不出情绪,只是静静看着腿上枕着的人。
脑海里却忽然回忆起自己大婚前夜,宫里那位将他召进宫,在东宫里大肆嘲笑的情形——
“哈哈哈哈!”明黄色身影斜斜靠在软榻上,手里哗哗翻着奏折,“岑鸢啊岑鸢,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然会被人弹劾结党营私!”
岑鸢坐在一旁丝毫不为所动,淡淡看了一眼榻上那位没有一国之君姿态的程乾,随后便拿起沏好的茶抿了一口。
“不过话说回来,”程乾忽然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岑鸢神色十分正经,“你我二人在外人眼里,真是那种你恨不得篡位我恨不得搞死你的关系吗?”
岑鸢闻言,正往桌上放回茶杯的手顿在半空。
他掀起眼皮看着程乾,轻飘飘蹦出几个字:“那不是陛下您的计谋么?”
“你可别给朕赖啊!”程乾突然起身,走到岑鸢面前将手里的奏折“啪”地一把拍在桌上,“这可是当初你说你与朕不该太相信彼此,朕才绞尽脑汁想出的计谋。”
“绞尽脑汁的计谋就是上朝时候我说一句你驳十句,我的奏折你向来不看,说的话你向来不听,”岑鸢伸手将桌上的奏折拿了起来,一点儿没看程乾,“堂堂一国之君,被那些大臣惹烦了就在人面前骂我,生气了就编些莫须有的假话污蔑我。”
说话之间,岑鸢已经看完了手里的奏折。
他慢悠悠抬眼看着眼前这位面色有些讪讪的皇帝:“甚至还逢人就说我府上那只海东青没有教养,喜欢乱啄人。”
“然后转眼就让杨承宁从我府里偷去宫里。”
“好了你闭嘴。”程乾打断岑鸢的话,有些心虚地抹了一把脸,“反正外人眼里你我二人水火不容就对了。”
他转身走回榻边,顺带还摆了摆手:“丞相的奏折可不是朕的计谋啊。”
“那小老头一直看你不顺眼,次次弹劾失败却还是贼心不死,这次干脆直接将主意打到你身上了。”
岑鸢闻言,将手里的奏折放回桌上,然后伸手握住茶杯轻轻摩挲,半晌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