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函中,他承认亨利八世的理由是正义的,他许诺会签署一份委托书,授权托马斯·沃尔西主教以英格兰教皇使节的身份审理亨利八世的案件、并做出裁决;一旦沃尔西主教做出了裁决,他会予以确认。
他以最高主教之名承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撤回对托马斯·沃尔西的公开委任,不会把此案提交给圣轮法院[1]审理。
亨利八世看了简函,心情大好,但不免还有一丝怀疑:“梵蒂冈的行政部门处理文书速度慢是出了名的,不知道这份委任状什么时候才会送达。除非这份委任状已经被送至英格兰,否则我还是不放心。”
沃尔西主教回答:“现在教皇急于邀请英格兰加入‘科尼亚克神圣同盟’,他不会有意拖延的。一旦我裁决了陛下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姻无效,教皇予以确认并发放了废黜诏书,我会用金盘子将它呈给您。”
“太好了!托马斯,我就知道没有你办不成的事情。委任状送达后,你准备怎么审理此案?”
沃尔西主教微笑道:“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与我的顾问们经过了多番讨论,准备以‘公众诚信’为申诉理由,废除陛下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姻。”
亨利八世诧异道:“不用《利未记》作为理由?”
沃尔西主教缓缓道:“如果用《利未记》作为依据,则不免要质疑教皇是否有特许近亲通婚的权力,质疑教会的律法是否可以在上帝的律法之上——会有损教皇的权威。在目前路德异教如此猖獗的情况下,教皇肯定不会认可任何削弱本身权威的做法。而且,《利未记》与《申命记》的内容有相悖的地方,一旦我方引用了《利未记》,对方必然会引入《申命记》,辩论起来会耗时很久,最后也不一定能得出定论。所以,我们最好暂时搁置这些神学的争论,依据别的理由。”
亨利八世想了想,道:“那从‘公共诚信’怎么证明我和威尔士寡妃的婚姻是无效的呢?”
沃尔西主教道:“是这样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特许状豁免了阿拉贡的凯瑟琳与亚瑟·都铎的婚姻,但是他们的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并且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夫妻[2]。因此,陛下再与她结婚有伤社会风化,根据‘公共诚信’的原则,婚姻理应被禁止。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特许状未曾提及赦免‘公共诚信’的条款,也未能排除这一点的存在。”
也就是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虽然废除了阿拉贡的凯瑟琳与亚瑟·都铎的婚姻,但亨利八世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结婚仍有其它的障碍——也就是“公共诚信”方面的障碍,不管阿拉贡的凯瑟琳与亚瑟·都铎有没有圆房,因为公众已认为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因此亨利八世与阿拉贡的凯瑟琳存在着姻亲关系,所以他们再婚是违法的。
这种操作的实际意义,在于把尤利乌斯二世的婚姻赦免看成是对一段并不存在的“关系”的废除,然后,再由这场婚姻仍存在的其它错误部分得出违反教会法的结论。这样,教皇的权威保住了,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名誉也不受损失,因为她一直宣称与亚瑟·都铎的婚礼未曾真正完成。[3]
而如果用《利未记》作为论据,就要证明亚瑟·都铎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姻已经坐实。
而任何有关坐实的争论都意味着,必须在公开法庭上发表各种羞耻和不体面的证词!这将严重损害英格兰王室的形象。
亨利八世也不希望阿拉贡的凯瑟琳遭受名誉方面的指责,虽然,他心底更倾向于她与亚瑟的婚姻是已经完成的。
因为有一段时间,似乎大家都是默认她与亚瑟是同过房的;亚瑟死后,他没有被马上封为威尔士亲王,也是大家在等待她是否怀了孕的消息。
但是确实没必要再去争论她与亚瑟是否已经圆房,如果按照“公共诚信”的原则,就可以宣布他与凯瑟琳的婚姻是无效的,那么这的确不失为一个良策。
沃尔西主教又道:“如果依据‘公共诚信’原则,仍无法取得我们想要的结果,那么,就只能指控《尤利乌斯二世教皇诏书》无效了,因为教皇的特赦只能是出于非常紧急的原因,比如为阻止一个王国的毁灭而使用。在特赦亨利八世和阿拉贡的凯瑟琳结婚时,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没有追问是不是有紧急理由。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他是没有特赦权的,因此授予两人可以结婚的特许状是根本无效的。”[4]
其实,现在回过头再看,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也是勉强才批准的特赦令,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确定自己是否对这件事有特赦权;
而自己与阿拉贡的凯瑟琳也是几经犹豫后才结的婚;
当时国内也分成了两派,有赞成两人结婚的,也有反对两人结婚的。大法官兼坎特伯雷总主教威廉·渥兰持反对态度,而掌玺大臣兼温切斯特主教理查德·福克斯则赞同此桩婚事,两人还为此进行了辩论;
这些足以证明当时就有许多人对教皇特许状的有效性持怀疑态度。
“上个月(1524年12月12日),教皇国与法国、佛罗伦萨、费拉拉已经签订了条约,威尼斯估计马上也会正式加入其中。我听说,查理五世收到教皇该换阵营、与法军结盟后,发誓说‘他会报复作为本届教宗的教皇。有一天,马丁·路德也许会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
“查理五世不是自诩为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吗,怎么要与马丁·路德同流合污了!”亨利八世乐道。
“一时的气话吧!”托马斯·沃尔西身为神职人员,对罗马教廷还是挺维护的。“陛下,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我们就也要与教皇正式签订条约了。”
“不签约的话,恐怕审理我的案子的公开委任状就永远不会送来吧?”亨利八世讥诮道。
“应该是这样的。”
“那就签了吧!”亨利八世道。虽然与弗朗索瓦一世成为盟友,令自己感到有些不快,但为了恢复婚娶自由,也只能先如此了。
*
托马斯·沃尔西同样怏怏不乐,虽然解决了国王的难题,但自己没有感到任何成就感,并且内心深处颇感不忿。因为他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他拒绝了查理五世的大笔贿赂,只为了国王能娶一位他的政敌家族的女孩,想到这里,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接受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建议,对玛丽·博林释放了许多好意,但他内心并不赞成这桩婚事,她什么也没有,无法为国王和这个王国带来任何好处,想到亨利八世像个丧失理智的傻瓜一样,他就很不快。
此外,那个走在玛丽·博林身后的黑头发野丫头,如今对他的态度更是嚣张到了极点,要不是看在她姊姊的份上,他真的会让她能离开多远就离开多远。
他知道安妮·博林恨他,因为他拆散了她与亨利·珀西的好事,让她成为诺森伯兰伯爵夫人的梦落空。他简直可以预见,这个夜鸦一样的黑眼睛换生灵,在她姐姐玛丽·博林的面前,绝对不会说自己一句好话。
他为自己的辛苦工作感到不值。
至于诺福克公爵就更是洋洋得意,整个圣诞期间,他簇拥在亨利八世身边极尽巴结讨好之能。可惜,亨利八世对诺福克公爵的态度也和颜悦色到了极点,一切只因为他是玛丽·博林的舅舅。
【📢作者有话说】
注:
[1]梵蒂冈设有三个法院,分别是圣赦法院、最高法院和圣轮法院。
[2]《亨利八世时代》[英]A.F.波拉德 / 牛江涛 / 华文出版社 / 2021-10-1
[3]《亨利八世与都铎王朝》【英】约翰·马图夏克(John Matusiak) / 王扬 /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 2020-6
[4]《阿拉贡的凯瑟琳:王室联姻、废后风波与英格兰宗教改革大风暴》[英]詹姆斯·安东尼·弗劳德 / 曾晔 / 华文出版社 / 2021-6-1
关于《利未记》:
它是《圣经》旧约的一卷书,主要的内容与律法有关,其中有颇大部分且含有预言性。
它直接的目的就是颁布上帝的律法和原则,叫以色列人生活得像神的子民,又教导他们如何过洁净的生活,以及亲近这位圣洁的耶和华神。
《利未记》记下许多律法条文,对于子民全部的生活都有原则或律例加以管制。另一方面,在旧约书卷中,没有一本书像《利未记》一样,把在基督里的救赎意义表现得那么清楚。
——以上引自百度百科。
《旧约·利未记》第20章 第21节说:“人若娶弟兄之妻为妻,这本是污秽的事,羞辱了他的弟兄,二人必无子女。”
而《申命记》上面则说,男人应该娶自己已故的兄弟的妻子。
第四十九章
“徒有虚名”
1525年3月9日凌晨, 亨利八世在睡梦中被侍从亨利·诺里斯推醒。
“发生了什么事?”亨利八世惺忪着眼睛问。
他知道如非遇到了紧急的事情,亨利·诺里斯不会吵醒他。
“陛下,刚刚信使传来的消息:帕维亚城下发生了战斗,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击溃了法军, 并且俘虏了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 法国军队损失惨重……”
亨利八世一下子从惺忪状态彻底清醒了, “你说什么?”
“信使从意大利带来的消息, 查理五世的军队大获全胜。”亨利·诺里斯回答。
“弗朗索瓦一世现在是查理五世的俘虏?”
“对,一同被俘获的还有纳瓦拉国王亨利·德·阿尔伯特和其他显贵。”
“信使在哪里?把他带进来。”亨利八世坐直了身体。
*
次日,汉普顿宫。
托马斯·沃尔西听到了皇帝取得了帕维亚大捷的消息后,久久无法振作起来。
如果换作是以前, 法国国王成为了皇帝的阶下囚, 将值得英格兰各地都燃起篝火大肆庆祝一番。可是现在, 就在不久前, 英格兰刚刚改为与法国结盟,完全失去了庆祝胜利的资格。
英格兰的老百姓可能会高兴;
换做之前的国王也会高兴;
可是现在的国王恐怕不会高兴。
自己的亲法政策完全失败了!教皇克莱门特七世许诺的审理国王离婚案件的公开委任状, 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送来了。想到这里,他的额头冒出了不少冷汗。
他甚至预感到,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可能永远不会发放这份委任状了。法国忽然战败,教皇此刻肯定急于得到皇帝的谅解。
实在是没有想到,法国会败得这么彻底, 连国王本人也被皇帝的军队俘虏了。
亨利八世一直心心念念要废除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非法婚姻,自己曾经满口答应他, 会用金盘子将教皇签署的废黜诏书呈给他, 这一下该如何实现呢?
更令他后悔的是, 他还以强硬的态度建议国王, 在没有废除婚姻前, 应让玛丽·博林回到她父亲的赫弗城堡。
他看得出亨利八世很不乐意,最后双方各退了一步,玛丽·博林依旧回到了达勒姆府。但,国王不得去拜访她,以免在开庭前授人口实离婚是为了新欢。
他深知这段时间,亨利八世妥协得很辛苦,而那份公开的委任状就是他的解药。但如果短期内自己无法达成他的愿望,他一定会迁怒于自己。他会把这段时间受的苦,加倍还回来。
沃尔西主教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错,可是亨利八世只看结果,他是不管过程如何的。
*
格林威治宫。
亨利八世一边射箭,一边与沃尔西主教交换意见。
“托马斯,帕维亚战役发生在2月24日,那一天正好是查理五世的生日。——这真的是上帝赐予他的胜利吗?”
沃尔西主教打起了精神,他知道此刻很关键,因为他的主人亨利八世是一个偏执的人,一旦他第一时间接受了一个什么观点,他就很难再改变心意了,所以自己一定要把握好机会,让国王认为这一切不是他的错。
“并不是上帝要恩赐查理五世,而是上帝要惩罚弗朗索瓦一世。因为他刚愎自用。他应该退回米兰过冬,而不是整个冬天一直围攻帕维亚,他为他的傲慢自负和贪婪野心付出了代价。”
亨利八世又射出了一支箭,然后把弓交给了身边的侍从。
“是的,他一直宣称,‘要么拿下帕维亚,要么死在城前,法国国王围城绝没有无果而终的道理。’算是他比较幸运,他只是腿部有瘀青,手和脸颊有刮伤。我的信使说,他的坐骑被射中了。他跌倒在地上,因为怕死,他大声呼喊,说不能杀他,因为他是法国国王。还好波旁公爵的两名手下见过他、认出了他,否则他绝无还活着的道理。”
亨利八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更多是一种同为君主的反思,并且对他遭遇的不幸,还有一点感同身受。无论如何,弗朗索瓦一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沃尔西主教没有意识到亨利八世的微妙心情,他太急于摆脱亲法政策的失败带给自己的负面影响,急于用新的外交方针转移国王的注意力,从而使他忽视掉了亨利八世看似刻薄话语下的一点不易察觉的同情。
“陛下,现在法兰西国王和纳瓦拉国王被俘,法军司令官博尼韦特领主纪尧姆·古菲尔、雅克·德·拉·帕利斯和路易二世·德·拉·特梅尔都在意大利战争中死去,兰姆贝克伯爵弗朗索瓦·德·洛林(洛林公爵的弟弟)和其他许多显贵被杀,活着的则被勒索数额巨大的赎金。法军几乎已被全歼,如果此时我们对法宣战,完全有望重获法兰西的王权。”沃尔西主教道。
夺回失去的法兰西领土,不一直是亨利八世梦寐以求的事业吗?还有比此刻更好的入侵法兰西的机会吗?
亨利八世慢慢地道:“战争是要花钱的,托马斯!”
“我们可以重新召开国民议会,前年我派人调查过英格兰全体民众的财产和收入,他们比我们想象的富有得多。我们可以向议会提出筹措资金的方案——英国的人民也知道,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他们和我们一样有夺回法国领土的愿望。”
托马斯·沃尔西为了不让议会干涉自己的政策,已经九年未曾召开过国会议会了。前年,也就是1523年波旁公爵叛变法国国王时,他曾经试图召开议会,为联合皇帝、波旁公爵全面对法作战筹集军饷,被亨利八世叫停了。但此时与前年又有所不同,弗朗索瓦一世被俘,法国国内防御空虚。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如果这意味着他们要支付战争的费用,就不会。”亨利八世道:“不要觉得法兰西已经变得不堪一击——如果皇帝不再有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英格兰乃至全欧洲都岌岌可危。你不觉得现在查理五世过于强大了吗?托马斯,我不愿浪费英格兰的生命和财产,去从弗朗索瓦一世的屈辱中为自己攫取利益,这样不仅会让皇帝变得更强大,而且还有可能使英格兰陷入困境。想想弗朗索瓦一世吧,他就是不肯放弃对米兰的所有权,才有此不幸的遭遇。”
托马斯·沃尔西主教不知道亨利八世的观念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以前,他总是轻易能猜到亨利八世的心意,所以每件事都办得合乎他的心意。可是现在,他好像不大能看穿他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