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道:“虽是二房奶奶,因国孝家孝在,到底没过门呢,对外也没拜过,只是府上知道,如果出来了,只怕在府上的名声的没了,不过,既已决定出来,又不打算回去,府上的名声也没什么打紧的。只是……”
尤杉道:“只是什么。”
贾宝玉道:“只是尤二姐与我琏二哥的情分就得自此断了,若是以后二人还藕断丝连,只怕不好弄。”
尤杉道:“我今晚就去府上一趟,与她当面问个明白,若是想出去,自是和贾琏一刀两断了,若是以后还有勾连,我可不容她。”
燕窝炖好后,尤杉乘着贾宝玉的车到了贾府。
贾宝玉道:“可怜你二姐雪肤花肠之人,如今被零落如此,愿她能顺利出去,找个知疼知热的人家,莫在入这侯门相府了。”
尤杉道:“她若不是生得标致,又生了副富贵心,不至于遭这么大的罪。”
进了府上后,贾宝玉自先去林黛玉那边看望,尤杉往尤二姐那边去了。
到了屋里,只见尤二姐穿着罗裙,头上插着几只金钗,身体虽还弱着,但精神已是大不一样。二姐见尤杉来了,起身迎了出去。
尤杉道:“快坐下吧,才刚好些,你又逞强。”
尤二姐道:“我给你写得信,你可收着了。”
尤杉道:“收到了,也看了,你放心,你若打定主意出去,我自会帮你。”
尤二姐点点头,放下心来。
尤杉道:“只是你若是想出去,我需得问你几件事。”
尤二姐道:“你且问吧。”
尤杉道:“你这以后出去了,自是和贾琏就此一刀两断,将所有前尘往事一并抛了,再不去做丧伦败行之事,你可能做到?”
尤二姐道:“我迟迟不肯出来,自是有争荣夸耀之心,更因着我与贾琏夫妻一场,有深情在,他待我一直不薄,我也不愿与他分离。如今,他有了新人,与我纵是难舍,过了一两个月也就把我忘了,他既如此,我又何苦守着这情,出去了自是再不与他相见了。小妹,二姐之前霪奔不才,罪孽深重,如今到了这般田地,若还能有机会出去,自是老天爷开恩,放我一条生路,唯有清心赎罪罢了,怎还会再生败行。”
尤杉到:“我自是信你,只是,我那地方没有贾府这般金屋玉食,过得清淡,你可愿意过去。”
尤二姐道:“ 小妹哪里的话,我被这些东西魇的还不够吗,你只别怨我往日寒了你心。我既已决定出去,是将一切都想好了。以后自是安分守己,侍奉母亲,再无他想。”
尤杉道:“既然如此,我自会帮你到底。”说罢,叫来屋外丫头:“你们奶奶可在家?”
小丫头见此情形,道:“三姨找我们奶奶可有事情。”
尤杉道:“自是有大事情,她若是在,就说我去看看她,来了几回,一直没拜访,失礼的很,今日说什么也要见见。”
小丫头见状不好多嘴,退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小丫头进屋道:“三姨,我们奶奶她……”
尤杉道:“我可以去她那里了吗?”
小丫头道:“不,三姨,我们奶奶,已经来了。”
只见婆子将门毡掀开,一个美艳少妇走了进来,插金戴凤,好不华贵。
尤杉站起身起来,面前这位就是王熙凤了,这是自己第一次与阿凤的正面相见。
王熙凤朱唇先启:“原来是三妹妹,妹妹来了几回,不巧我在老太太那边,未能早日相见,真是失礼至极,早闻妹妹生的貌美,今日一见,比传闻中的还标致呢。”
说罢拉起尤杉的手,细细看起来。
这刚一见面,尤杉一个字还未说,王熙凤就亲热了一大通,她有点理解当初尤二姐为何没听自己的话,被凤姐诓进贾府,就这口舌,谁遭得住。
尤杉道:“奶奶贵人多忙,我们不过是闲来聚聚,哪能劳烦奶奶。”
王熙凤道:“各人有各的忙处,我不过是太太不管事,就让我这个小辈管了家,不过是看着老太太、太太的主意,帮着答对些。倒不敢说辛苦,只是我年纪小,府里大一些的婆子都比我有体面,也有些奴仆欺我年纪小,明里一套,背里一套,府里事多人杂,到底有到底有不周之处。”说着看了看尤二姐,对尤杉道:
“自打姐姐进了我这里,我俩亲如姐妹,本想着能和你姐姐同喜同乐,同侍公婆,不曾想,姐姐生了大病,就连腹中孩儿也……”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抹着泪:“我没福,因一直病,未能得一子,好容易姐姐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注1
“天地诚见,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注2
尤杉见她这一通操作下来,都快相信她是个至善之人。
不禁摇头冷笑:“不是奶奶没福,是我姐姐没福,自打住进这院子里,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坏,我自知是我姐姐福薄,消受不了这样的人家,如今我二姐根基已毁,只怕时日无多,索性带了她回家去,大家干净。”
王熙凤道:“妹子这是怪我们照顾不周了,上次请来的什么胡太医,我们已将请大夫的那人打个半死,我又让人亲做汤水,奉于姐姐,只盼姐姐早日康复,与我作伴,共侍夫君。”
尤杉笑道:“凤奶奶,你能说出共侍夫君这话,可不容易啊。我就没奶奶这般大度。”
王熙凤面上罩了一层冷霜,但嘴角还是笑着:“哪里的话,我们哪里是那不贤良之人。”?
尤杉道:“若是我,我的夫君若是敢在外沾花惹草,我早就不和他过了,只可惜,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不但要忍气吞声,还要把丈夫的情妇请进家里来,装作贤良淑德的样子,断不敢落下个嫉妒之名。要我说,真真辱了凤奶奶的威风,凤奶奶家里外里一把好手,论才干,贾琏一个手指头都比不过您,只知拈花惹草,寻花眠柳。您行的端走的正,到头来,还得为这名声,苦了自己。”
王熙凤的笑容收紧了:“又如何,自古只有他休我的份儿,哪有我休他的。”
尤杉笑道:“凤奶奶的聪慧,万人不及您一个,只是我姐姐愚钝,如今,也看开了,不想再与贾琏周璇,贾家或休或撵,我们只想出去罢了。”
王熙凤笑道:“这贾家虽只是赖得祖上虚名,到底也是正经人家,姐姐这是嫌弃我们,所以想走了。”
尤二姐道:“奶奶,奴当日走投无路,幸得琏二爷相助,这才有了安生日子。琏二爷不过是看奴可怜,才收了我,其实心里眼里都是惦记着奶奶的,奴不敢在中间坏了奶奶和二爷的夫妻情分,自此出去,以后和二爷再无瓜葛了。”
王熙凤道:“你要出去,去哪儿,回的小花枝巷吗,那可是个好院子啊。”
尤二姐道:“再不回去那里了,如果二爷问起,只管说我死了,从此与二爷再不相见。”
王熙凤笑道:“姐姐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了,姐姐既然嫌弃我们,何苦这些说辞,若是对这府上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和我说,饭菜不满意,以后我吃什么,姐姐也吃什么,丫头不满意,我叫人换了就是。”说罢叫着平儿:“平儿,你去叫人再给尤家妹子挑好的丫头来伺候,至于善姐,她伺候不周,先打她十五板子。”
“且慢。”尤杉道:“凤奶奶,可否借一步说话。”
注1、2皆出自《红楼梦》第六十九回
第58章 小花枝巷(3)
凤姐将尤杉带入房内,屏退了平儿。
尤杉道:“凤奶奶,您府中事物繁忙,我也有自己的活儿,咱们也不必掖着藏着,只管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我二姐做了琏二爷的外室,您恨不得她死了的好,这回我二姐是打定主意要走,我今天来就是要带走她的,奶奶就全当她死在外面,既不脏了您的院子,也省得您垡送,岂不两全。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二姐与琏二爷在外面藕断丝连,这您放心,别说琏二爷,她以后若再敢跟什么人不清不楚,我第一个不容她。”
王熙凤道:“瞧你说的,把我说成什么人了。你二姐是我们照顾的不好,没了一个孩子,我心也疼的像针扎似的,如今,二姐姐不愿意在这院子里过活了,没得叫人寒心,若是这府上是我当家做主,我自是给姐姐再造个小观园什么的,让她自己住进去,清净修养,只是,这家里终究是老太太、太太做主,有她们在上,这放人的事儿,我也不敢啊。”
尤杉笑道:“凤奶奶,你既然把我叫进你屋里,又何苦说这些违心的话,你若是真心想保住一个孩子,又怎么会没呢,你跟我不必打这马虎眼,这天下若说有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的,那绝对是骗人的。你恨我二姐,我不怪你,只是这孩子弄掉了,未免太心狠手辣了些。”
王熙凤冷笑道:“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直说了吧,我是讨厌你二姐,我恨不得她立马去死,但你说这孩子是我弄没的,真是冤死我的,敢问,那大夫是我王熙凤找来的?原本我们要找的是王太医,谁知他谋了干事,结果找了个胡太医来,那庸医一剂虎狼药把孩子拿掉了。”说罢面漏可惜之态,不像是假的。
“我何必怕她生孩子,她生了孩子不一样认我做主母,等孩子生下,我再挑你二姐的过错,她一样是死,何苦弄掉她的孩子。是她自己命薄,怨不得我。”
尤杉道:“这事终究没个结头,是不是你干的重要吗,重要的是将来二爷和太太,她们认为是谁干的。”
王熙凤没了言语。
尤杉道:“凤奶奶,我这次来,不是来找麻烦的,是来给你去麻烦的,这院子里有我二姐一天,我想你过得也不顺心,何不让我带了她出去,拔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希望你高抬贵手,放她去吧,我保证,她这辈子再也不见贾家人。”
王熙凤笑道:“保证有什么用,这种事没个立字据的。纵是诅咒发誓也不可信。上次大夫来,说你姐姐气血两亏,元气十分已是伤了□□,难以痊愈了,那秋桐,就是爷新收的小妾,每日在窗外叫骂,将你二姐折磨的心淤难解。都到了这时候了,我又何苦节外生枝,让你带了她出去。”
尤杉哑然,以现在情况看,如果尤二姐不走,死在这里是必然的,若是放走了,谁能保证尤二姐好了之后不再和贾琏勾连。王熙凤好不容把尤二姐骗到这里,又折磨到了这个田地,断没有放了的道理。
王熙凤喝了一口茶,笑道:“尤三姑娘若是没事,就回去吧,我这里到了年节前,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就不送你了,还有,前一阵子太太刚抄检过家里,尤三姑娘还是少来这边为妙,省得惹人怀疑,到时候,你二姐在府里的处境只怕更不好了。”
王熙凤笑道:“平儿,送客。”
尤杉看着她玉牙绛唇,手里拨弄着戒指,不在看她一眼,像是打发掉了一件旧衣服。
尤杉道:“且慢。”
平儿此时已进屋,见尤杉冲她道:“姐姐先出去吧,我还有话对凤奶奶说。”
平儿见状看向王熙凤,并不敢出去。
尤杉道:“凤奶奶,家到年节,很缺银子用吧。”
王熙凤摆弄戒指的手停住了,她看了一眼尤杉,然后向平儿一挥手,平儿退了下去。
尤杉道:“这府上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注1
这句话说到了凤姐的心坎上,这几年贾府亏空,她不知生了多少办法填补,如今快到年节,宫中、府上到处都要使银子,之前为了筹银子,还当了自己的金项圈,这会子如果能有个进项,是再好不过。
王熙凤道:“我们家大业大,再过不久,庄子就会进贡来,自不用操心。”
尤杉笑道:“贾家自然是家大业大,只是奶奶是个精细人,能拿我二姐换银子的买卖,不知凤奶奶做不做。”
王熙凤道:“这话说的,这世上哪有买卖自己姐妹的。”
尤杉道:“年景不好,卖儿卖女的都有,更何况是姐妹儿,不然这府上这么多的奴才丫鬟都是怎么来的。”
王熙凤道:“你这说的倒像是真事儿似的,我为了接你姐姐进来,拿了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光是这些东西就花了不少钱,我倒是要听听,你觉得你姐姐值多少啊。”
尤杉道:“五百两。”
王熙凤笑道:“好一个尤三姑娘,若是让你姐姐听去了,非得骂你,这个价钱亏得说得出口。”
尤杉道:“奶奶莫要瞧不上这五百两,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去年府上一个庄头不过进贡两三千两银子,今年的年景比去年更差,只怕连两千两都没有。奶奶如今不过是弃了一根刺,就能得五百两,这与白捡无异,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奶奶说的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这些东西还在我二姐房里,她走的时候,自然一点不少的还给你。”
王熙凤笑道:“想当初,院子里种树还花了二百两,你这五百两够干什么的。”
尤杉笑到:“今时不同往日,奶奶当家,自是知道当家的难,如今府里都是可着人头做帽子,再是没有富裕得了,这五百两买我姐姐一条命,她若是死在这儿,只怕给她操办丧事还得花上二百两呢。”
王熙凤细细思量着尤杉的话。
尤杉见有望,接着道:“奶奶,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若是有钱,一千两也不在话下,我若是今儿承诺了一千两,没有钱带不走人,与你商量好了也是无用,倒不如给你交个实底,五百两,再多也是没有了。”
王熙凤笑道:“尤三姑娘既然敞亮,我也不废话了,带了钱来,我让你姐姐走。”
尤杉道:“那咱们把话说好,我去筹钱,你去老太太、太太那边周璇,让我二姐走的干干净净。”
王熙凤道:“这是自然。”
“五百两!我们哪里来这么多钱?”英莲听着尤杉讲今日去贾府,与王熙凤商议的结果。
尤杉拍着额头闭着眼道:“我也是没法子,说的再少,只怕被凤奶奶撵出去,这个价我喊出来的时候,我心里都害怕呢。”
英莲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柳湘莲,见他也是一脸担忧,便道:“对于进贾府来说,五百两着实是不多,可对咱们来说,实在是一笔太大的数目。”
柳湘莲道:“我去和薛蟠借些吧。”
尤杉道:“他现在在庄子上,一来一回要好久,再说,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开口,咱们先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哪边挤出一点钱来。”
英莲道:“最近几单生意的定金都收到了,但是还没向石艺坊下原料钱,要不咱们先赊着石艺坊那边。反正石艺坊是薛家的生意,咱们也有交情。”
尤杉道:“做生意,最重要诚信二字,只是,我二姐那边要紧,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如此了。”
柳湘莲想到了什么,她对尤杉说,你切等着,我去找一人来,咱们和他商量商量。
柳湘莲叫小厮套马,自己出了门去,不一时,柳湘莲带回来一人,那人华服玉面,竟是贾琏。
尤杉见是他,一股火攻上心头,训道:“好个琏二公子,有了新人,就把我二姐忘到一边去了,我二姐如今身体也坏了,精神也不济了,若不是你当年与她苟且,你婆娘怎会找到她,又怎会害的我二姐差点没命。”说罢趴在桌子上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