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下巴睥睨着她,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原本热火朝天的会议室被他这么一搅,立刻沉寂下来。
“敢问你有什么高见呢?”程黎冷冷道,“我洗耳恭听。”
梁恺轻哼一声:“我的确有些拙见。”
真是难为他连谦辞都能用得这么欠揍。
但出乎意料的是,梁恺这次竟是真的有备而来,大概是想给新团队留下出彩的第一印象,从而博得一席之地。
他所谓的“拙见”是一些针对直播卡顿问题的高深算法和技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讲得头头是道,甚至涵盖内容的高度也是具备一定知识储备的程序员才能达到的水准。
周围好几个人都在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赞许。可气的是,他却刻意摆出一脸的波澜不惊,仿佛这些只是他学识的冰山一角,根本不值一提。
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却偏偏找不到话来反驳。
程黎正咬唇苦想如何反击,忽见斜对面的周扬朝高高举起右手:“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想问个问题。”
懒洋洋却又势在必得的模样,活像一个中学课堂上挑衅老师的叛逆学霸,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一句“老师,我有更好的解法”。
在这学术氛围浓厚的会议上显得颇具喜感。
不少人嬉笑着在一旁看戏,好奇他要作什么妖。只有梁恺眼神变得警惕起来,没有应声。
不过周扬朝显然也并不在乎他是否答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请问,你是在炫技吗?”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
程黎心里蓦地一亮,犹如天光乍破。同时却也不由暗叹,她怎么没想到从这个角度切入?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语气却诚恳得像是真心实意在发问,反而更添了几分难堪,如一支凌厉的离弦之箭,以破空之势朝梁恺攻去。
梁恺瞬间脸色难看得能拧出水来。
其他人也陆续反应过来,开始议论纷纷。
在一片低语声中,周扬朝接着道:“播放器本来就属于相对简单的功能模块,有必要用你说的这种高端算法吗?这么处理的投入和产出比例合理吗?你考虑过用户、产品和市场规律的思考方式吗?”
他眸光透亮,始终紧盯着梁恺,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般令他避无可避,无处遁形。
梁恺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噎得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才勉强道:“我是从技术层面探讨问题,你扯什么产品思维呢?”
谈到技术,一旁的任宣宇忽然接过话头:“纯技术化思维容易导致过度优化,而优秀的研发,”他的目光转到程黎身上,又倏地收回,“一定会兼顾产品和技术。”
程黎没想到他刚成为她的顶头上司,就这么维护自己人,一时有点受宠若惊,却已领悟该如何应对。
“你跟我说的虽算法不同,但结果一样。”她转向梁恺道,“同样从A点走到B点,如果能走直线到达,又何必要费时费力地走一条漂亮的曲线呢,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却语气平和,不急不躁,当即赢得满堂认可,连项目组长都直言程黎的想法确实可以采纳。
梁恺左右环顾一圈,见四周已没有他的支持者,甚至还有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想张口辩解几句,却发现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愤恨地瞪着程黎,将自己落入这难堪的处境全部归咎于她。
其实程黎也没料到局面会发展成这样,差点以为这次要被梁恺装到了。
多亏半路有人给她提供了思路。
说到底,还是她稍欠火候,没能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否则又何需别人出马呢?这下好了,人情债越积越多,根本还不清了。
正自默默反思,忽听周扬朝说:“当然,程黎的建议也不是全无问题。”
她猛地抬起头。
接下来,周扬朝以她所说的内容为基础,详细阐述了可以进一步完善的几点。明明是临场发挥,竟然行云流水,逻辑严谨,句句鞭辟入里。
他站在齿轮之上,星空之下,头顶星辰尽数落入眼底,化作眸中璀璨的光。像个挥斥方遒的宇宙主宰者,成为全场最瞩目的存在。
这是程黎第一次看到他在工作中的状态,仿佛整个人周身萦绕着一层光辉,耀眼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恍惚间,只觉眼前的人与此前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是完全割裂的两种生命个体。
如果不是他说到最后冲她扬眉一笑的话。
一脸“怎么样还是我牛逼吧”的神情顿时将她拉回了现实。
好吧,是他。
程黎心里隐隐有点不爽。这种微妙的情绪似乎很难解释清楚缘由。
如果此时优化她方案的是其他人,比如任宣宇,她只会单纯佩服对方实力强大。可现在那个人是周扬朝,莫名就激发起她不服输的劲头,誓要努力变成更厉害的人,与他争个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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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扬朝:没人能在我面前装逼,除了我自己。
第8章 第八章
散会后,程黎随着人群往会议室大门走,忽然有人叫她。转头一看,原来是组里的两个设计组的女生。
“好羡慕你啊,两个大神替你撑腰。”
“是啊,在研发这种女生少的部门就是好,简直是国宝级待遇嘛。”
程黎礼貌性地笑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想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也不能这么说吧,”杜国庆正巧在一旁听见,接口道,“要不是程黎的意见本来就很好,十个大神也撑不起来啊。”
程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周围人太多,她一定会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声好兄弟!
然而两个女生并没太在意他的话,仍然沉浸在原先的想法中。
“什么时候能有两大帅哥同时出面维护我,我就此生无憾了。”
“那你转岗去搞开发啊,同门师兄弟全员护着你。”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恰好在门口与她们口中的“两大帅哥”汇合,原本充满遐想的神色瞬间被羞赧取代,甚至都没敢跟他们对视一眼,就互相拉扯着匆匆埋头溜了。
程黎不知是否该跟他们道声谢。毕竟要不是他们及时反驳梁恺,恐怕她就得忍受梁恺的冷嘲热讽了。
正迟疑间,只听任宣宇问:“今天怼人怼过瘾了吧?”
“那必须过瘾。”周扬朝道,“最烦装逼的人。”
程黎:“……”
她很庆幸还没把道谢的话说出口。合着人家只是单纯看不惯装逼犯,根本就没有替她出头的意思。
差点自作多情了。
不过回想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怎么想都觉得最后装逼成功的并不是梁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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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迅实行双休制,周末加班需要经过审批,通过后能有双倍工资。程黎尚在试用期内,按规定不能提交加班申请,何况她现在也不算太忙,周末就都宅在家里。
这天周六,宋灿前一晚就回家了,房里只剩程黎一个人。
她向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一大早就起来做了顿晓说漫话广播剧每.日更新裙亦吴儿尓器污儿扒以简易的早餐,边吃边考虑周末两天的饭要怎么解决。
以前在学校有食堂,从来不用为吃饭问题而发愁。现在工作了,不得不开始每日三省吾身——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在清源这个物价高昂的一线城市,下馆子难免超预算,点外卖的话,贵的舍不得,便宜的又对卫生安全问题不放心。思前想后,只有买菜做饭是最省钱又放心的选择。
程黎从小就时常帮着家里做饭。离家多年,手艺或许生疏了些,但自给自足还是绰绰有余的。
趁着时间尚早,天还不算太热,程黎决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食材。
今天没出太阳,厚实的云层将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风,空气沉闷得宛如静止,周末晨间稀少的行人并不足以使其流动。
菜市场被笼罩在大棚之下,一排排蔬菜摊铺绵延成花色长龙,闯入程黎视野,令她一时眼花缭乱,不知从何挑起。
从前买菜的经验告诉她,在这种地方,虽然各家的菜大同小异,但每天总有几家会进几样尤其新鲜、品质高的蔬菜,具体情况只有常来的买家才清楚。
程黎环顾一圈,锁定了不远处的一家菜摊,摊上摆着一摞堆成小山的玉米。
那无疑是全场生意最好的一家,好几个大爷大妈围在旁边,正一个个扒开玉米叶,聚精会神地挑选着。
她走近几步,已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清甜味。地上堆了厚厚一层玉米叶,而台面上仍然战况激烈,撕叶片声、塑料袋晃动声和人声交织成一片。
打量几眼,只见那玉米颗粒饱满,色泽鲜亮,确实值得一战,程黎便也动身参与进这场战斗。
刚挑了几个,她正要将下一个放入袋中,旁边一个大妈突然一把抓住她手中的玉米,大喊道:“等一下等一下,这是我刚才挑好的那个吧?”她染成棕红色的头发烫得蓬松,高高耸立着,随她一起激动地在风中摇摆。
“这是我刚撕开的。”程黎解释道。
“那我放这的怎么少了一个?我刚刚明明挑了四个。”大妈不依不饶。
程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把玉米给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她就要蒙受不白之冤?
“真不是我拿的,你不信可以去看监控。”
大妈嗤笑一声:“这是菜市场又不是超市,哪来的监控?”
真是有口难辩。
程黎被对方的无理取闹气得怄火,更是不愿把玉米让给她。
场面陷入胶着,卖玉米的大姐和路人纷纷出言相劝,但两人仍是僵持不下。
“站我左边的就你一个人,要不是你拿的还能有谁?”大妈确信地说。
程黎正想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还能有鬼”,忽听背后一道声音替她给出了另一个答复。
“还能有地。”
她转过身去,只见周扬朝不知是何时来的,正一手指着地面。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玉米安静地躺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上。
周扬朝弯腰捡起,递给大妈:“喏,阿姨你也看到了,是地拿的。”
大妈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玉米,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发,一把夺过玉米,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们,继续一门心思地挑拣起来。
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程黎闷闷地撇了撇嘴,知道再深究也没意义,这事只能就此告一段落了。
没想到周扬朝接着对她说:“不过很有可能是你无意间把阿姨的玉米碰到地上的,毕竟只有你站在这个方向,你还是给阿姨道个歉吧。”
程黎:“?”
她被那大妈不分青红皂白怒斥了一顿,现在事实澄清,分明是对方误解,周扬朝竟然给她冠上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还让她道歉?
简直不可理喻!胳膊肘往外拐也要有个度吧?
程黎怒视着他,刚要质问,那大妈却又转回脸来,讪讪地开了口:“也不能怪人家姑娘,兴许是我自己把玉米碰下去了,没注意到。”她瞧了一眼程黎,眼神有些闪烁,“不好意思了啊姑娘,误会你了。”
她忽然一改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惊得程黎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口中不住重复着:“没事没事。”
刚刚还水火不容的两人眨眼间变得友好谦让,周围的路人全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只有周扬朝嘴角悄悄上扬了几分,被程黎捕捉到眼里。
待她挑完玉米,离开小摊,见他走到她身边,忍不住问:“你刚才是故意那么说的吗?”
“对啊,”周扬朝振振有词,“这就叫以退为进,让对方的内疚感达到临界值,不好意思不道歉。”
没想到这种事他都能玩一出心理博弈,但好像多少有点冒险。
“万一那大妈真的蛮不讲理,等着我给她道歉怎么办?”
“那围观群众里多半会有看不下去,站出来帮你说话的。”周扬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步,“如果没有,我就再反向带带节奏,直到激将奏效为止。”
“你就不能直接替我说话么?”程黎不太理解。
周扬朝偏头看她一眼,勾唇道:“咱俩太像一伙的了,那样效果反而不好。”
经他一提点,程黎立刻想通了这之间的逻辑,不由暗叹他心思缜密,面上却转过脸去,嘀咕道:“谁跟你像一伙的。”
其实她是有一丝动容的。
从前她也经受过不少委屈,可在别人眼里似乎不值一提,总是被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任凭那些芥蒂留存在心里,好像也无大碍。
可现在有人一眼就看出她的芥蒂,又想方设法将其消解,怎么能令她不感触动?
两人穿行在晨间的集市上,身边大多是些上了年岁的人,小心谨慎地在略微潮湿的路上缓步走着,认真地拣选最为称心的菜叶,精确地把控肉贩切割猪肉的肥瘦程度。空气中弥漫着果蔬与肉禽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却充满生活的气息。
程黎恍惚间产生了小夫妻一起买菜的错觉,赶紧晃晃脑袋,把这种离谱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随口问道:“你怎么这么早来买菜?”
“这个时间才能买到最新鲜的好菜,晚了就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了。”周扬朝解释完,问道,“难道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还真不是,她单纯是怕来晚了天气太热而已。
但就算是买菜这种小事,程黎也不想显得自己不如他有经验,好像输他一成似的,于是答道:“当然是因为这个。”
“哦,”周扬朝面无表情,“我瞎说的,其实就是觉得早上出门凉快点。”
程黎:“……”
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然而她气了一阵就发现,周扬朝在这里的买菜经验可能还真胜她不止一成。
他对于在哪一家挑哪一样菜如数家珍,知道这家的男摊主会热情地帮人挑菜,那家的女摊主会在算完账后大方地抹去零头。
俨然是个长年出没于此的常客。
不过程黎发现他说的也有不对的地方。比如当她买出四毛钱零头的时候,他口中那位大方的女摊主仍然收了她全额。而周扬朝买出了五毛的零头,却能享有抹零的价格。
这双标未免也太过分,怎么还“四入五舍”了呢?
离开摊铺有段距离后,程黎越想越气:“凭什么啊,就因为你常来?”
“不知道,”周扬朝扬了扬下巴,“可能是看脸吧。”
程黎:“……”
她忍住想揍他的冲动,回头看了一眼。那女摊主隔着老远,竟然真的伸长了脖子,还在朝他的方向张望,连她回望过去的视线都浑然不觉。
“怎么样,没骗你吧?”周扬朝并没回头,语气却胸有成竹,似乎对背后的情况一清二楚。