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沉吟片刻,道:“只是这件事,非得找我江湖上的朋友去办,他们行踪不定,办完事情之后,即便是官府也再难寻他们去。”
尤杉笑道:“那就有劳柳二爷了。”
柳湘莲道:“现在关键还是看薛姨妈那边放不放。”
尤杉道:“薛姨妈本就有卖了香菱的打算,如果薛蟠和薛宝钗再从中打打边鼓,放出香菱应该不难。”
柳湘莲道:“只是香菱以后的身份要怎么定,如果只是让香菱出来,不是放了她,那她就还是薛家的人,只是暂住在咱们那里,如果是彻底脱了奴籍,与薛家再无瓜葛,那就要把一切都说好。”
尤杉道:“我的想法自是让她彻底脱离薛家,最好和薛家人再不相见。”
柳湘莲道:“这只怕还要再问问香菱的意见。”
尤杉道:“我这边最担心的就是香菱,若是她只是想暂时住在我那边,惦记着还回去,我做的这些倒也白费了。”
柳湘莲道:“香菱姑娘若是想回去,也能理解,毕竟薛家是难得的富贵人家,以后去了哪里都难比得上薛家,我倒不是说她是贪图富贵之人,只是薛蟠到底是买下她的人,她也早就把自己当成是薛蟠的人,虽说夏金桂来了之后受了苦,但若说以后让再不见他,也是难忍。”
尤杉道:“到底相处了这些年,我以前总以为,薛蟠那个性情,香菱定然是不喜欢他的,但是我想错了,与她而言,薛蟠是把她带离苦海的人,虽然现在把她再次推入苦海的也是他。我希望她能明白,人聚人散,现在已经到了她和薛蟠分开的时候了。”
柳湘莲道:“说到底,我们也只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样做对香菱姑娘好,香菱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的期待着薛蟠。不过…这世上一厢情愿的人太多了。”说罢自嘲的笑了笑,带着酸涩。
尤杉道:“其实…你是不同意我做这些的吧。”
柳湘莲道:“人各有各想法,若是按道理讲,香菱有出来的机会,我自是希望她能出来,但是这世上很多东西没有道理好讲,或许我认为的好,她并不这样认为。何况这不是我的事情,她若是向我求助,我或许会帮她,但连她都不知自己的心意,我又何苦替她做抉择。”
尤杉道:“我记得,我执意要拆散孙绍祖和迎春的时候,你也质疑过。这次也是一样,你有你自己的主意,只是因为我坚持,你没有法子,只能依着我,对吧?”
柳湘莲道:“你既明白,又何苦这样问。”
尤杉道:“不明白的是你。”她停下,郑重的看着柳湘莲,她感觉有些事情即将超过边界:“我和你是朋友,是合作伙伴,你何苦做到如此。”
“我知道,我和你只是朋友,只是合租伙伴。”柳湘莲很平静的道:“只是我总会不自觉的幻想,如果再坚持一段时间,会不会不一样。”
他说出的这句话,语气那般平常,像自如的蝴蝶,划过尤杉身畔,那蝴蝶煽了煽翅膀,起初并不在意,良久之后,在尤杉心里卷起了一阵风浪。
他并没有给这句话做过多的注脚,甚至在说完之后没了下文。
此时无风无月,他们刚好走到小花枝巷的院子门口,三声敲门声后,即将告别。
柳湘莲道:“还有件事也要考虑,香菱出来以后住在哪里,小花枝巷显然不妥,店里她一个人也不安全,更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柳湘莲那里是最好的,但是又不合规矩,惹得闲话。
柳湘莲笑道:“你若是能住在我那里就好了,你可以和香菱姑娘作伴。”
柳湘莲没有期待过尤杉的回答,他只当自己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好啊。”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这个答案是两个人都没想过的,尤杉也不知道这两个字为何会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她总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推着她说出这个回答。
柳湘莲怔怔的看着她,问:“什么时候。”
尤杉道:“我也不知道。”
第42章 错金嵌荧石带钩(2)
小花枝巷出奇的安静,尤二姐和尤老娘已经休息了,俩人今晚休息得格外早,就连下人也没看到几个。
尤杉在院子里走得很慢,或者说是因为还在想着柳湘莲所以走的很慢。
从她和柳湘莲合伙创业的那天起,尤杉就决定两个人只是合作关系,绝不可以发展出别的来。
可如今因为柳湘莲而生出的一些思绪越来越牵绊着她,就像被无数绳索捆绑着不得自由。
她看了眼自己在园子水景中的倒影,她的头发挽着髻,戴着钗环。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以前的尤杉,哪会顾及这么多,碰到像柳湘莲这么好看的,早在一起了吧,对她而言,谈个恋爱而已,大不了分手。她不知为何,此刻对于和柳湘莲的感情确是慎重再慎重。
她想找尤二姐聊天,但是姐姐的房间暗着。只能悻悻的回自己房里去。
屋里一灯如豆,光从窗子透过来。
尤杉轻轻推开门,然后回身将门闩插好。
她坐在梳妆台前,将钗环卸下,头发松散下来。
“三姐。”
是一个男子声音,尤杉万万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身体僵在那里。
“谁?”
那人从帷幔下走进来,他穿着轻薄汗衫,腰上的错金嵌荧石带钩耀的发亮,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身形挺拔,仪态不凡。
那人道:“自打三姐出了东府,我就未再见过三姐,好生想念,你也不再来东府,将咱们以前的那些好都忘了。”
尤三见他语气有撩拨之态,身上几处小穿戴极为名贵,定是东府里面的主子,又看他这个年纪,猜想应该是宁国府的贾珍。
尤杉试探性的问道:“大爷怎么有空过来,大姐可知道爷来了这边。”
那人道:“我的去处,自不用与她说去,我只是想着三姐便来了,自打三姐过了这边来,咱们就断了关系,我先前听说你和柳湘莲订了婚,三姐有了好人家,我也是高兴,特意备一份嫁妆给你,谁知柳湘莲不识抬举,此事也便罢了。这时间久了,未免想念三姐,就是夜里也不敢忘,这才特意来寻你来。”
尤杉道:“哪有大半夜来的,我忙了一天了,乏了,你回去吧。”
那人道:“晚上来才显得我的诚意,三姐乏了,我来给你解解乏。”
说着就要上前摸她的脚腕。
尤三吓得一脚蹬开他的手,将衣裙盖好。
“珍大爷,都是亲戚里道,别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来,传出去对你不好。”
贾珍听到这句话后笑容停止了一秒,但见尤杉月光下小脸气的微白,粉唇翘鼻,激起了他的欲望。
自打尤家人搬出宁国府后,贾珍就没再见过她,府上再多的瘦燕肥环,都不如她这般风流貌美。他已经喝了她很久了,又等了她大半夜,如今再见到她,满脑子都想和她亲昵一番,也顾不得死活了。
贾珍道:“三姐好狠的心,以前咱们俩可香亲着呢,这才多久,以前的好处都忘了。想当初,你和二姐都在我那里,咱们几个多亲密,我可是总念着那时候的光景。”
尤杉见他早已没了仪态,只剩一脸猥琐之相,不由分说的往门口去。
贾珍见她要走,如饿狼扑食一般扯住她,将她的口掩住,以免她惊动了人。
“三姐,想当初,咱们可没少恩爱,长夜难熬,咱们分开这么久,那柳湘莲也不伺候你,我就不信你一点都寂寞,还是让我好好陪陪你吧。”
贾珍想上前轻薄,但尤杉反抗的厉害。他手上不松劲儿,嘴上安抚道:“三姐,你不会还想嫁那柳湘莲吧,他又不要你了,何苦还想着他。你还是跟着我吧,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你以后要什么就有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玉宝,我都给三姐。”说完去解自己腰带钩。
尤杉眼中激出眼泪,没想一家之主竟能干出如此龌龊之事来。心急之际,但见床头宝剑莹莹,正是柳湘莲的那把鸳鸯剑。
尤杉趁着贾珍解腰带的瞬间,奋力一推,将贾珍推开,转手去床头够鸳鸯剑,唰啦一声剑身出鞘,尤杉劈剑向贾珍刺去。
贾珍见到剑光,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了几圈,直到磕到门槛停住。
尤杉手上有剑,心中不再慌乱,她用剑指着贾珍道:“你还想不想让我陪你,只怕你有命来没命享,你要是再敢放肆,等天亮了大家去宁国府走一遭,到时候有脸没脸一起闹起来。”
贾珍听她如此说,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汉,理智恢复了大半。
“三姐,何苦如此,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手下留情。”
尤杉道:“谁和你有情分,当年不过是走投无路,让你诓骗了我们孤女寡母,不向你讨债也就罢了,还敢来这里。”
贾珍道:“三姐息怒,都是至亲骨肉,何苦来的。前些日子老娘去我那里,向我说了你的事,想让我们重归于好,老娘也不过是看你和那柳湘莲无望,所以才想着将你托付与我,也不过是想着给三姐找个依托,如不是老娘拉拢,我也不敢再来打扰三姐。”
尤杉听到此言心下凉了大半,看司棋那日,春婷便说过在宁国府见到尤老娘的事,此刻心下以全然知晓,定是尤老娘见尤三姐与柳湘莲在一起无利,自己在伊莲轩这么久,也不曾拿过什么钱孝敬她,所以反手将三姐又许给贾珍,自己坐收好处。
“说,你给了我娘多少钱。”
贾珍擦着额头的汗,也不知该讲不该讲
“哪里给什么钱,不过是孝敬老娘一些。”
尤杉听罢,一剑砍在门闩上,贾珍吓得‘哎呦’一声。
尤杉愤然道:“滚,别再我面前再出现。”
贾珍头发凌乱,连滚带爬的跑了。出了门后,去后罩房寻了跟班小厮来,那小厮早已睡下,正和其他小厮睡在通铺上贴烧饼。被珍大爷一脚踹醒,刚要将骂起来,见是自家大爷,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贾珍骂道:“没个尿性的,还不快走。”
小厮急忙穿上裤子,想是三姐那边没成事,又不敢多问,扶着贾珍出了小花枝巷。
贾珍走后,尤杉卸了力气,拄着剑瘫坐在地上,手不停地颤抖。
月亮升到最顶空,正是子夜时分,尤杉也顾不得了,敲开尤老娘的门。
过了好一阵子,尤老娘开了门,她头上戴着额带,眼睛浑浊但清醒,显然是没有入睡。
尤杉道:“妈还没睡吗?”
尤老娘没有直视她,只是道:“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的觉好睡了。”
她慢慢悠悠的回身,将尤杉请进屋内。
尤杉将贾珍的腰带一把甩在桌上,月光下,错金带钩泛着光,上面镶嵌的荧石在暗夜里发着光,倒映在尤老娘的眼里。
尤老娘好似没看见一般,眼眸垂着。
尤杉道:“你看这是何物?”
尤老娘看着那东西,许久才开口,道:“你们成了吗?”
尤杉瞬间心如死灰,道:“你想让我们成事吗?”
尤老娘没有再说话,只是从榻上摸出一杆烟来,嘬起来。
尤杉看她坐在那里眼睛半阖着吐着烟,好似这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尤杉道:“是你让他来的是吗?”
尤老娘仍旧不说话。
尤杉道:“你怎么不说话。”
尤老娘举着烟杆的手顿住,她招手让尤杉过去,尤杉走近她,只见她把手抬起,揉搓起尤杉的耳朵。
“闺女,我是你娘,怎么这么对娘说话啊。”
尤杉感觉到此时耳朵的剧痛,伴随着剧痛的还有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恐惧不属于尤杉,而是来自这具身体。
尤杉的眼里开始不受控制的哭,那是尤三姐十几年来的屈辱和蹂躏。
她一把将尤老娘推开,环抱住自己,如同抱住尤三姐,她告诉她,不要怕。
尤老娘仍旧歪坐在榻上,吸着她的烟,她缓缓道:“这杆烟的烟嘴是暖玉的,要不是珍大爷,哪里得这么好的东西,那木头做的烟嘴,简直不能用。”她眯斜着眼睛看着尤杉,道:“再看看你这一身绫罗绸缎,可真好看,到底比粗布麻衣好看。”
尤杉看着她,冷笑一声。
尤杉站起来,她对尤老娘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但还是问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二姐知道这些事吗?”
尤老娘慢悠悠的道:“这么晚了,都睡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然后呼出一口烟。
尤杉苦笑,她眼望尤二姐的方向,这么晚了,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出来看一眼,此刻尤杉心下全都了然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对尤老娘道: “娘,祝你一直到死都过的富贵。”
尤杉擦干眼泪,将鸳鸯剑握在手里,去马厩里拉了一匹马,出了小花枝巷。
夜风习习,尤杉驾着马,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她独自在不见光的街道上奔驰。
尤杉的身体不住颤抖,她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总想着救这个人救那个人,却忘记了救你。
第43章 彩玑碧玉菊花步摇(1)
尤杉一路骑到百花里巷,柳家小院的倒座房亮着微弱的灯,尤杉上前敲了敲宅门。
小厮开了门,见是尤杉,连忙请进来。
“尤姑娘快请进,我这就去请爷来。”
尤杉道:“这么晚了,我自行去找他就行。”
小厮道:“也好,爷也刚回来,肯定还没睡呢。”
没等小厮说完,两人穿过垂花门,就看到柳湘莲站在正房门口。
小厮见状,暗自退了下去,院中只留了尤柳二人。
柳湘莲见她手里的鸳鸯剑,又见她因连夜奔骑额头的细汗,取出帕子,伸向她面前。
“怎么跑的这样急,连汉都来不及擦。”
尤杉道:“我想好了,从现在起,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柳湘莲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他确认自己听到了,他怕尤杉后悔,道:“那定好了,我这就让他们收拾屋子去。”
尤杉道:“当然说好了,我既来了,就不走了。”
柳湘莲喜出望外,他的等待终于有了转机,但他又不敢期望的太多。
柳湘莲看到尤杉的手里只有鸳鸯剑,其余的自身的东西一样都有,不免忧心起来,道:“你的行李怎么没带过来,是只在这里住几天吗。”
尤杉道:“不是住几天,是长久的住在这里。”
柳湘莲一时间忘了情,将她抱住。
尤杉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怀抱,自己伸手回抱着他。
“以后,我们同住同行,一起搞事业,一起救迫害。”
月末,尤杉和柳湘莲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向薛姨妈提了要香菱的事,薛姨妈当初要卖香菱本是气话,但如今家里这个样子,香菱若是出了薛家,夏金桂那边没了靶子,也能消停一些,论富贵,柳家自是比薛家差的远了,但香菱过去不至于为奴为婢,也算是个好去处。她转头问了薛蟠,可愿意放香菱出去,薛蟠因忌惮着夏金桂,如今有人来求香菱,不敢不放。薛姨妈念在香菱这几年伺候薛蟠尽心尽力,也不要赎金,让小厮带着卖身契去官府销了奴籍,又招呼马车把香菱平日用的体己收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