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桥夹起一片羊肉,蘸一蘸调料,送入口中囫囵咽下,“你妈很有可能是对我余情未了,我爱上别的中年妇女,她受刺激了。”
陈西瑞笑了笑:“我能看看那阿姨的照片吗?”
陈建桥亮出手机里的照片,陈西瑞看了一看,女人留齐耳短发,穿条纹短袖,嘴边一颗秀气小痣,长得不美也不丑,应该是个好脾气的人。
“你何阿姨特别善解人意,跟她在一块挺舒服的。”
“舒服就好,走一个?”
“来吧。”
父女俩以茶代酒,轻轻碰了个杯。
“啥时候毕业啊?”
“早着呢。”
“等你毕业了,老爸给你在北市买套房子。”
“别是那种没产权的小公寓吧。”
陈建桥啧了声:“你也太小看你老爸了。等着吧,我闺女以后就是新北市人儿了。”
陈西瑞特捧场地说:“谢谢您咧,老陈同志。”
锅汤冷却,父女俩又碰了一杯,陈建桥说:“你妈脾气不好,要是跟你吵架了,你让着她点,这些年她一个人带你不容易,我也没尽到什么责任。”
陈西瑞点了点头:“更年期妇女,我理解。”
这顿饭花了两百多,走之前,陈建桥硬要给她塞钱。
陈西瑞一看那转账五千的微信提醒,没点收款,直接把手机揣进了衣兜,“我不缺钱,你自己留着吧。”
天色已黑,城市灯火辉煌,父女俩在公交站台挥手分别。
陈西瑞远远看着陈建桥走入人潮中,佯装许久的淡定突然就崩盘了,鼻子一酸,莫名联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
陈建桥终于老了,年轻时候打摩丝涂发蜡,牵着四五岁的她去西餐厅吃牛排,现在穿一身半旧不新的老式衬衫,渐渐淹没在长街尽头。
注视很久,眼睛里不觉起雾,陈西瑞匆匆抹了下,转过头去查看班次信息。
到家之后,陈西瑞又是另外一套说辞,譬如两边倒的墙头草,见风使舵乃是看家本领。
她啃着苹果,边啃边口齿清晰地陈述:“你俩都离婚多少年了,你管他再不再婚呢,你越在乎,他越得意,现在我爸满世界嚷嚷前妻对他贼心不死。”
林美珍狠狠呸了声:“他放屁!”
“妈,你记得我奶奶的三妹吗,就我那刚过完六十大寿的姨奶奶,她平日里走路都喘气,感觉活不长吧,老公一死,诶,人身体立马就好了。现在我姨奶奶可洋气了,打扮得跟人间富贵花似的,一天要笑上八百回。”
“去,别贫。”
“真的,你要向我姨奶奶看齐,没了男人,女人能活得更好。”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
陈西瑞赶紧接上话:“你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梅开二度,我搁这儿孤苦伶仃的啊,但是妈,你不是有我吗,以后我给你养老。”
林美珍终于气消,问她和小吴怎么样了,她可不想晚年背井离乡,如果是去北市,那叫人往高处走,可以考虑。
陈西瑞心知瞒不过,如实回答。
林美珍本就不看好这段恋情,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光是饮食差异,就够念叨三天三夜的。
去年她闺女陪小吴回了趟老家,回来之后吃饭都改用小碗了,炒个青椒肉丝,那八寸大圆盘里就盛了可怜巴巴的一小撮肉丝,还不让问,问就是南方人活得精致。
她当时心里就冷哼,南方待三天还给你整高贵了。
“我为你俩的事儿特地去寺庙算过一卦,大师说你姻缘在北,咱们家再往北,那可不就是北市嘛。”林美珍畅想起未来,“等你嫁到北市去,我就把江州的房子一卖,跟着北上享福去。”
陈西瑞咔哧咬一口苹果,嘻嘻笑了笑:“那敢情好,除了这个,大师有没有说别的?”
“大师还赐了一句话。”
三月前,她去寺庙烧香,恰巧就遇到一位神乎其神的老和尚,在她递上女儿的生辰八字后,那人讳莫如深,执笔写下了两行字。
思及生涩难懂,以免有所遗忘,她特地取了纸和笔,记录下来。
眼下聊起这茬,林美珍翻出那张短笺,给她看。
——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艰。情之不敛,运无幸耳。
陈西瑞云里雾里:“太有文化了,看不懂。”
林美珍脸一沉,忧心忡忡:“他说你情路坎坷,要折腾掉半条命。”
“听着怪吓人的,我这是谈恋爱啊,还是上战场啊。”
林美珍愁云不减,又想女儿这性格,到哪儿都注定不会吃亏,没准儿是那老和尚想骗钱。
换个角度,心情倒也好些了。
“反正你自己当心点儿。”
“别闹了妈,这你也信?”
陈西瑞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儿,她从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也就无法预料大师所言的“姻缘在北,情路多艰”是怎样一段伤筋动骨的爱恨。
第16章 fado
业内有句玩笑话:金眼科, 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腻腻歪歪大内科, 一钱不值小儿科, 死都不去急诊科。
陈西瑞深以为然,迷茫归迷茫,但妇儿和急诊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外科又太累,眼科干的全是精细活儿,思来想去她只适合干内科。
最近学校给他们这种没联系上导师的“漏网之鱼”实行分配,命运的绳索突然就被别人扼住了,这种感觉真无力。
万一碰到个跟自己脾性不对付的, 三年读下来, 不死也得脱层皮。
忙忙叨叨的日子里,陈西瑞拿着换药包去给56床的葛大爷换药,葛大爷的儿子盯着她的工牌看了看, 胳膊往前一抻, 嘴直道:“姑娘,你先别动!我想换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可以吗?”
陈西瑞表示理解, 花钱的都是上帝,上帝有挑选技师的权利。
“可以,我回去请示一下。”
她将患者家属的想法反馈给值班医生,那医生一副受到了非礼的表情:“你家杀鸡用牛刀杀啊, 你长脑袋是不是就为了显高?”
无可奈何, 陈西瑞拿着换药包,二探葛大爷。
家属一看又是她, 整张脸瞬间耷了下来。
陈西瑞解释:“经验丰富的医生这会儿都没空,只剩下我了,大爷这伤口今天要是不处理,怕是要化脓了。”
家属琢磨了会儿,眼球从下翻到上,又从上翻到下,审度了一番,鼻孔朝天道:“那就你来吧。”
这都不算什么,最夸张的是,她在消毒换药,家属全程举着手机在录像。
“你这……”陈西瑞感觉到被冒犯,胆儿怂,没敢正面刚,“能不能别拍到我脸啊?我不是很上镜,万一被同学们看见了,这就成我的黑历史了。”
家属压根没听她叽歪,弯腰贴到葛大爷耳边,细心叮嘱:“爸,要是疼了,你就喊出来,我这录着像呢。嗓子吊起来,中气要放足。”
葛大爷耳背多年,没听清儿子说什么,条件反射“啊?”了一声。
“下手轻点哎姑娘,怎么毛毛躁躁的。”家属可不乐意了。
陈西瑞这才刚打开换药包,伤口的外层敷料都没揭去,简直比窦娥还冤:“我还没下手呢,大爷这痛觉神经有点超前啊。”
“反正你下手要轻点。”
接下来的过程还算顺利,一切忙妥,陈西瑞本着医者仁心,交代葛大爷:“像您这种做胸部手术的,一定要坐起来多咳嗽,不能老躺着,老躺着容易引起肺炎,严重的话,可能还有呼吸衰竭的风险。让您儿子扶着您下床走一走,不能偷懒。”
端起污染盘,陈西瑞飞速逃离是非之地,走出病房,竟意外碰到了白念瑶。
“白老师,您怎么来啦?”
“我来会诊。”白念瑶看她戴着胶布手套,端着污染盘,“不错啊,现在都能自己上手了。”
陈西瑞无奈:“老师们都上手术台了,就剩一个老师在那儿收病人。”
“导师定了吗?”
“还没。”
“之前听你提过,大方向是内科,对吧。”白念瑶看着她,“愿意干呼吸科吗?我有个大学同学,今年是第一年带研究生,你要愿意,得空我领你去见见。”
“我愿意的,我特别愿意。”陈西瑞眉眼间掩盖不住的兴奋。
陈西瑞洗完手,走去示教室,逮着了埋头自习的张超。
张超一看是她,笑了笑:“今天怎么灰头土脸的,不像你风格啊。”
陈西瑞叫苦:“56床那大爷,我刚才给他换药,他儿子就在旁边拍视频,我都无语了。”
“你傻啊,直接拒绝啊,你就说‘非官方拍摄的诊治过程是违法的’,这话要是摆出来,谅他也不敢。”张超点开抖音,神秘兮兮的,“给你看个好东西,你看看这谁?”
陈西瑞细瞅视频里那扭腰摆臀的嘻哈男子,吭哧吭哧,跳得非常卖力——葛大爷的儿子?
不过是经过十级美颜的。
“看见没,网红,下次他要再拍你,超哥就去直播间跟他打PK,P死他。”
“到时候我给超哥刷礼物,咱俩来个里应外合,狠狠把他K下去。”
翌日,白念瑶领着陈西瑞见她那位大学同学,“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西瑞,北潭本硕八年制的,还缺一导师,你那儿不正好有一个名额吗。”
刘仕文正对着电脑查看患者的影像报告,话里有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说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扭头看一眼陈西瑞,“选呼吸科得想清楚了,忙到脚不沾地那是常有的事儿,还特别脏,跟你们白老师一样,学个内分泌不是挺好的,夜班比这边轻松多了。”
白念瑶说:“我们科那几个教授都定好学生了,已经没名额了。”
刘仕文哼笑:“敢情我成了备选。”
“少来。”白念瑶弯起唇角,黑眸熠亮,不自然流露出几分少女情态,“我一听她要选科室,直接就把人领到你这儿了,要不考察考察?”
刘仕文看向陈西瑞:“我正好要去看个病人,小……”
陈西瑞忙回:“小陈。”
“小陈你就跟我一块去吧。”
“哎,好。”
陈西瑞跟着刘仕文走到7床跟前,患者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咳嗽七天收入院,增强ct见许多增强影。
刘仕文简单介绍了病情,并给她看了片子,问她考虑什么病。
陈西瑞的水平就跟文盲差不多,哪里看得懂片子,照本宣科,依葫芦画瓢地说:“g试验,gm试验,隐球菌荚膜试验,这些都查了吗,如果都查了没问题,那最好是做个pet-CT。”
刘仕文听笑了:“你这一套流程做下来,妖精都得现出原形。”
陈西瑞干巴巴地扯出个笑。
刘仕文对那患者说:“去查个pet-CT吧,我给你开好单子,你去预约,估计得排队等个一两天。”随后朝她偏了偏头,示意她出来。
“你是白念瑶家亲戚?”走出病房,刘仕文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
“啊什么啊。”
“当然不是,白老师是我之前的带教老师。”
“看她对你这么好,我还以为你是他家亲戚。”
陈西瑞笑容特甜:“白老师对谁都很好。”
“是吗,你们白老师什么都好,就是职称上不去。”刘仕文不苟言笑,“万年老主治。”
陈西瑞一声没吭,心说主治怎么了,主治吃你家大米了吗。
“走吧。”
跟在后面走了几步,陈西瑞终于憋不住了,是死是活好歹给个准话啊,深吸口气,十分谦虚地问:“刘教授,您觉得我怎么样?”
“还行,学历在我这儿是达标了。”
“那您……”
“真想干呼吸科啊?”
陈西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真想。”
“看在你们白老师的面子上,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了。”
陈西瑞喜出望外,好心情全显在脸上:“谢谢刘老师。”停顿了下,斗胆问了句,“您这么给白老师面子,您是她家亲戚?”
刘仕文轻哼一声,环视了圈,压低声音说:“我是她前男友。”
陈西瑞震惊地愣在原地,缓了好半天。
……
人逢喜事精神爽,下了班,陈西瑞几乎是蹦着跳着跑回宿舍,第一时间就在官网上搜索恩师——刘仕文,主任医师,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著名呼吸病学专家,中华医学会呼吸系统病分会委员。
再看他的学习和工作经历,感叹这人好年轻,不到四十就评上了副教授,不是一般的厉害。
她打电话给林美珍报喜,林美珍很是替她高兴,没几天两大箱海鲜就从江州寄到了北市。
“给你那两个老师送过去,一人一箱。”
趁着冰袋还没全部融合,陈西瑞叫了辆车赶到钟楼鼓巷这边,白念瑶在电话里叫她稍等,马上就到。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胡同里静谧无声,几盏路灯投射出朦朦胧胧的光,老槐树的枝丫旁逸斜出,在黑夜映衬下,轮廓要比白日里清晰。
她蹲在老槐树下,扔一块小石子玩,心潮澎湃地想:白老师就是我命里的贵人,下次得让我妈多送点海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