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香菱这几日积极吃饭看病,身体已好了大半,人也精神多了,院里回话说她脱了奴籍可以出去了。
香菱听完那句话后,不由得痴了,想自己在这住了这么久,是自己脱离了人牙子后的第一个家,如今却到了离开的时候。
婆子道:“太□□典,赎金不要了,如今脱了奴籍,也是喜事一桩。太太说姑娘在薛家这些年,自是有些情分在,如今姑娘又病着,身上若不爽利,再住几日等大好了再走也无妨,也好收拾下东西,姑娘平日里穿的用的都可以一并带走。”
香菱低头道:“我若是再厚颜住着,恐奶奶多心,到时候,没由头的又要和爷吵架了,还是早些出去了吧。”
说罢又唤来臻儿,那臻儿伺候了香菱几年,亦是不舍,香菱道:“我的这些东西,本就是薛家给的,如今既离开,合该留下的,你伺候我一场,我没什么东西留给你,这些珠戴绸衣,你且拿去了吧。”
臻儿自是不肯,香菱道:“太太已是恩典不要我的赎金,又怎能再带东西走,我只将那年琴姑娘送我的石榴裙和几本诗书带走,余下的你挑拣后给众人分了吧。”
臻儿道:“好姐姐,再留些时日,我们也好念叨。”
香菱道:“迟早是早走的,如今爷看着我碍眼,我又何苦留下,尤姑娘和柳二爷为了我的事多有费心,我又怎可再贪念这里。”
两人留了些眼泪,只得分别。
尤杉和柳湘莲在院内等候的时候,薛宝钗来了。
几人行了礼,寒暄过后,薛宝钗说了掏底的话道:“尤姑娘,香菱跟了你去,以后有你照拂,我断没有不放心的,只是,这孩子是个心重的,如今一朝出去,恐胡思乱想,她又酷爱诗书,难免不自怨自艾。我知尤姑娘自立有方,但香菱与你不可同日而语,她自小被拐子打骂,又做了我哥哥的侍妾这些年,心性早已磨平,你对她自是极好,只是长期以往,她若不能再嫁,保不齐心郁,她面薄,又不好意思和你说,你且把这事放在心上,待过个几年,她若有意,给香菱寻个好人家吧。”
尤杉知她说的不假,这个时代,女人只搞事业不嫁人是想象不到的生活,香菱也不可能超脱时代的准则。她应了薛宝钗所托的事,说将来合适的机会,会给香菱另寻人家,但前提是,香菱愿意。
尤杉见香菱只拿了一个极小的包袱,知她并没有拿什么体己出来,她扶着她上了马车,往百花里巷开去。
到了百花里巷,丫头们早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见二位姑娘到来都十分欢喜。拥着两人去厢房一观。
只见厢房内香烟氤氲,摆着各色花卉,被里被面枕头靠垫一切用物皆是新的。
丫头们笑道:“姑娘,我们这儿虽比不上薛家,没那么多玉雕奇石做摆设,也没那么多丝绸铺盖,但咱们这儿的碧叶丫头一手好针线,缝的衣服被褥精细。漫花丫头是盆栽一把好手,院子里春季有山茶,夏季有茉莉,秋季有蔷薇,冬季有腊梅,保证你这屋子一年四季都是香的。”
香菱道:“这太过叨扰大家了。”
丫头们道:“哪里叨扰了,你和尤姑娘来,咱们这院子也热闹。”
到了摆饭的时候,梅大娘做了一桌好菜。这回大家也不拘泥于什么丫鬟主子,都是一起一桌吃饭。
漫花等几个小丫头对尤杉道:“尤姑娘,你上次教的几种攒珠技法,我们已经练熟了,以后若是有工,我们也可以顶上了。”
尤杉见她们料理院子之余,能这么快上手技法,心中安慰。
香菱道:“什么攒珠技法,你上次教我的锻打技术,我没空练习,如今到了这里,免不得都捡起来。”
尤杉道:“你若是喜欢,以后带着她们三个做些小玩意儿,连同管理院内大小事宜。”
香菱道:“能帮上忙最好了,不然在这里白吃白住,我心有不安。”
尤杉道:“没什么不安的,只是如果不让你做事,这生活也无趣,所谓劳动者最光荣。”
香菱知道从此的生活是崭新的,只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憧憬,她吃了一杯酒,自觉香甜无比。
尤杉道:“我说,你既来了我这里,以前的名字可不能再用了,我也学着样儿,给你取个新名字来。”
香菱一听到此处,不免想起夏金桂给她改名字的旧事,心有余悸。
香菱低头道:“都听姑娘的便是。”
尤杉笑道:“你呀你,我说给你改名字,你也不反驳一下,连自己的名字也由着我。”
香菱笑道:“你既说改名字,又怨我太依着你,也是忒霸道了。”
尤杉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就是你,你的名字、你的命运皆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香菱笑道:“那好啊,你且取个名字来我听听,若是喜欢,便改得。我若不喜欢,还只叫我的香菱。”
尤杉假装思考,道:“叫‘英莲’可好。”
香菱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的念了几遍,与她而言,早已忘了‘英莲’这个本名,但此时一听到这个名字,竟如此熟悉。
只听她道:“英,有精华才能出众之意,莲,超脱高洁之花。这名字,我可担待得起?”
尤杉笑道:“你若担不起,有谁能担得起此名,你本是如此。”
香菱将这名字又念了几遍,既有了感动之情,道:“以后,我便是英莲。”
几个丫头把酒贺喜姑娘有了好名字。
大家欢欢喜喜吃着饭,喝着酒,将一桌子菜吃尽了,酒坛子也见了底。
第二天一早,英莲就起来了,只见她穿戴整齐,搬个小凳子在厨房里和梅大娘说话。
尤杉起床看到她们的时候,已经不知她们聊了多久。
梅大娘笑道:“英莲姑娘实在是妙人,她和我说了薛家一些摆菜,我可是学到了。”
尤杉笑道:“英莲姑娘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自然是有见识的。”
梅大娘道:“我这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得问过英莲姑娘呢。”
英莲道:“这可折煞我了,我对厨艺一知半解,又没有正经做过菜,哪比得上梅大娘,不过是胡乱说些,大娘捧我罢了。”
梅大娘道:“诶?姑娘说错了,姑娘虽对厨艺不如我精通,但是到底在大户人家待过,见识过的比我多,有些事情,你若不说,我是不知的,有好的地方就要学,品评又不需要真的会做,可不能仗着自己会做些饭,就不把别人的话放在眼里。”
英莲自觉有了用武之地,十分欢喜,梅大娘约了英莲,等早饭过后,两人在厨艺上再商磋。
尤杉道:“梅大娘,这不急于一时,我且有事与英莲姑娘相商。”
英莲不知何事,但能帮上尤杉自是高兴。
第44章 彩玑碧玉菊花步摇(2)
且说尤杉与英莲有要事相商。
两人吃过早饭,尤杉拉着英莲道:“如今店铺的订单越来越多,师傅们也越发不够用了,以后像一些简单的钗环,免不得家里来做,丫头们少不更事,少不得有个人将她们组织起来,一来做好这些零碎小物件,二来院中的家务也要做好,你在大户人家待过,想必这些事也难不倒你。”
英莲道:“带着妹妹们做些杂活倒是不难的。”
尤杉点点头,又让小厮们抬进来一口箱子,只见里面是几本诗书,并着一大堆画册。
尤杉道:“你平日里喜欢吟诗作对,这习惯不必改,只是我这里缺个画师,也不需要画的多难,是将一些首饰样图画好,你若平时闲了,就练练绘图,若是不喜欢画画,就只管扔了,好好带着丫头们就成。”
英莲见尤杉十分尊重自己的喜好,又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加感激尤杉,何况,她爱吟诗,也爱作画,只是作画需要的笔墨纸砚都费钱,自己也极羡慕大观园里那些能写会画的姑娘们,如今自己学画,即成全了自己又帮了尤杉,岂有不愿意之理,满口答应下来。
往后几日,英莲闲暇时间都扑在学画上。
她本就聪慧,又是个学起东西来疯魔的,没多少时日,就画的有模有样起来。尤杉夸赞道,你如今画的程度已是够用了。
英莲笑道:“哪里足够,那些花儿朵儿,我画的不够生动,我想那些花鸟鱼虫,都是有灵的,可我如今所画,不过形似神不似。还有那些钗环,金子和玉总是不一样的,虽有颜色区分,但若是能画到只用墨色就能区分,那才是成了。”
尤杉见她有如此认真,更加重点培养她了。英莲也是不枉费尤杉的期望,每日除了习画,带着丫头们做工扫屋,家中各处活计都有她的见解,如体己摆放,园艺设计,家中节日与亲友往来送礼,置办用品记账出账,俨然成了家中的管家。
尤杉见此,说要给她提月钱,说她干着管家的活儿,怎能还和丫头们开一样的钱。
英莲多次谢绝,说她自打来了这里,每日与诗书乐画作伴,日子说不出的安稳,如今的月钱已是够了。尤杉几次给的银钱都被她退了回去。
又过了些时日,英莲在花下吟诗,忽看到诗中所写“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注1
心下有感,忙拿出纸笔,设计了一只彩玑碧玉金菊步摇,画完后拿给尤杉看,尤杉见那步摇设计的灵动,如天外一笔,越看她越觉得惊喜。
尤杉道:“我眼光果然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就能设计出成品了。”
英莲道:“我也不知设计的好不好,只是每日观花赏蝶吟诗,家里又是做首饰的,免不得有了些灵感。”
尤杉道:“你设计得很好,美观又不落俗套,以后,咱们伊莲轩可就有两位设计师了。”
往后,英莲每每在诗句中得了灵感,便将其画下,读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注2
便画出一只错金镶玉嵌红宝石手镯,后来这只手镯还被客户看上,做了新婚三金送礼,这都是后话了。
入了秋后,薛蟠上了庄子,一来跟着庄子上庄户收租看地,二来也是为了躲避家中河东狮。
自打香菱走了之后,夏金桂倒是消停了不少,可没过几日,又开始和丫头们骂起来,薛姨妈带着薛宝钗躲到贾家去了,薛蟠也想安宁,便主动提出去庄子上历练历练。
薛姨妈起初不舍,觉得庄子上辛苦,薛宝钗劝到,说横竖有仆人在庄子上,又不用他动手,何况哥哥也大了,又成了家,迟早也是要理些事的。
薛姨妈听薛宝钗如此说,也就放下心来,何况,她也希望薛蟠早些立事,总在家里也不成个样子。
薛蟠走之时,夏金桂虽心有不舍,但口上一句软话也无,两人赌气而别。
这一走,院子里一时没了人,薛家只剩下夏金桂一个主子,头两天还算好过,两日后但觉无聊,不由得将薛家三个骂了一通,说将她骗娶了来,如今只留下一人在此孤苦无依。再加上入了秋后,天燥气干,望着百物将衰,夏金桂怒火更胜,丫头们稍有不慎就是一番打骂,吃穿拿上来,稍有不称意就一把推开。如此闹了半月,越发觉得没劲,索性带着丫头回了娘家。
夏奶奶见夏金桂回来,起初还高兴,但问起薛蟠来,夏金桂不免将薛蟠又骂了一通,说他如今在庄子上,让她嫁过去没多久就守了活寡。
夏奶奶最喜薛蟠,如亲儿子般越看越爱,又深知自家闺女的脾气秉性,不免向着薛蟠些。说男人去庄子上也是好事,此刻又到了秋收季节,最是缺人,又劝夏金桂贤惠些,不可像往日做女儿的时候。
夏金桂见母亲满心满口向着薛蟠,不由得生气,夏奶奶道:“你是我生我养的,我岂会不知道你,在家就是个逞能要尖儿的,万事都要围着你转,我猜薛大公子没少受你咧牵。再说了,你在薛家的时候,你和薛蟠闹了起来,薛太太定也是骂自己的儿子,向着你的。”
夏金桂回想起来,自己嫁到薛家,确是每次吵架,薛姨妈都是骂自己的儿子,说自己是凤凰蛋似的,如花朵般轻巧,又骂薛蟠是不争气的孽障。注3
夏金桂见母亲说的都是实情,又因她是母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反驳。
往后夏金桂在夏家住下,闹了夏家奴仆几日。
夏奶奶见她一回来家里便不安生,又看她住了这么久丝毫没有想回的意思,便劝到:“你回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这嫁了人,哪有在家住这么久的,没得让人笑话。”
夏金桂道:“我有什么可被笑话的,他们娘几个合起伙来孤立我,不笑话她们欺负我,倒要笑话我来了。”
夏奶奶道:“哎呦,你快别说了,她们娘几个,上庄子的上庄子,走亲戚家的走亲戚,都躲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了,笑话的是你。”
夏金桂被说的没脸,又见母亲撵她,自觉无趣,怨了几句后,收拾了车马打道回薛府。
且说秋高气爽,满城的桂花飘香,夏金桂闻着花香,原本淤结的心情舒畅不少,如今薛家三人为了躲自己出去了,母亲又因自己嫁了人不肯留自己,家中奴仆也没个是自己的心腹,恍恍惚惚惊觉天地之大,身边竟没个贴己人。
她拉开车帘,但见桂花锦簇,都是自家栽种的,想着自己虽然身边无人,但到底生来富贵,凡人不可比拟,也就稍宽慰些。
马车行至远郊,路开始不好走起来,马儿拽不动,车内不免颠簸。
夏金桂开帘叫骂,仆人们本就心急,她这一骂,手里鞭子更焦,马儿吃痛,一下子癫狂起来,众人皆是一惊,恐车里的夏金桂跌了出去。
夏金桂被颠的狠了,头撞在车里眼冒金星,连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待平稳些,只觉马车不再前行,在车内催促了几番仍不见动静。
忽听车外小厮喊:“不好了奶奶,遇上截道的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出自李商隐《菊花》
注2出自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注3出自红楼梦第七十九回 第八十回
第45章 丝麻手帕
且说夏金桂听着外面大喊大叫,身体吓得僵直,将门帘掀开一角眯着眼睛向外看。只见道上四五个彪形大汉,蒙着面,手持环刀立在道上。
赶马的小厮道:“几位爷,咱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走亲戚,不想路过爷的地盘,恕我们有眼无珠,这儿有些盘缠孝敬爷,给爷们儿几个过冬添几个酒菜。”
那几个大汉过来,将小厮一把推了下去,银子抢在手里,大刀挥舞,将马车顶掀了。
下人们唯恐那刀轮到自己,又因平时夏金桂打骂,皆四散逃命去,竟无一人顾她。
夏金桂坐在车里,突然头上见亮,掉了一堆木屑下来,那些大汉冲上来将她绑了扔进麻袋。
那夏金桂此刻心如死灰,早听说如今道上不太平,当初自家官人也是在道上差点没命,幸得柳湘莲相救,此刻心里盼望着有什么人出现能救自己的命。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喊打喊杀,大呼:“大胆贼人,放了夫人。”
夏金桂听得正是薛蟠的声音,因嘴里被塞了布条,不能言语,只得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