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粮草的来源唯一,那遏制住来源就好比断了他们的粮草。”
钟毓扭头看了一眼傅平,声音慢悠悠地,“你曾是钟延川手下天玄卫的首领,想必一定知道养兵最废的就是粮草。”
“而现在他们的粮草被我还了回去,要想继续有饭吃,他们就只有两个选择。”
钟毓边说边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在傅平眼前晃了一下,一双圆眼里明晃晃映着狡黠,“一个是将粮食从百姓的手里重新抢回去,另一个则是杀了我和岑鸢,让王吉安继续剥削这些百姓。”
“他们不会选择第一个。”傅平的声音忽然有些哑,他垂眸看着走在自己斜前方的小姑娘,眸里的神色隐晦不明。
他应该猜到的,这样一位心思剔透的人,怎会只因为在城门口前看到的那场混乱就冲动地要将被征的粮食还回去。
冲动大抵也是有的。
可将碎瓷刺穿王吉安手背的时候,她心中想的,应当是想以身犯险罢了。
傅平脑海里闪过先前钟毓所做的一切,竟发现,原来钟毓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逼那群藏在暗处的人将矛头对准她与岑鸢。
先是昨日押着王吉安将那群被赶出城的人迎回来,然后是今晨带着他前往粮仓。
每一件事里,都有她亲自出现的身影。
如此大张旗鼓,甚至都算准了围在粮仓之外的人会对她感激不尽。
只是想将暗处之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身上。
那群人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直接去抢粮,他们只会从桩桩件件的事里找出钟毓,然后将矛头对准她。
要想让王吉安重新掌控峮州,这两位从京城里来的太傅与太傅夫人就必须无声无息地让路。
如何让路?
只有死人,才能无声无息地让路。
所以当他们准备来杀人的时候,可不就是她方才口中所说的那句“等着他们自己来找我”?
短短几息之间,傅平便已经想明白了钟毓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你......”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哑地犹如被石砾磨过,“你为何要......”
“没有为什么。”钟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单纯不想让钟延川那么舒服罢了。”
“先是在连山安插了眼线,然后又派人来刺杀我,现在到了峮州也不安生。”
“几次三番舞到我眼前,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就像钟府二小姐那样软弱没脾气?”
钟毓的声音有些凉,“我闲着也是闲着,既然身外之财得不到,那就先富裕一下精神。”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傅平闻言,步伐忽然一滞。
他确实没太明白自家小姐方才口中说的那几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也不妨碍他能听得出来,钟毓她此时——
很生气。
第七十三章
想要富裕一下精神世界的钟二小姐沉着脸, 一路默不作声跟在王吉安身后回到了官府。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端坐在正堂。
他的脸色不太好。
意识到这一点的钟毓脚下步子忽然一顿,然后抬头眯起眼睛瞅了他一眼。
见那人周身的气势显然不似早上自己走之前那般温和, 钟毓在心里默默得出了一个结论——
肯定是钟延川又惹他了。
平心而论,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 钟毓很少会看见岑鸢将心思表现在脸上。
仅有几次被她撞见的,那也几乎都是因为钟延川。
只有一次......
钟毓的耳根忽然泛了红色, 只因自己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次被人压在床上亲的画面。
不过那次岑鸢自己都说了,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相信他。
好歹是自己受了伤给人家添了麻烦, 他那般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她是为了去救齐少虞,而齐少虞又是被钟延川追杀。
所以四舍五入自己也是因为钟延川才受的伤。
然后再四舍五入一下, 那一次亲她也是因为钟延川。
正当钟毓站在门口乱七八糟地想, 忽然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她一愣, 随即垂下头避开那道视线, 一边拎起有些长的裙摆,一边跨过门槛。
昨天自己那样行事乖张他都没有警告自己,所以此时的脸色肯定不是因为她。
钟毓不改地面色抬头直视前方, 顺便在心里下定论——
所以肯定又是因为钟延川。
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钟毓的太傅大人,虽然有些奇怪方才她为何会在门口怔愣片刻, 但此刻见人走近,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来人除了右手上缠着的白布之外,并无受其他伤之后, 对着正准备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钟毓说:“方才放粮可有意外?”
会起冲突的意外倒是没出现,只是那群百姓突如其来的下跪着实让钟毓心头激荡了一会儿。
钟毓回想了一下,点点头:“没想到我只是押着王吉安开仓放粮, 那些人就如此感谢我。”
见她确实没有出什么事,岑鸢很快便收回视线:“没出什么事情就好。”
“你呢?”钟毓见他不再说话, 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带傅平和岑一离开的时候他坐在桌边没动,没怎么多想下意识便问道,“一直在官府吗?”
男人偏头看了一眼钟毓,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他没说方才岑四和岑五风尘仆仆回来了一趟现在又被他遣去做其他事,只拣着旁的事情淡淡说道,“让岑二跟着齐少虞去找猫眼石了,我没什么事,就在官府里随便走了走。”
钟毓闻言,好似有些诧异他竟然会给自己说的如此详细。
要知道先前还赶路的时候,这人可是连吃饭都不愿意和自己坐在一起的。
果然,男人心海底针。
钟毓忽然想起来这句话,然后十分赞成地点了点头。
除了总是喜欢给她透漏一些错误的小说剧情之外,师姐说的其他话确实都是真理。
“初来乍到就把太守擒了......”岑鸢忽然出声,“我方才看了看,发现官府里的空房间还有不少,应该是为了朝中来人视察时候准备的。”
“这几日姑且就先暂住在官府里,等事情了结之后,我们就回京。”
回京?
刚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的钟毓动作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然后又垂下头去。
所以,和离书应该什么时候要呢?
钟毓默默喝了几口水,然后放下杯子刚准备喊“岑鸢”,却在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时唇角一抿。
该说不说,如果抛开身份和立场还有这个古色古香的时代来看,岑鸢就是那种放在学校里立刻会被几十个耽于美色的小姑娘要联系方式的......
高岭之花。
但现实怎么能抛开那些东西不谈呢?
这是一个王朝,钟延川则是板上钉钉的朝政叛臣。
而她,是这位叛臣的女儿。
在皇帝与太傅甚至还有丞相的三方谋划之下,钟延川即便能搅动起多大的风浪,也必定会有翻船的一天。
倘若自己不置身事外......
钟毓垂眼看着茶杯底还剩下的那一层水光。
如果自己还要像先前那样不自量力地想要在这盘棋局上留下自己的位置,那等待她的,不是丢掉性命,便是跌入万丈深渊。
可她不想丢掉性命,也不想跌入万丈深渊。
她只想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将这个本不属于自己但却属于自己的人生路走完。
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连带着指尖也泛起了几分白。
终于打定了主意的钟毓抬起头:“岑鸢......”
被她叫了名字的男人刚闻声回过头,就听见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太傅大人”。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位身穿铁甲的壮年男人不站在门口。
来人见他们两个都望向自己,干脆利落地抱拳行礼:“末将乃奉命镇守淮山的崔鸿飞,在此见过太傅岑大人。”
“免礼。”
钟毓看着几步就走近然后停下来的崔鸿飞,目光停在他十分壮实矫健的身躯上,眸里闪过一抹惊愕。
也不是她少见多怪,只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从未见过大梁真正的一兵一卒,除了一波又一波前来刺杀的黑衣人,身边跟着的都是虽然有力但看着丝毫不像这般孔武的人。
没想到今日竟在峮州见到了。
她咽下方才没说出口的话,然后抬手,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将来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不愧是奉命驻守在峮州的人,不愧是在古代拎大刀的人。
看看这胳膊!看看这手掌!再看看这身板!
书里写的身长八尺孔武有力那简直写实得不能再写实了。
而一边早就注意到钟毓神色的岑鸢眼底忽然莫名一沉,他抬眸看向崔鸿飞,微微颔首:“崔将军。”
“大人,”崔鸿飞并不过多寒暄,他垂首抱拳后便直视岑鸢,“接到太傅的消息后我立刻加派人手警戒,亲自带人搜了一遍淮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话音落下,还不等岑鸢说什么话,钟毓的心头已微微震动——
从他们到峮州之后遇见城门口那场纷乱开始,一直到此时此刻,除了早上自己押着王吉安去粮仓放粮的时候,岑鸢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虽不知崔鸿飞口中的淮山距离峮州城有多远,但亲自带人搜了一遍淮山......
钟毓的左手无意识捏着右手手心里翘起来的白色布边。
她面上不显神色,眉心却微微蹙起。
搜山不是一早上就能完成的事。
所以此时此刻崔鸿飞从淮山赶来站在面前,就只能说明岑鸢很早以前就派人给过他消息。
在来峮州之前就派人递了消息。
“崔将军,我想你心里清楚,大梁的太傅根本没有资格使唤得动铁骑军。”岑鸢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你能亲自带人去搜一遍淮山,甚至此时站在峮州官府里,我想你心里十分清楚我在信上写的那件事情。”
崔鸿飞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着岑鸢的双目里迸射出十分锐利的光。
“崔将军,你早已经对王吉安有了怀疑。”
岑鸢沉着一双眼看向崔鸿飞,他的语气里没有疑问,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十分确定。
“你始终不往京城递折子,是因为你想要拿到王吉安豢养私兵的确凿证据后再呈报。”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王吉安的异动,但看你在接到我的消息后如此迅速就赶来峮州,想必你已经很长时间都找不到证据。”
“崔将军,上面一番话,我说的可对?”
早在岑鸢说出“私兵”的时候,崔鸿飞的一双鹰眼就已经盯着这位年轻有为的太傅大人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先帝破格提拔上来的太傅确实有些能耐,几句话就将自己心上一直压着的石头点了出来。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然后一点头:“你说的对。”
“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儿,那我便明人不说暗话。”岑鸢站起身,缓步走至崔鸿飞的面前,然后拿出一枚扳指递给他,“我此番前来,是奉了陛下之命彻查峮州太守王吉安豢养私兵一案。”
岑鸢说话的声音微微沉了几分,“铁骑将军崔鸿飞,可助我一臂之力?”
不等钟毓看清那枚扳指的模样,就看见崔鸿飞忽然单膝跪地:“铁骑崔鸿飞,接旨。”
接旨?
钟毓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岑鸢,然后又看向此刻被崔鸿飞双手呈上的扳指。
这样一个小小的扳指,就能当作皇帝的诏书了?
眼见岑鸢接过扳指,崔鸿飞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问道:“王吉安只是一介小小太守,如果没有旁人指使,他干不出这等逆国反贼的事来。”
他看着岑鸢,一字一句顿道,“是朝廷中的人。”
岑鸢没有回答,视线落下崔鸿飞的身后:“究竟是谁,将军稍后便知。”
话音落下,便听见一声“少主!”
岑二人还未到声就先到,声音大的险些要将房顶掀翻。
钟毓浑身一抖,下意识扭头循声望去,却见岑二大步跨进前堂,手上拎着的齐少虞就像一之被人扼住后脖颈而展着一对翅膀胡乱扑腾的......
大鹅。
“岑二。”岑鸢眼神黑沉,警告似地看了一眼岑二,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只拎着齐少虞的手却登时松开了。
恢复自由的齐少虞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得远远的,他一双眼瞪得溜圆,怒气冲冲地看着岑鸢:“太傅大人,你们岑府就是这般对待有恩之人的吗?”
第七十四章
虽然不知他二人出去这一趟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着齐少虞这副像是被狗咬了的模样,就知道他应当是试图做什么不成反而被岑二武力镇压了。
钟毓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其他人,惊奇地发现在场所有人里, 竟然只有自己的事情是最不用着急的。
也不对。
应该是自己的事情虽然急, 但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钟毓的视线虚虚落在岑鸢的后脑勺上, 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反正现下已经到峮州了,和离书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眼瞅着今日崔鸿飞亲自前来见岑鸢, 想来他们应当是想从王吉安这里下手,顺着他揪住钟延川在峮州勾结地方官员、豢养私兵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